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十几年间,他们遇到比这更措手不及的突发状况也不少啦。何况,赣南也是片红色的土地,他们兴许很乐意你这位进步同志去到那里,正好多积攒第一线的经验呢。”
说到这儿,陆应同将身子稍稍前倾了一些,吐出的字几乎是伏在桌面传到对方耳边,“我不管你心里的老板姓什么,姓陈姓戴,或者姓共,对我来说都没分别,我只关心我想要的结果。换个角度来说,也未必不是你想要的结局。”
徐勉正将那副新筷子卡入指间,听见对方的话,紧绷的脸上忽而掠过一丝自嘲似的笑意,然而这点落寞一现即隐,最后仍然什么都没回应,只是埋头去吃已经坨成一团的米粉。
“蒋专员不会倚仗一个中统出身的人。”他吃了一半,抹了把嘴,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军统才是他们嫡系。”
“你不一样。”陆应同慢悠悠道,“你跟着中|共在湘东南的农民考察活动中学到很多,这些实实在在的宝贵经验才是别人比不来的筹码,而不是你静默多年的特务身份。”
“看来,这次是真的要国共合作了。”徐勉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捧起碗呼啦啦又是一个连汤带水底儿干净。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陆应同重新打量了他一遍。
“是吗?”他笑着反问。
陆应同的声音带着些许怪责:“如果今天你见到的不是我,早就被立即处决了。有些情绪上的破绽,你不该有。”
他看到浮在碗口上方的那双褐瞳亮了一下瞬间寂灭。
徐勉放下碗,整个人都彻底放松下来一般,眉梢微动,神色仍是笑笑的:“你怎么不想想,或许正因为见到的是你,我才不认为刚才那些会是危险的破绽呢?”
陆应同郑重地看了对面一眼,然后起身走到扶栏边,双臂撑着木栏,看向古城烟色的风景。
“取得蒋专员的倚重,取得在他身边不可替代的位置,这是我唯一的要求。其他的,如我刚才所说,我都不在乎。”
他收回目光,转过身,走到桌边,在徐勉面前放了一个信封。
“这上面的名字,都是当地的小军阀,其实也就是些不成气候的土豪劣绅,他们有自己的武装,有碉楼,也有炮,但不多。”
陆应同用手指在信封上点了一点,“弄清楚他们的行事作风和喜好,对于将来你帮助蒋专员收服他们大有助益。这是我个人送你的第一份礼物。”
徐勉将信封收在怀中,没有再在这个事情上多问什么,而是说:“蒋专员这是要学延安的做法?既然要学,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学?现在合作,正是个好机会。”
“中|共的经验看起来很容易学,而且,只要广播报纸利用得当,我们甚至可以在赣南复制出一个红红火火的‘新延安’。”
陆应同靠回椅背上,抬头去看那几道发黑的屋脊,声音传到耳朵里仿佛一阵秋风卷过落叶,“实话说,我们学不到的。等你到赣南,不需要一年就可以帮蒋专员取得大把足以称颂整个后方的政绩,实际上,真能彻底改变多少呢?”
他将目光挪回徐勉的眼里,轻轻摇了摇头,“他需要的是政绩,而不是革命。这对于我们,反而是个好消息。至少,我已经能看到不远的将来,上校的领章在你领口闪闪发光了。”
徐勉低下头,陆应同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似乎是无谓地笑了笑。
分别前,长沙城又下起了绵绵春雨。
两人站在檐下,几乎平视。
徐勉身材高大,皮肤略黑,面容硬挺,一身戎装剪裁合衬,一看就是名受过正规训练和严苛选拔的国党军人。
“我和她是假夫妻,她受到许多旧社会对女性不公正的对待才走到今天,尽管是中|共交通员,但从没做过对党国不利的事。她……我们这几年,都是在为我们的同胞,在努力……我们的两个孩子都是收养的,孩子们什么都不知道。”
徐勉给挑着菜担来躲雨的老妪往里让了让位置,然后望着如丝的雨幕,沉声继续说,“当年我只是街边一个快饿死的小乞丐,是令慈将我送到慈幼堂,我才捡回一条命,才能成为党国的军人。党国让我在长沙静默这六年,大概等的就是今天。你放心,今后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不会辜负党国的培养。”
陆应同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半晌,才说:“就算真是你的妻儿,利用他们来威胁你,那是穷途末路的人才会做的事。更何况,欺负那么可爱懂事的小孩子,我都怕上天降怒收了我。”
“我们这种人,要么死在别人手上,要么死在自己手里。”对方却更像是自言自语,“倒还不必让老天爷费这个神。”
雨停后,他们即将各分东西。
陆应同想了想,真诚地对徐勉说:“虽然只是远远见过一次,但我认为,令夫人是一位很美丽的女性,从各方面来说都是。”
徐勉眯了眯眼,似有一种隐忍的柔情逐渐浓重,好半天才点点头,看着陆应同笑了笑,很真心。
“谢谢。”他说,“也让我不那么谦虚一次吧。”
街上有行人仍张着伞,竹骨油纸,伞面上绘着三三两两素真可爱的小花。陆应同不自觉地想起谢云轻说过,这是长沙非常有名的菲菲伞,很漂亮。
也不知道她带男孩去问医的结果如何,想来也该回校舍了。岳麓书院的食堂似乎并没有卓绝在外的名声,这个时候,她也许饿了吧……
念及此,陆应同转身折回先前那家米粉店,打包了两份加码的牛肉粉。
刚刚净顾着端起架子卖弄玄虚,一口也没吃着,看似面色凝重,语气严肃,其实心里都快馋死了。
“两份,请拿好!”
