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绳的手法,他曾在一本《古代绳结大全》里学过很多,比如,九十二种中国结的编法,诸如此类。
“所以常教导你们,多看书,总是能派上用场的。”说着亮出一个华丽的八字套结。
翁鸣寒并没有显露出丝毫要反抗的意思。
他只是目色平静,削薄的嘴唇绷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子酸腐的笑意。
那样的平静,在陆应同看来,自然还带着些许轻蔑的意味,像是在说,俱不过是我掌中玩物罢了,先给你们一个卖蠢的机会,倒看看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叔父,云轻,劳烦先帮我看住他,我很快回来。”身为掌中玩物的陆应同收起枪,迈出房间。
他将房门虚掩上,独自在廊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不远处,拱月型小前门的大树下,老许窝在他那架宝贝骡子板车的草垛子里,翘着朝天的二郎腿,眼睛一半微开一半盹儿,口中咿咿哦嗯,正哼着小曲儿。
陆应同耐着性子,细听完那一段唱腔五湖兼收、词文四海并蓄的曲子,直等到小前门对面那一排铺面房的阁楼窗户前架着毛瑟的身影陡然消失,才扔给老许一包炒豌豆,笑着大声说:“特别硬,正合您牙口!”
老许也不睁眼,随意地一抬手便当空接住那包豌豆,咂摸着嘴嫌弃道:“去去去,这会儿正清静,谁也甭想着来搅我。”
陆应同应声,一转身,唇角笑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散去,敛起神色,回到房内。
见门已关紧,陆衡之一下子便从椅子上弹起来,甩着一把飘飘然然的长须跑上前,关切地同大侄子说悄悄话:“真是汉奸?”
“还厉害得远。”陆应同斜睨一眼翁鸣寒,眼中凛冽的寒光仿佛要把对方那张冷漠虚伪的脸皮一寸一寸割开,直到露出那一团臭不可闻的黑心不可。
“啊呀。”陆衡之得了答案,转过头,一脸的痛心疾首,又甩着胡子来到翁鸣寒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鸣寒啊,你的实验都做完了吗?怎么还有那闲心思去做大……和抚子呀!”
翁鸣寒并不挣扎,避开陆应同的目光,失去血色的薄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多谢衡之先生提醒。”又转向另一边,“云轻,你的开题报告也该交了。”
最后,才转过目光对陆应同平静地说:“你还是找到我了。”
翁鸣寒的社会身份,说显眼也显眼,说不显眼,确也不易察觉。
陆应同原以为一处即便在学校安插人手,以CC系这些年在各大中学校秘密设置“言文组”,搜集审查中外进步刊物的经验来看,起码也是安插进文哲学科概率更大,因此他才申请进入国文系就读。
而在几间大学匆匆南迁的混乱之中,一个每天勤勤恳恳将实验器材搬来搬去忙得不可开交的病弱助教,很轻易就被他忽略了。
陆应同站在对方面前,抱起双臂,琢磨着最终还是没有把叔父和谢云轻请出去。
有些真相,对于叔父和谢云轻来说,同样重要。
“我找了你很久。”陆应同回答道,“南苑被袭的第二天清晨,你就随学校第一批南下的队伍离开了北平,直到昨晚我才确认你就是当初绕过大红门将我送回内城的那个军官。”
他将配枪卸下放在桌角,表明暂时不想伤人,而后对翁鸣寒继续说,“我确实是找到你了,但,是你故意让我找到的。”
离开南岳圣经学校之前,陆应同用日军飞行师团轰炸汉口、南昌的计划,以及位于汉口的两个日本军谍电台位置来向孟常随换取谢云轻在中统审讯室的经过。
这份军事情报不可谓不重要,以孟常随的性格,定得他自己亲自传递才能放心。
但即便孟常随要回重庆述职,陆应同想,党网行动队也不会放弃对谢云轻的监控。
问题正在于,来接替孟常随的人会是谁。
或者说,谢云轻牵动的到底是谁的隐秘,又究竟是多大的隐秘。
大红门的事,在今天之前,陆应同只对程近书提过。
而程近书告诉过他,七七事变后,日本人开进北平前夕,奚玉成和谢云轻曾在南苑救回数名受伤的学生,其中有一位叫做喻平谦的学生知道大红门的内情,但由于伤势过重,在陆应同计划伴同婶母南下之前的日子里,恐怕都无法清醒着正常交流。
那时汉奸已经迫不及待向日本人出卖了一部分北平地下党、国民政府宣传人士以及许多进步学生的名单,因此,程近书决定秘密安排奚玉成和谢云轻照顾喻平谦一同从西山出北平。
除此外,他还会让一名熟悉苏区的学生与他们同行。
顺利的话,陆应同只要在长沙临时大学开学时来学校报到,找到喻平谦,自然能得到大红门的真相。
烽火连天,山河破碎,再周密的安排也没人能够保证万无一失。
据谢云轻在中统审讯室中所说,他们出北平后不久就弃了车,一直往西偏南的方向走,到察哈尔省南部蔚县时,一名同行的学生伤势复发,病情危急,而药箱也早空了,不得已只好分作两头,谢云轻及其胞弟谢处安留在郊山照料伤员,奚玉成和另一名学生则进城采买救急的药品。
当时,察哈尔省已被来势汹汹的日本关东军所大部控制,他们集结了四万伪蒙军,并在全境展开清扫的暴行。
