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湖边的雨夜刺杀,加上今夜日军的空袭,他们已经是第二次共同经历生和死。
弃生赴死,再向死而生。
柳时繁感到自己与对方的命运已然紧紧牵绊在一起,也因此,在这样惊险到平常的夜晚,她不介意向叶从舟揭开自己的伤疤,“就这样,没过几天,我的手也废了。”
她的手指在叶从舟温暖的手心里不可自抑地抽搐了一下。
叶从舟立刻将手上的力量一紧,又伸出另一只手缓慢地去拍她的后背。
“可日本人说,北大应该对这场使日本蒙受‘重大损害’的战争负责。这就是他们的公理,如此逻辑,却堂然横行在这个自称文明的世界。”
满窗月色,暗香幽浮,她却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挣扎。
“我并不姓柳,那只是化名。或许你早已经猜到了,所以从来不唤我柳先生。”
柳时繁自嘲似的轻轻笑了一笑,“我的父母还在天津,他们只能跟日本人说我早已经死了。”
她垂下眼眸,声音从叶从舟环住她的臂弯里闷闷地透出来,眼泪早已将衣衫湿透,“其实,我也是断线的风筝。”
叶从舟再也按捺不住,一瞬间,只想将她再一次拉入自己怀中,紧紧地拥抱住她,替她承受这世上所有的苦难。
然而柳时繁轻轻地将这情愫推开了。
她的眼眶里还蓄满了泪水,晶莹的泪珠一串一串地从苍白的脸颊上淌落,却只是摇了摇头,再一次地推开对方。
“你就要离开了。”
她在提醒叶从舟。
既然不得不作出彻底离开的选择,就意味着,绝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不能留恋。
不能回忆,不能牵绊。
叶从舟终于只是攥紧了拳头,全身都在用力地紧绷着。
冲动不能自已,却克制到心碎如割。
良久,沸腾的血液渐归平静,最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能做。
没有人能代替她自己,她比其他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该怎样活着。而你,叶从舟,仅仅只是依仗着一腔天真的喜欢,还远远不能够拥有她。
更何况,你很快连“叶从舟”都不能是了。
他涩然一笑,在心里对自己说。
四年前的早夏,还未有七七事变,一切都只是平静之下的暗流涌动。
那时的叶从舟曾替程近书传递情报至西直门城墙下的一间理发店,那是北平地下党其中一个据点。
理发店旁的干货果脯店门口,常常有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人转悠。
老人有些耳背,总听不清别人究竟是在问路还是在问糖葫芦的价钱。
除了糖葫芦外,老人偶尔也卖些柿饼,用不知哪里得来的一方精致玻璃匣子装着,将柿饼摆放得整齐有序,又用布巾垫在匣子下方的水门汀上,小心呵护,仿佛对待一个宝贝。
叶从舟就在那般用心照拂的宝贝前遇见女先生——那时,她还是一个升入大学才满一年的学生。
那一天,女先生也是穿着一身晴山碧的绸缎衫裙。
问价钱时,她提高声量问了好几遍也没得到准确的回答,只好用手指比划。
白皙清秀的脸上,拖曳出一抹温和忧郁的笑容。
在灰扑扑的城墙下,那笑容显得很独特。
老人终于看懂了,嗬嗬几声,也比划了一个数字。
可她伸手往书袋里一探,嘴一撇,里里外外又将书袋裤兜翻腾好几遍,终于放弃,大概是没带钱。
叶从舟正想过去替她买下那一盒柿饼,正巧接头的情报员从店里迎出来,寒暄几句后,再一转头,伊人已经骑上自行车,朝城门外西山的方向飞驰而去。
她还不忘回头向老人挥挥手:“老人家!明天早一点,还在这儿!我一定带足钱,您可记得要等我啊!”
