“你不可能……”青木佑介的双目仅仅能够微微睁开,豆大的汗珠止也止不住地从耳鬓淌落到颈间,衣衫上的鲜血和汗水已成了模糊一片,而口中念念有词,“你不可能知……”
“我不可能知道什么,知道你身份秘密的证据吗?”
陆应同狂肆地纵声长笑几声,手里的刀扎进更深一层,青木佑介张大了嘴,近乎失声。
“你应该告诉你哥哥,那么烈的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陆应同手中的刀已经穿透对方的肩背,几乎是将青木佑介钉在窗户的木格上。
他像是凛视一个濒死的罪人凛视着对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发出,却像是从冰冷的深海中传来,就要送眼前这个罪人跌入无垠的地狱中去,“可是你没机会说,他也听不到了。”
青木佑介无力地挣扎几下,良久,似乎放弃了,完全地撑起双眼,死死地盯住陆应同。
过了一会儿,扯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应同小心!”身后响起谢云轻的惊呼。
青木佑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缚在椅背的绳结,整个人都发狂了一般,扑出嶙峋的双手,揿住陆应同的脖颈。
那双铁犁般的手掌令陆应同感到喉颈快要折裂,喘不上气,喉间却又像在发痒,那一刹仿佛有成百上千条小虫争先恐后地扑涌上来,撕咬啃噬着他的神经。
青木佑介没有更多力气了,这不过是回光返照似的最后一搏。
陆应同一手扼住他的手腕,一手摁住还插在他肩头的薄刃,一个反身,将他掀翻在地。
谢云轻就在这时扑上来,双手紧紧握住陆应同的配枪,抖抖索索着,也不知枪口到底对没对准人。
嘭的一声,她听见青木佑介闷闷地发出一声哀叫,子弹从他的伤口处穿身而过。
“我,我打偏了……”谢云轻朝后一坐,一时眼都直了,只是呆在原地,等反应过来,便无措地看向陆应同。
陆应同忙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打中了才不好,那样的话,他就死得太便宜了。”
青木佑介此刻像是一滩烂泥,口中仍喃喃地说:“你不可能……”
“你还真是跟你哥哥一样傲慢自信。”陆应同直起身,俯视着那一地落花流水,“青木城塬的住所内有你的照片,放上报刊头条,也就是多花点钱的事。”
“不,这不可能……”青木佑介仍在挣扎。
而陆应同已经失去所有耐心,冲过去一把捏住他的伤口,让他痛得不能再说成一个字。
“中统选我,因为我是孟道远的儿子,可他们只当我是一枚闲棋冷子养着,因为我是磕不得碰不得的孔家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没有老师,只能一个人在训练场打靶的闲棋,怎么会忽然冒出这么多明线暗线的力量为我所用?”
陆应同忽然笑了起来,“这几个月以来,你们想将程近书的关系网平移过来,却始终徒劳无功,又有没有想过,其实他并不像你们想象中那样孤立无援?”
青木佑介陡地睁大了双眼,眼中的血丝渐渐连成一片,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似乎都在被一种凭空生出的巨大的可怕力量向四面八方撕扯着。
“我的老师,就是,程近书。”
陆应同笑着说完,又往青木佑介嘴里塞了一粒白色药丸,捏着他的下颌,逼他咽了进去,然后将他重重摔回地上。
“程斐,陆仲斐……哈哈哈哈……”青木佑介扑在地上干呕几下,望着满地斑斑的血迹苦笑着说,“从名字开始,到你整个人生,注定了你永远都只能是他的替代品。你的权力、你的地位、你想得到的一切,对了,还有你想要的人……”
“斐”是程近书的名字,近书是表字。
青木佑介斜眼看向谢云轻,“到头来,还不是,还不是……哈哈哈哈哈哈,还不是一个可怜的替代品罢了。”
他已经哑了。
枪声响起时,徐勉就已经带人冲进学校,但仍隐蔽在拱月门外。
陆应同不再看青木佑介一眼,扶起谢云轻一同迈出房间,让徐勉将人带走。
离开前,陆应同唤停押解青木佑介的人,蹙着眉头,从他身侧抽出一方素帕。
素帕一角绣着野荻花,陆应同将它的正面反面都细致地摸了摸,心头忖了一忖,将它拢入自己袖中。
那瞬间,他瞥见青木佑介眼里最后一点隐约的星光也湮灭了。
徐勉没有多问什么,只说今日就会将人示众处决。
“去年十一月日本人就来轰炸过一次,前不久又来了一趟,长沙城老百姓们的气还在顶上头,今天只怕会将他扒皮抽筋还不能解气,可有的他受了。”
“辛苦你了。”
“乐事一桩,怎会辛苦。”
徐勉最后同陆应同重重地握了握手,察觉到对方手心温度时,低头愣了一瞬,而后抬起头,郑重地再看对方一眼。
陆应同不动声色,只是点点头,说:“再见了,保重。”
他在徐勉手心里握了一朵茑萝花。
红色的,五角星。
院子里复归平静,谢云轻将廊下几丛白茶花搬到院中,浅淡的阳光泼洒在上面,如同笼上了一层晶莹轻柔的仙纱。
“你的病好了?”她见陆应同伸了一个大懒腰。
“好了。”陆应同放肆地伸展腰背,高声道,“完全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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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佑介:他爱她爱他……嘿嘿
陆应同:哎,我爱她爱他……
谢云轻:?我不爱他。
陆应同:!他是谁?