“嗯,真香!”
“那肯定噻!”
陆应同拎着两碗粉,拦住一辆从眼前慢吞吞飘过去的人力车:“辛苦,去一趟岳麓书院!”
“好嘞,啊哟你老坐稳,莫要把汤洒出来了!”
“你老这么慢我当然坐得很稳啦!”
“那你老自己拉,来来来,你老自己来。”
“……”
这都是跟谢云轻互相不对付给惯出来的嘴贱毛病,陆应同心想,一天两天,怕是也难改回去。于是他闭上嘴,不再去计较快或是慢。
毕竟,无论如何,都是在去见她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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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谢家小芷比她家陆大才子还要略略小些年纪,但架不住人家启蒙早,受得起一声小师姐呢~
第10章 三千里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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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黔滇步行团出发的前一天,谢云轻和陆应同从省政府领到统一的黄色制服、备用的大棉衣,以及行军所用的干粮袋等物品。
制服一换,绑腿束紧,头昂起,背挺直,也算是一纵有模有样的学生军。
为了体现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军人品格,当晚陆应同力邀其他几位同行的同学一起洗冷水澡。
深夜,他在韭菜园圣经学校窄小的校医室里咳得地动山摇。
谢云轻听到消息夤夜赶来时,神色间非常不屑:“就你这样身体素质,真的能通过步行团体测合格线吗?”
陆应同念在对方披着满身的星光匆匆而来,怎么说也是为着自己的缘故,故而大度地眯起眼,表示不做计较。
“不过,说起来也真是巧。”雨后的屋内仍然有些闷热,谢云轻褪下绒衣外套,提起掸了掸灰尘,而后随手搭在门后的挂衣架上,闲闲地说道,“还有一个人恐怕也得跟你一样晚两天出发了。”
“谁谁谁?让我猜猜……黎再思?还是修振达?”
这二位都是晚上被陆应同生拉硬拽过来一起冲凉水的幸运好兄弟。
“当然,都不是!”谢云轻哼哼两声,“你这个病来得突然,还没来得及通知你——听说装行李的卡车严重超了负载,所以刚刚我们都被黄团长叫过去,命令我们把非必须品都给处理掉,毕竟长途跋涉,带着也是拖累。”
说到这里,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你猜怎么着,就我们系那个翁助教,他竟然在行李里塞了一口北平涮肉的铜锅!足足有这么大一个!”
她给陆应同比了个大小,笑得前仰后合,“他非得坚持留下来,说什么,要先给他那宝贝铜锅找个好下家才能走,黄团长都快气得跟你躺一块儿作病友了!”
陆应同没好气地纠正:“我这是偶感小疾!”
“我懂我懂。”谢云轻抿起唇,安慰似的对他点点头,然后埋头去整理自己一同拎来的两个大纸袋。
“那是什么东西?”陆应同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眼珠子提溜提溜就是够不着也看不着,没一会儿就被对方塞回重重棉被里。
他皱了皱鼻子,“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这些,都是治疗缺碘症的。”谢云轻一项一项清点着给陆应同看,“我打算明天一早以慈幼堂的名义捐给南岳镇,从邮路走,大概也就两三天。”
她耐心地将药材分成小份再一包一包系好,每一个都精心打上蝴蝶结,“那个卖你寿酒的小男孩,你肯定不会忘吧?我跟他说好了,到时候他会去邮局等着包裹。”
陆应同觉得有趣:“慈幼堂?这借口倒是新鲜,只是我们谢大科学家怎么忍心骗那么一个半大孩子。”
“这是善意的谎言!”谢云轻转手戳了戳陆应同的眉心骨,“我要不编个慈幼堂出来,他们肯定不会轻易收下的。”
“不然,我就会跟你一样,不不不,还要更多——大概会收到一大卡车云雾茶,得喝到下辈子,下下辈子啦。”看得出来,她对自己善意的谎言十分满意。
“好好好,可是说正经的,这个病可得花时间治。”陆应同坐直了说,“况且,需要帮助的孩子一定不止他家一个,你这些够吗?”
