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将金条朝着施费恩大方一推,说:“拿去拿去,冬天就要到了,给孩子们都裁些冬衣吧,记得要新棉花,压得实实的才行。”
日本人怀疑她利用歌女身份之便接近日本军官套取情报,害得她只能东躲西藏地生活。
既然没办法抛头露面,哪怕看不上,许多事也只能交给这个她口中“毫无生活经验的洋崽子”去做。
“哎你这个洋崽子,我该信你吗?”她每每交代完都不甚放心。
施费恩无奈地再一次纠正:“我是中国人。”
蓝灰色的眼睛,栗色卷发,鼻梁两侧还有几颗雀斑,他实在也无法否认,自己的亲生爹娘中,的确有一个是洋人。
而另一个,也许同样的并非中国人。
曾经,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哪里。
他爱方家养娘,爱方家的祖父祖母,爱彰明伯伯,同样,也爱这片土地。
可是如果有一天,亲生爹娘突然出现,并且告诉他,他并不属于这个国家,而且必须站在这个国家的对立面……
到那个时候,他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在哪里。
这样的困扰从施费恩懂得道理起就存在于他的脑海中。
直到程家公馆帮助慈幼堂的人乘列车南下时,程家那位年轻的主人程近书一眼便看出他的挣扎。
前门车站浓郁的白色蒸汽中,程近书特意敲开施费恩的车窗。
他伸出手,勾起小指,和对方约定:“费恩,你和我妹妹方遇一样大,我心里也把你当做自己的手足同袍,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希望你不要违背自己的心意,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你要相信,彰明叔和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他的目色很真挚,天然地带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力量。
他也很包容,和施费恩过去的人生中出现过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
施费恩在那一瞬间豁然开朗。
自己生在、长在中国,周围亲近的人也都是中华儿女,从小接受的便是正统的中华文化的教育,那么,发色、瞳仁是否相异,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包容的人。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包容自己这一点小小的异于其他中国人之处。
“我是中国人。”施费恩再一次向方姮强调,并且真诚地希望她下次不要忘记了。
“好咯,我是你养娘我还能不知道么?如今我可是南京人,你也跟着沾光,成首都人啦,怎么能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哼哼!”
她说完白了对面一眼,扭头迎向午觉后闹腾的孩子们。
走路时,还不忘在宽大的衣衫里挑衅似的扭动腰肢——
这便宜儿子常劝她这里是学校,不是她的专业舞台,要注意影响。
呵,就不,气死你!
事实上,那样闲散安适的时光背后,是日本三个月占领中国的叫嚣。
平津沦陷,南京告急,每天都有日本飞机轰鸣着临近。
驾驶舱里日本兵怪异的笑声即便在寂静的深夜也总像是萦绕耳畔,驱之不绝。
孟常随在护卫CC系要员撤退内地之前来找方姮。
施费恩一共见过他两回,那是其中一次。
“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十六岁,还是在北平的时候,跟你现在一般大。”
孟常随看了眼端坐在风琴前百灵鸟一样歌唱着的方姮,步到屋外,从银制烟盒里取一支烟出来,袅袅地燃起白烟,对施费恩感慨地说,“一晃都他*的二十年啦,他*的,日子过得真快!”
施费恩对他避开孩子们抽烟这个举动燃起些好感。
却忘了浓浓烟味浸染中的自己也才十六岁。
孟常随悠然地吐出两个虚白的烟圈,并得意地指给他看。
他并无兴趣,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孟常随忽然摁熄了烟头,用粗糙的大手掌拍拍他的后背,说:“来,男子汉大丈夫,别成天听这些嘤嘤呀呀的腔调,我教你点好东西。”
施费恩在学校后山用孟常随给他的老破驳壳枪打碎第三个牛奶瓶时,方姮裹着厚披肩袅袅婷婷地走来了。
她边走边不住地嗔怪这臭男人教坏小孩。
说着话,却仍然唱歌似的。
伊人倩影一晃,孟常随立刻忙不迭地扬起扫帚去扫玻璃渣子,见施费恩一副大爷样子杵在一旁也不恼。
不一会儿,又提拎着簸箕颠颠儿地回来,表情很享受地让方姮给自己擦汗,还不忘转头对施费恩眨眨眼,炫耀似的。
临走时,他写了一个纸条偷偷塞给施费恩:“半个月后拿这个去丽安舞厅后面巷子里的吕记制衣店,会有人安排你们离开。”
他的眼底浮起些隐隐的歉然,转头望向虚空的天边,又说:“他们答应至少会在十二月之前送你们到汉口。别太担心,小子,任何失败都只是暂时的,我们国军的士兵一直在最前面拼了命地守国门。”
施费恩捏着纸条,犹豫着说:“可我们有这么多人。”
“我老板姓陈!”孟常随拍了拍这没见过世面的傻孩子,仰首大笑,而后比出一根手指,接着再比出一根,“一个陈就足够有能耐了,我们可有两个呢!”