黑夜来临前,谢云轻在一支伪蒙军的搜罗队和当地游击队的火并中滚落深坑。
等她再爬起来的时候,谢处安已经在一片被血染红的荆棘丛中昏死过去,而喻平谦扑倒在处安身上,用整个身体护着对方,流弹的碎片扎满了半个身躯,令人目不忍视。
自那以后,谢云轻再也没有寻到任何关于奚玉成和另一名学生的消息。
喻平谦没有留下任何话,从此大红门的真相,连同他的牺牲,一起被埋葬在离他的家乡松花江尚很遥远的他乡之土下。
可是孟道远并不愿意这样认为。
奚玉成虽然失踪了,可谢家那个女孩毕竟是活下来了。
他迫切地想要将谢为山、谢云轻父女的疑似通共案坐实,试图让奚泊尘先生认为当初奚玉成避开火车和海道,一意孤行开车由西山出北平抵达苏区是被谢云轻这个共|党分子所蛊惑。
至此,陆应同已深刻地意识到,这桩公案的背后,已经不仅仅是派系斗争了。
金钱、权力、地位,在这里都已无足轻重,孟道远害怕的,是名声。
一个特务还要什么名声?
要的,如果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如果重庆也会被这些风雨即来的唾沫星子影响决策,那么,孟道远有多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就会有多在乎这个名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谢家的人一个也不能留。
昨夜,陆应同在发给徐勉的电报里,在以二人约定好的结束信号之后,还加了一句,“大红门,天亮了。”
意思是,他已知晓大红门的真相,又或者,在孟道远派来接替孟常随的密探眼中,这份密文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他已从谢云轻口中知晓了大红门的真相。
那时窗帘还没拉上,监视谢云轻的人能清晰无误地窥见陆应同所做的一切。
而陆应同所使用的密码本级别属于中级二等,这与当初翁鸣寒所着军服在中统电讯系统内能够得到授权的级别相符合。
——在孟常随回重庆后,孟道远是一定会派翁鸣寒来的,因为大红门所牵扯到的人和事太多、太复杂,即便整个一处都是他一手培植起来的嫡系,他也要尽量规避风险,能少一双耳朵,就少一双耳朵。
如不出陆应同所料,孟道远打算在步行团途中,借翁鸣寒的手,神不知鬼不觉取走谢云轻的小命,并用一切可使用的手段将谢云轻伪装成汉奸、内贼。
——据陆应同所知,奚玉成、谢云轻驱车至南苑救学兵团伤员时,也绕开了大红门。
以一处的手腕,将这一点微末的细节利用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
实际上,大红门虽然地处北平城中轴线的延伸线上,却不是由南苑回内城的唯一途径。
奚玉成和谢云轻当天是在陆应同婶母居住的西山小院消暑,从西山至南苑,没有理由非经过大红门不可,如果取道大红门,反而是绕远了。
可解释从来是给愿意听的人听的。
何况是中统,只要上面的人想,一切都可以是“莫须有”。
一时起意洗冷水澡、着凉导致推迟出发、暗示谢云轻遵守承诺留下陪自己、命令步行团清简行李,等等等等,这一连串事情,本是陆应同刻意主导。
到最后翁鸣寒来见自己,却是由他主动。
他本可以继续伪装,但是在昨夜那封电报的最后一句发出后,他不得不露面,掌握这最后一次的主动权。
“天亮了”,对于他们这些战争中的作伪者来说,本是以命相搏的希望。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三个字,成了世上最可怕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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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应同:大……和抚子,叔父脑洞可真是,从四面八方来。
第13章 三千里月[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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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鸣寒并没有否定陆应同的话。
的确,要想掩盖当初发生在大红门的事,要想重新在这场对局中占据上风,他非主动出现不可。
“说一说你的条件吧。”陆应同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也不是什么忠勇刚烈的好人,只要你们给的条件不错,我可以从此忘记‘大红门’这三个字。”
“名,利,一处尽可以拿这些和其他人谈,但给不了你。”
翁鸣寒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谢云轻,又落回到陆应同脸上,“你想拥有的不需要一处提供就能拥有,不是吗?”