叶从舟望着那个驰向远山的背影,倏尔之间,风雨即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灰暗的帷幕降临之前,他感到自己的生活仿佛添了一丝生动的色彩。
“先生……”时光轮转,到这一刻,他试图再说些什么,可是才刚开口,万般滋味瞬即涌上心头。
喉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先生,那时在北平,有一盒柿饼想买给你来着,好可惜没有买成,后来发生许多事,平津接连沦陷,糖葫芦老人也不见了。你说过,第二天会早点来,其实我一直记得的。
可如今烽火连天,山河破碎,我早已经不完全属于我个人,有些事即便对至亲挚爱也不能坦诚,此时此刻,此星此月,又何必多说。
“夜安。”等喧嚣散尽,回房前,柳时繁对他笑着说,“夜安,从舟。”
“夜安,先生。”他向她微一侧身,幢幢灯影映照在窗纸上,几乎是拥抱的姿态。
翌日的清晨,叶从舟洗净脸来到院中,见柳时繁正站在白碧桃花的影子下。
她正踮起脚尖,将一个蔑篮子系在檐角。
绣球花的枝条束在篮子里,花朵则自然地从旁边盈盈垂下,间中还缀着一捧热烈的尤加利叶。
枝条将和煦的阳光筛成一道一道随风晃动的金色绸带,如同花雨瀑布一般,相映成辉,美不胜收。
她总是擅于编织美好的事物,对于离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安慰。
“一·二九运动时你推开了我,所以才会被碎弹片击中。”
柳时繁的话令叶从舟不免有一忽儿的晃神。
彼时,她只是一个还在上高中的进步学生,瞒着父母去北平参加抗日救国示威,途中遭逢军警袭击,为免给家人带去麻烦,只能东躲西藏,连夜潜回天津。
后来好不容易再次以大学新生的身份来到北平,又已经是北平抗日锄奸队的一员。
北平的阳光热烈,可是一待夜幕降临,她便要奔袭于刀尖之上。
这样的身份,何谈去报答另一个人的恩情。
她不愿给叶从舟带去危险,因此只能将那个人保护自己时坚毅的神色连同他的名字,深藏在心。
也正是如此,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叶从舟选择离开时的心情。
“在北平时,没能去找你,也没能报答你。”她左手蜷起来的手指动了一动,抱歉地说,“后来,连累你因为旧伤上不成航校……”
“那是下令袭击者的错。”叶从舟急忙打断,注视着她的眼睛,毫无保留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我们两个都活着,我真开心。”
柳时繁怔住,良久,“嗯”了一声。
附近国民小学的操场上哨声响起,孩子们声音洪亮地一一报着数,仿佛从未将日本飞机的威胁放在眼中。
她朝着叶从舟走近了些,低头拿出一串五彩绳编结的西山十二景核雕手串,轻柔地为他套在腕间,然后抬起眼,微微一笑:“平平安安。”
她的笑容温和而忧郁,在雨季到来前的最后一缕春风里,让叶从舟感到一种揪心的留恋。
一年以后,香港、缅甸相继陷于敌手,滇缅路也被日军炸得残缺不全,滇西、滇南军情告急,昆明彻底成为一座孤岛。
盟军唯一可通往昆明和重庆的通道只剩下空中的驼峰航线。
穿越喜马拉雅山脉,地势险要,气候极端。
途中所有的备降和加油点都被日军切断,没有地标,没有无线电导航台,每一次飞行都是九死一生。
一千多里的冰川峡谷间,坠机的铝片在距离胜利最近的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就是飞行中唯一的指引。
就在那一片天地之间对祖国最为悲壮的回应中,叶从舟启程前往印度,就任远征军军事情报处的参谋。
“平平安安。”起飞前,他拍拍年轻飞行员的肩膀。
左腕上的核雕拨动五彩的绳结,仿佛高山上低语的经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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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角引号「」中的内容,是作者自己翻译的,虽然说,确实有过度翻译之嫌,但……已经这么翻译了:)
这一篇章也要说再见啦。
女先生和叶从舟,平平安安。
深情终会重逢。
第25章 我的先生[10]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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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封家书
在军事情报处的后山,有一道长长的连廊,廊外是一个青草地铺就的露台。
从露台外望出去,会看见一条平静流淌的小河——
请原谅我无法写明这条小河的名字,这里的山、水连同我这个人,都是将来史书上不会停留的一笔。
可以的话,我希望这一笔能再短一些。
那样就意味着,侵略者很快就被赶出了我们的家园。
不忙的时候——当然,这样的时候很少,我会坐在露台的石椅上,看天上白云缓慢地移动。
天空离我很远,显得我很渺小,而渺小的我胸膛里跳动的这一颗心离祖国很近。
先生正在祖国的大地上,因此在逻辑上大可以说,渺小的我离先生也很近。
看来我的逻辑学已经是无师自通啦。
到印度后,我曾因公务与应同表哥打过几回照面。
他听了之后很是笑话了我一番,说我此类逻辑极不符合“科学”,要是被云轻阿姊知道,一定会追着敲我脑壳。
他还说,我这极不符合科学的理论,翻译过来用一句话概之,便是“吾爱真理,吾更爱先生”。
我承认,这一回,我那便宜表哥一点儿也没说错。
先生,我真想回到你身边,看我们曾伸手去触碰的天空,看迤逦而下的静静的河,看波光映出的你的笑容。
你性子着急,定耐不住,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云朵——
多半是用你的传家宝手杖冲它发号施令:“走快一点!”