施费恩配合地“嗯”了声,心想,你也姓陈就好了,蒋宋孔陈,姓哪个都好,多救些人就是最好。
旋即却意识到,原来,他是中统的人。
方姮知道么?
或者说,自己应该告诉方姮这个事实么?
“你看,他很爱我。”方姮注视着孟常随从后山离开的背影,声音比平常温柔,“我抽完烟随便扔在一边的盒子,他就宝贝了这么多年。”
她转头对施费恩粲然一笑,伸手轻柔地摸摸他的头发,又说:“不知道你以后会遇到怎样的爱人,不过,能像我这样幸运,应该很难吧。”
说完,她还歪歪头故作遗憾,第一次在这便宜儿子面前笑得欠兮兮的。
施费恩仍然只是配合地“嗯”了声,手心里攥紧的纸条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
乱世中,能活着已经够苦了。
还是别告诉她了吧。
离人身影消失的山坡上,枯黄的桐叶落了一地。
那些叶子铺满了山间细流的水面,冬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降临了。
半个月后,施费恩依言来到吕记制衣店。
掌柜的捻起纸条看了好半天,然后满目鄙夷地觑了他一眼,不屑地朝门外摆摆手。
他不明就里,斜剌里突然冲出一个伙计打扮的人,一脚便将他踹出店外。
“多少贵人都等着这几张车票呢!”
关门前,掌柜的冲他啐了一口,“一群不知道哪里蹦出来的野杂种,还想舒舒服服地坐着出南京城?呸,就是跪着,也轮不上你们!”
那是十一月月末的一天,上海、苏州早已全面沦陷,南京彻底成为一座孤城。
那是日月失色、业火肆虐的一个冬天,也是弟弟妹妹们第一次穿上崭新棉衣的一个冬天。
方姮砸开风琴,抱着最大的那一块木板一路奔逃到下关码头,身后拖着一群半大小孩。
天上的炸弹如同倾筐而出,惊雷乍破,黑烟四起,地上的人们四散惊逃,走一步,便没一个。
“告诉孟常随,下辈子……下辈子,我会给他唱很多好听的……”她的血都快要呕干了,甚至已经说不完整一句话。
烟尘闷进嗓子里,施费恩几乎是哑着声音哭喊,浑身陷入剧烈的颤栗中,却仍然试图抓住她渐渐落下的手:“我不说,我就不说!下辈子你一定会生在好人家!”
“小崽子,你懂什么!”方姮撑起一张笑脸,温柔的目光开始涣散,“我声音这么好听,下辈子不打仗了,更要好好地给大家唱歌啦!”
她将施费恩死命地摁在木板上,身下的水面早已染得鲜红。
而在她身后,大地颤动,火光迸烁。
到处是成野的尸体,哭声震天,竟能盖过数十架飞机的轰鸣声。
晨光在硝烟中熹微,这世上只留下了血的颜色。
CC系杀了方家祖父母,又绝了自己养娘的生路,施费恩发誓这辈子都不会为那帮人做事。
可如果是报国呢?
仅仅一瞬的动摇后,他在心中重重地嘁了一声:那帮人,竟也配谈报国么?
陆应同在对面起身欲走前开口:“其实我很清楚你在意的是什么。”
“如果……”他沉默了一下,接着试探道,“如果,此时此刻,你和我面对面坐在这里的前提,换做这个呢?”
施费恩看见对方用手指蘸了清水,在干净的桌案上,浅浅画了一个五角星。
画面稍纵即逝。
他在刹那间愣住。
“方才无论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一旦出去这道篷帘,我可是都不会认的。”
陆应同脸上恢复了一向的微笑,“但我很好奇,你最后会作如何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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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方姮没有爱上仇人。应该说,是孟常随帮助她逃走的。
而能帮助一个暗杀目标逃走的最佳办法,在当时的孟常随看来,只有加入中统打入他们内部这一条路。
方姮在北平时就很爱唱歌,还拿过北平市市立第二女子中学唱歌比赛第一名,不过后来流落南京将唱歌变成赖以为生的工具,非她所愿。
另,方姮其实一开始是想当施费恩姐姐的,但是年龄差实在太大,20+,方家祖父母表示谁也别想阻碍俺们老两口升辈分~
注,言文组,属于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科,负责搜集各省市的报章杂志、各种进步刊物以及国外的华文刊物。
附,《苏武牧羊》风行于20世纪20年代,词/蒋荫棠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穷愁十九年。
渴饮雪,
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
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
心如铁石坚。
夜坐塞上时听笳声,
入耳痛心酸。
转眼北风吹,
雁群汉关飞。
白发娘,
望儿归。
红妆守空帏。
三更同入梦,
两地谁梦谁?