房间内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开口:“人。你在意的是人。”
“说清楚。”
“程方遇。”
“你不能拿一个死人来跟我谈条件。”
方遇是程近书胞妹的小字,她生在民国十年,也就是一九二一年,那一年陆衡之夫妇的小女儿也出生了。
程近书的母亲程嘉怀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程望,胜利在望的望,给陆应同那个聪明机灵的小堂妹取名为有晴,会有晴日的有晴。
程方遇十岁那年随程近书扶柩还乡,途逢九一八事变。
日军吞占东三省后,便对抗日义勇力量展开了血腥镇压,而程家族亲在东北一直支持中华民族独立革命,早已是当地日谍的眼中钉。
就在那样的处境下,程近书和管家某一天外出,夜深方归,而程家堂屋内已经空无一人。
后来,他们一老一小在冰天雪地中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逃出生天。
“但你或许想知道,程方遇和程家族人当年藏身之处被人举发的真相。”翁鸣寒仍然在这个话题上与陆应同纠缠。
“你无非想说几个名字,让我转移注意力罢了。”
陆应同尽力装作无所谓,嗤笑道,“要真是隐藏在中|央的大人物暗通日寇,这么些年过去了,你们自己按兵不动,到今天反倒叫我去做这个出头鸟,你觉得,我有那么傻吗?”
“你毕竟是孔家人。”
“想在国府长久立足,不论是哪家的人,都需要朋友。在这一点上,孔家人的心可比一处的人要宽得多。”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不想替你那位程家的妹妹鸣冤了?”翁鸣寒的头向后仰了仰。
“这世上连自己因何而死都不明了的人,又何止千万呢?”
陆应同冷笑一声,“程家誓死不做亡国奴,方遇为国而死,她的心至死都是纯洁无暇的,生不出你们这些小人的枝枝蔓蔓。”
他注意到一旁的叔父脸色变了变。
沉痛,哀伤,在陆衡之深邃的眼窝中一览无遗。
经年日久的压抑克制,终于溃不成军。
方遇,那时是多么冰雪可人的一个小孩子啊。
她长得跟她母亲很像,很英气,也可爱。
早些年,他们一群老友在聚会时常常打趣着说,方遇越长大越像娘,陆家有晴却不一样了,小小年纪就跟她爹似的,一副老成样子。
可后来方遇没有再长大,她的母亲也永远停留在青春的年纪。
那一场等着看方遇长成大姑娘后到底会有几分像程嘉怀的赌局,终究还是没能够分出输赢。
赌资还都押在我这儿呢,老朋友们啊。陆衡之惨然一笑。
这一路从北平逃出来也没忘记带上的旧物,主人却海角天涯,半零落了。
已经很久没想起,如今猛不防再回头看,还真是觉得,好可惜啊。
陆应同心里泛起些凄楚的感受,不免也随着轻叹一声。
一时胸中闷塞之意陡生,他起身,踱到翁鸣寒面前,猛地一脚,将对方连人带椅重重地踹翻在地。
而后,从袖中冷不防亮出一把薄如冰裂的锋刃,缓缓蹲下去,短暂的停顿过后,眼也不眨,将刀尖用力戳进翁鸣寒的肩骨深处。
鲜血瞬间沿着府绸的密纹蔓延开去,像干枯的枝丫竭力向天空伸延,苟延残喘着。
翁鸣寒吃痛,额头青筋暴起,却咬紧牙关,只发出几声短促的闷哼。
陆应同侧首温声道:“叔父,云轻,别害怕,我有分寸。”
谢云轻忧伤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扶着陆衡之回去椅子上坐好。
陆应同转过头,继续看向那张冷汗淋漓的惨白面孔,冷不丁抽出刀尖,抵在对方喉间一寸,冷声道:“我最恨被人拿捏。”
“尤其,被人自以为是地拿捏。”
翁鸣寒的唇角抽搐几下,半晌,浮起一丝怜悯似的笑意:“可你已身在局中。”
“早就回不去了。何必你这烂人提醒。”
陆应同起身,往对方伤口处又狠狠地踹上一脚,鞋底印在那张脸上,晲眼道:“孟道远很清楚,能让我接受的条件只有那一个。究竟是他不愿意以此交换,还是你不愿意奉行指令?”
他嫌恶地摸出一方手帕,慢慢地拭干净刃上污血,漫不经心地讽刺着,“在我印象中,一处的规矩比特种情报处和通讯处都要严格得多,更何况你们这一批都是孟道远一手培植起来的学生。听说近来重庆有重新起用谢家人的意思,难道这股风这么快就改了向,连你都有底气不听老师的话了吗?”
翁鸣寒不吭声,脸已被踩得变形。
他闭上眼,唇角的怜悯笑意还未淡去。
谢云轻走上前,捏了捏陆应同的肘弯,小声说:“我还是陪衡之先生去院子里散散心吧。”
啊,叔父晕血,他竟忘了。
陆应同沉吟片刻,点一点头。
也罢,有些真相,不知道的反而还能洒脱些。
等谢云轻扶着一脸煞白的陆衡之出门后,约莫过去一刻钟的时间,陆应同望了望窗外,回头朝翁鸣寒谑笑道:“没有听见预想的枪声,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吧。”
翁鸣寒的眼皮子动了一动,缓缓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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