谢云轻听了,手上动作一停,半晌,往后一靠,上身蹭着床沿,瘦弱的肩膀在如练的绸缎衬衣下若隐若现。
似乎有千愁百结在她肩头游走。
“我知道一定是不够的。小男孩的父亲,那天在车站我们虽然只是见着一个背影,看不出能耐大小,但是中尉也算是待遇不算差的官佐吧,连这样都治不起一个孩子的病,更别说我一个路过的普通学生能帮上多少了。”
她撑着头,肘弯支在床褥上,微鼓的双颊完全占据了陆应同看向她的目光,语气放得很轻,但能听出重重的决心,“所以只能是,尽力而为。”
“你信不信我?”陆应同问道。
谢云轻昂起头,转向对方,神色看起来有些困惑。
她心中计较片刻,然后愣愣怔怔地点一点头:“你既是当着我的面问,我还是,信你比较好。”
听起来是不太信。陆应同也学着哼哼一笑,变魔术似的,从床底拉出一个看起来很不起眼的旧藤皮箱子。
箱子有些沉,在水泥地的灰尘中拖拽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痕迹。
步行团规定,除去军卡负责从一个营地运送到第二天下一个营地的行李外,学生们每个人还能随身带一个小箱子,放些书籍纸笔和救急的医疗包之类的,方便路上能随时记录些乡野见闻和心情。
当然了,陆应同这个随身的箱子看起来并不怎么随身,磨得发白的藤皮倒是比较符合刀尖舞者的特点。
“你……”在陆应同打开箱子的那一刻,谢云轻先是上前了一步,等看清楚后,不由得后退两步望着对方发出一声赞叹,“真是个疯子!”
“谢谢你的夸奖。”陆应同得意地一笑,麻利地从箱子外层的伪装中取出一个小型电台。
一阵滴滴答答的捣鼓后,他长舒了口气,快速写下一张纸条并一枚钥匙递给谢云轻。
“明天还得辛苦你跑一趟,将这个钥匙放在纸条上写的邮箱里。”
他等了一会儿,确认对方已经将纸上内容记住无误后,取出火柴,将纸条烧得干净。
谢云轻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许多疑惑想得到解释。陆应同侧耳静待,她却不打算问了。
“你真不问啦?”陆应同将电台收好,箱子仍旧放回原位,用垂下的床单虚虚实实地掩住。
谢云轻犹豫了一下才解释:“我想,你这行,连同你本人,都是秘密,我知道太多反而对你不好。”
陆应同逗趣似的反问:“还请谢大科学家解释解释,我这行,是哪一行?”
说着,将兜里一张商用电台许可证拿给对方看,仪器型号和编号、发报许可范围、权利人,都详明标注在上。
也对,特务嘛,刀尖上行走,事关自己身家性命,行事当然比她一个旁观者的思虑要谨慎得多。
谢云轻稍稍松一口气,眼神也恢复了往常的光采,饶有兴致地问:“那你说说你刚刚都鼓捣了些什么?明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眼睛一眨都没有眨,却还是没看明白,滴——哒哒哒,那是什么意思?”
陆应同原想再逗逗她,可是见她侧过首,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才反应过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便简略地说,这是托自己一个在长沙的好朋友从邮箱里拿到钥匙后,再去京储银行在长沙的分部保险柜里取些钱,用于南岳镇尤其是周边山区地带儿童的医疗金。
他还信誓旦旦拍着胸脯保证,不用担心孩子们问医的事会是个无底洞,根据质量守恒定律,有还未填满的洞,就一定还有取之不尽的源头。
至于“徐勉”这个“好朋友”的名字,自然隐去不提。
“陆才子的歪理真多。”谢云轻嘁了一声,不以为然,“还质量守恒,你当我没念过么?”
“啊,哈哈,忘了你念的理科。班门弄斧啦!”陆应同尴尬地挠挠头,眼睛一转,得意地又说,“不管怎样,今天我也算是在你面前大大地表现一番了!”
“可你费这么大劲儿,肯定不是‘一些钱’能概括的了……”谢云轻恢复撑在床沿的姿势,看起来懒懒的,“我原以为,特务处是个挺清水儿的地方。”
陆应同没忍住笑出声:“特务处,清水儿?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在谢云轻听来,一如南岳镇上对方喝醉酒大声肯定她一米六八时的那样。
烦人。
特别地烦人。
可是就算那酒鬼能从自己此刻憋红的脸上读出这种“烦人”的心情,多半也只是挠挠头,然后两眼放光地欢呼,谢云轻说我好特别!耶!
陆应同自顾自笑了好半天,觉出对方脸色要炸,忙及时止住,咳嗽两声继续说:“好啦好啦,虽然不知道重庆把这件事情定性为几级机要,但真计较起来,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了,我不怕告诉你。”
“你千万别告诉我。”这回谢云轻的脸色是真要炸了,她连连摆手,一脸正色道,“实话说,令尊给我找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陆应同却完全发挥了主观能动性,探身向前,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摁在被窝上,然后附在她耳旁,不等她回避便快速说完:“我亲生母亲,姓孔。”
什么孔?民国二十七年还能有什么孔,当然是孔祥熙的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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