而我,我想想……
我大概什么也不会说,只是笑着看你的模样。
先生,过去的五百多个日夜里,我想象过许多次这样的好时光。
这里的夜晚来得很晚,也许你会想要听我读诗,可动人的诗句太多,我一时竟想不到读哪一首。
啊!我想到了,就读这一首吧——
博尔赫斯那一篇在约瑟夫·康拉德的书里发现的手稿,如何?
先生,这个时候,祖国的天空就快要破晓,你一向不爱贪睡,此刻,正在做甚么呢?
昨夜是否睡得安稳?
夜晚的梦,尚还甜美么?
先生,我为了信仰而不得不离开你,可我知道,你和我拥有同样的信仰。
我们的思想交织,这就是真实的我们。
从前我感到遗憾、愧疚和不安,因为我总认为,我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因此,我亦无法承诺你以完全的我。
可现在我内心感到富足、充实和喜乐,我的灵魂安定,而它与你同在。
一个炎热的午后,叶从舟在泛黄的纸页上写下这些话,又照旧划亮火柴,将飘摇的家书于星火之中燃尽,然后起身,一步更比一步坚定地,走向电报声不绝传来的地方。
至今为止短暂的人生里,他们已经相遇过无数次,也已经分离过无数次。
相聚和别离,仿佛才是人世间颠扑不破的真理。
但,一定会胜利的。
远行的人终会带着胜利的笑容回到家乡,白碧桃花盛开的小院里,她还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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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柳时繁算是一个“个体户”,脱开北平锄奸队这层身份,在昆明,她心思主要还是在学术上,毕竟就像陆应同说的,无论想怎样报国,总该有起码的教育。而她就是为后方教育添砖加瓦的一份子。
当然了,偶尔戚成欢有需要,她也会为对方传递下情报之类的~
至于叶从舟在家书中说,他和柳时繁有着共同的信仰,我想这很容易理解,信仰始终是我们的国家。
这一点在茶楼对联上写的也很明白,国家需要时,不同派别的人可以凝聚在一起“经纬风月”,等胜利了,便各人自去修各人的胜业。
基于这一主旨,柳时繁和叶从舟相遇了,戚成欢和程近书亦是因此而结缘。在国家存亡之际,我想,这种共同抗敌的情感始终跟派别无关。
虽然说,这是一种极度理想化的状态,现实中很难达到,但我相信,这种状态不仅存在于柳时繁、叶从舟这些人之间,曾经发生在华夏大地上的种种也证明了,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也曾抵达过理想之畔。
上述浅薄之见仅代表个人。
附:《面前的月亮:在一本约瑟夫·康拉德的书里发现的手稿》节选(博尔赫斯)
灰色的烟雾模糊了遥远的星座
眼前的一切失去了历史和名字
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
河还是原来的河
人还是原来的人
第26章 九日刺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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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后施费恩才弄明白,中统究竟从他贫瘠的才能里相中了哪一点。
民国三十二年的早秋时节,飞虎队进驻昆明已经有近两年的时间。
曾经因为日军空袭警报而造成的终日惶惶渐成历史,这里的孩子终于可以不再避忌直射的阳光。
在自己国家广袤的大地上,纵情欢笑奔跑的滋味可真好啊。
孩子们欢喜地拨动手中的转轮,任那一张张鲜明如生的鸿雁风筝徜徉碧天。
就在这样一个微风和煦的秋日傍晚,施费恩手忙脚乱地安慰着一群哭泣的孩子,答应一定会帮他们找到飞走的风筝,但无论如何都得先回家吃饭。
防空司令部就在这时突然广播说要演习,还请大家不要惊慌——
可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要是不配合一下,钻个防空洞什么的,那演习还有甚么用呢?
于是,施费恩很给面子,在郊外塌了半边的洞窟里揣起手,石佛似的枯坐起来。
虽然是无聊了些,但好在还能听南边天空下擂鼓似的动静打发时间。
直至夜深,他才哈欠连天地拽起一副残破不全的风筝架子,打算从北郊回城。
经过莲花池的时候,墨色荫蔽间,寂荡荡地泊着一叶小舟。
舟中似乎留有闪烁不定的油灯星火,施费恩只瞥了一眼,很快便挪开目光。
早就听说过,昆明的进步学生——也有人说,是地下党,他们为避开三青团捣乱,凡有例会要商,常常不得不远离陆地,乘舟于湖中议事。
两年前的皖南事变后,地下党的宣传活动可谓是步履维艰,在联大校门口的壁报栏里和三青团热火朝天的辩论大战早已成旧年往事。
然而,就在一年前的香港保卫战前期,重庆国府特别派出专机,去抢救滞留港府的名人要员回来。
同学们听说这个消息,激动地纷纷前去重庆机场捧花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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