谢云轻:。
程近书:仲斐,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从遥远的某苏区浅浅探出一个爪子,奚玉成:话说,都是十年知交,为啥没人想起我呢?哼,大四角!大四角!)
另,剧透一下~东四酒吧的那个小调酒师就是下一个单元的主角。
第15章 三千里月[15]单元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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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的这天,谢云轻约陆应同在湘江边走一走。
江面上的雾气还没散,清晨的风很有些凉意。
他依然慢她半步,看她抿着双唇,秀眉微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江中的风景从橘子洲头变换成洲尾,谢云轻才歪过头来,认真地看向陆应同的眼睛。
“其实,我想跟你道歉。”她恳切地说,“记得在衡山上,有一回我脾气不好乱讲话,反问你难道没有朋友吗……对不起,应同,我现在知道了,你的朋友很好很好,他们都是英雄。”
“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陆应同温和地笑了一下,“这话可重了啊。他们要是听到,又该怪我不绅士了。”
“不,不是的,我应该向你道歉。还有那天,翁……青木佑介说,利用朋友之类的那些话,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一向,我总觉得你对我有点避着、让着……”
谢云轻停了一停,“应同,我觉得你很好,对我很好。你不知道,我曾经做过的事,才真正叫做利用朋友。玉成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想,是我害他不能回家的。”
“你没有害他。”陆应同脱口而出。
谢云轻脚步一顿,怅然中多了一丝困惑,隐隐间,陆应同似乎也窥见某种期待。
“咳,这个……”他干笑两声,有些底气又不是很有底气地说,“总之,请你相信我。”
“你的朋友,奚玉成,此刻就在你想象中那个被灯塔照耀的地方”,这一句,他只能隐去不说。
“相信我,可以吗?”陆应同重复了一遍。
谢云轻没有立刻回答。
陆应同哽了一哽,尴尬半晌,干硬地转了个话题:“你受的枪伤那里,现在还疼吗?”
当日交换情报时,孟常随告诉他,就在谢云轻被关进中统审讯室两个月后的一天,奚玉成的父亲、中|央委员奚泊尘要求单独会见她,并且要求撤走所有监听、录音设备以及警卫守备。
孟常随的听力是高手如云的党网行动队中数一数二的,孟道远便派他在可准许的最近位置监听谈话内容。
奚泊尘进入审讯室后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和谢云轻谁也没有先开口。
大概又过去半个小时,奚泊尘才沉声说:“玉成有次大发脾气,怨我不是个好父亲。可是我供他吃饱穿暖,上最好的学校,他不肯到南京念经济,非要自己一个人留在北平,还要参加什么抗日先锋团,我也没有反对过,我一直以为,我是个好父亲呢。”
谢云轻的回答是:“您是天底下最懂他的父亲。”
谁也没有预料到,就在这一来一回看似简单普通的对话之后,从审讯室内竟然传出一声枪响。
当孟道远带人冲进去的时候,谢云轻倒在血泊里已经不省人事,而奚泊尘负起手,冷眼看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果真逆子,实不可教也!”
孟道远当然不敢问奚泊尘的责,可坏就坏在,当时还无法定谢云轻的罪,这件事说白了只是一件可大也可小的疑似通共案。
谢云轻的母亲岳遥知医生彼时虽尚在北平,并不知晓重庆发生的种种,可她是美籍华人,与委员长夫人和陆应同的母亲早年都有不浅的交情,她的孩子在审讯期内遭遇非审讯人员的枪击,这无论闹到宋、孔还是陈老板的面前都不光彩。
孟道远迫于压力,这才尽速将谢云轻送入医院后,解除了对她自由的限制,并允许她前往长沙求学。
而外人一直以为,谢云轻是在审讯室内遭遇到刑讯逼供,不堪忍受才被送往医院。
陆应同着凉那夜开玩笑似的说要与对方同宿同寝,其实只是因为床铺不够,又见更深露重,便想哄谢云轻睡床,自己则在地上将就一夜。
那夜,谢云轻睡得不大安分,被子扯来扯去,到后来整个上半身都露在外面。
薄绸睡衣翻卷着,细白的腰侧有一处暗红的伤疤,随着她匀长的呼吸起伏,像是一朵露水里颤动的山茶花。
陆应同愣愣地看住那伤口半晌,才想起该给对方盖好被子。
这一动,谢云轻立刻惊觉,不知为何却没有醒,冰冷的脸颊反而朝陆应同温暖的掌心挪了挪。
奇怪的是,她脸颊明明是冷的,陆应同却感到一团火热滑落心口。
粼粼的烛光在对方的唇间跳跃,他一下呆住,好像有一口冰冽的青柠水盛在自己的喉间。
他想他该咽下去,却又不敢轻易地咽下。
陆应同失眠了一整晚,在想,子弹穿过身体时,她该有多痛呢?