任海枯石烂,
大节不稍亏。
终教匈奴心惊胆碎,
拱服汉德威。
《嘉陵江上》发行于1939年,词/端木蕻良,曲/贺绿汀
那一天,
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
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
如今我徘徊在嘉陵江上,
我仿佛闻到故乡泥土的芳香;
一样的流水,
一样的月亮,
我已失去了一切欢笑和梦想。
江水每夜呜咽地流过,
都仿佛流在我的心上!
我必须回到我的故乡,
为了那没有收割的菜花和那饿瘦了的羔羊,
我必须回去,
从敌人的枪弹底下回去!
我必须回去,
从敌人的刺刀丛里回去!
把我打胜仗的刀枪,
放在我生长的地方!
第28章 九日刺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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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从雨林里杀出一条血路的人,这一刻,施费恩仍然不禁错愕良久。
就私交来说,他当然信任陆应同是一个正直的、进步的爱国青年。
可地下党行事,并不似陆大才子那样张扬风格。
然而如果是隐藏在中统的地下党,因时因地应变方式,倒是也不难理解。
施费恩一时拿不定主意。
而理智在不断地拉扯着他的神经告诉他,现在并不是“判断”的时候——
即便他愿意相信陆应同,可身为静默已久的地下党,也还有自己的规矩。
其中一条,就是每个人各有任务和联络线,绝对不允许随意甄别,更不允许甄别后的并线。
陆应同喝了口水,又给对面添上,说:“我很清楚你在意这一次行动的名头是中统,不仅如此,你还担心你的上峰不会允许你蹚这趟浑水,对不对?”
施费恩假装并不明白他的意思,端起水杯,仰首一饮而尽,但说话的态度客气了许多:“还是到此为止吧,告辞。”
“哎……我就直说了吧,在越南仰光河港区最繁华的那条街尽头,有一家假发店,店老板兼任剃头匠徐用是地下党,也是你的上峰,正是他向我推荐了你。”
陆应同从怀里取出一张电文递过去,“我可没有你们俩之间通讯用的密码本,看不懂,更作不了伪。”
施费恩沉默着将电文接过来。
破译码早已在这两年的静默时光中被他熟记于心。
头两句的暗号和结尾字符串都对得上,的确是徐用发来的。
内容则是让他协助陆应同以中统行动队的名义前赴香港执行任务。
还真是应了徐用教自己的那句话。
战争中,没有永远的朋友。
当然,也不会有永远的敌人。
只是不知道,这究竟算第几次“国共合作”了。
“请说吧。”施费恩将电文折起,放入随舟飘摇的烛火中燃尽。
至于先前对方一直在试探、诱导自己暴露身份,甚而摆出孟常随和雨林远征军来触碰自己心里的红线,或者专业点来说,是评测他作为特工的基本素质,至此,也就默默地翻篇吧。
毕竟,谁也不是闲的非要来扎你的心。
像他们这样的人,都有苦衷。
陆应同了然地一笑,接着,从一个铅皮本里扯出一张档案,摆在施费恩面前。
上面的内容简单明了,但每一笔都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青木弘谦,时年二十五岁,日本“香港占领地政府”军部的一名军医。
他自小身体不好,被青木家族养在一座幽静的离岛上。
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甚至从未出现在青木家族的合影中。
成年后,因家学渊源而选择成为一名医生。
近两年,青木弘谦开始活跃在香港的日本派遣军中。
但在公众场合,他通常以口罩覆面,着一身白衣大褂,配上手套。
从报纸上的剪影可以看到,他身形不高,极瘦,纸片似的,大概风吹一吹就飘走了。
即使是在酷暑时的香港,青木弘谦也将全身上下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几乎没有青木家族直系之外的人见过他的模样,最多清楚他身长几尺、头发长短罢了。
青木家族在他这一代,最先崭露头角的其实是另一位,名叫青木城塬,是生物化学方面的高级研究员,也是无恶不作的七三一部队大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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