“早就不疼了。”谢云轻看着橘子洲头茫茫的天色说,“要不是奚伯父那一枪,我恐怕还没这么早被放出来。”
陆应同低低地嗯了声,继续随着对方的脚步慢慢往前走。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谢云轻之所以能够借奚泊尘之手脱离中统关押,确实是利用了奚玉成。
她将奚泊尘置于“最懂奚玉成的父亲”这一高位,便明白这是坐实了奚玉成没有死,并且早已预谋投奔苏区的事。
她是在赌,赌一个父亲的拳拳爱子之心。
同时,她也是最懂奚玉成的朋友,她知道,在父亲面前不畏缩、不自卑地发出红色的宣言,是奚玉成这个做儿子的感到最自豪的事。
“对了。”陆应同一拍脑袋。
对于他们三个十年知交,提起其中某一位时,当然免不了会想起另一位。
“有件事,你也许想问又不方便问,虽然这确实是一个越少人知道越安全的秘密,但是我不怕告诉你知道。这也算,我给自己留的一个后手吧。”
陆应同从衣服兜里取出一个微型胶卷盒,“那天,我拿走青木佑介的手帕,从手帕的夹层里发现一张印制了密文的薄纱,没想到竟然由此找到了孟道远想换我闭嘴的条件。”
“就是这一盒胶卷?”谢云轻有些好奇,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但又不敢就此确认。
难道……
可是……
莫非……
她自顾自地否定,青木佑介是日本人,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证据留在自己手中,而不是立即发往北平?
“没错。”陆应同点点头,肯定了对方的猜测,“这里面,正是程近书的潜伏计划书。”
又解释道,“青木佑介没有破译密文的母本,所以并不知道这其中牵扯,否则北平那边早就引起轩然大波了。可见孟道远在处理这件事上,还是很谨慎的。虽然他派人带着这个来见我,却并未透露丝毫隐秘,哪怕是对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嫡系手下。”
姑且算,陆鸣真的良心还没有全黑。
“那你准备怎么做?”谢云轻沉吟片刻,坚定地说,“我们要保护近书。”
“现在还不是时候。毕竟,真相需要合适的人来说,才是真相。”陆应同细心地收起胶卷盒,望向远天江面上的小舟道,“世事如波上之舟。不过,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总能看到那么一天。”
徐勉就是他的另一个后手。
待来日,徐勉凭借他给的信封内容一一收服赣南土豪武装,在蒋经国处站稳脚跟,凭那时的话语权,再加上这份计划书,为程近书翻案只是一纸党内通告的事。
“那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谢云轻总算露出一丝笑意,“记得你说,来这里,是为了你自己,其实我起初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那天,你揭露青木佑介的真实面目,让他伏罪,我心里感到畅快极了。我想,你一定比我更开心吧。”
“当然啦。”陆应同得意道,“我可又在你面前大大的露了一回脸!”
几缕阳光掠过薄雾斜斜地染上谢云轻的双颊,江风卷起满地的芦苇花,绕着她的周身旋转飞舞。
她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
“二雷子?”
“嗯?”
陆应同脱口应声,瞬时反应过来,耳朵一下红透了半边。
这一瞬间之前,他曾经感到很奇怪,对峙时青木佑介为何会懂得利用谢云轻来扰乱自己的心境?
而这一刻,他望着眼前这个人的侧影,忽然明了。
不只是青木佑介,也许还有叔父、老许、衡山上的校工,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其实都知道他这些暗戳戳的小心思。
毕竟,他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掩饰。
谢云轻明朗地笑道:“原来你真的还记得当年那个二雷子!”
她幼时启蒙早,虽和奚玉成、程近书一同上了学,其实说来比他们俩还要小上两岁。
故而,在奚玉成和程近书成年时,两人相约去东四德国人开的一间酒吧尝尝那里最有名的血腥玛丽,她不甘心自己被落下,也偷偷地跟了去。
灯红酒绿,不时有孟浪的笑声翻涌上来。
调酒的小师傅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不敢太张扬,又恐被居心叵测之人注意到,只好闷头在侧边的一个柜台旁静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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