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贵方军部只是对我起了杀心吗?”
施费恩颇为无谓地笑了笑,“你要知道,如果我运气不好,在拿着理发剪距离你的命喉只有咫尺距离的时候毒发,又如果运气特别不好,不是直接倒地昏迷,而是出现幻听、幻视,更甚至是抽搐,你可能早就没命了。”
“唔,可你运气很好。”
青木弘谦对施费恩指出的这些凿凿事实似乎并不感到震惊和愤怒。
她耸耸肩,敛去眉头先前短暂的一晌不快,目色间倒很遗憾的样子:“大致来说,你对。这个侍童是在偷偷上山检视他胜利的成果时被我发现的,我本想抓他来试试你能力如何,却没想到这一局我才迈出第一步就输了。”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
这时,施费恩的全身都可以活动自如了,但还得压抑出去跑上十公里活络活络筋脉的冲动,安分地静坐在此,陪对方打太极,“一个人想取代另一个人的身份,其实很容易做到。我的这个理解如果对你有意义的话,那么,你就没有输。”
青木弘谦怔了怔,半真半假的。
“取代一个人的身份,在你看来很容易吗?”
“也得分情况吧。”
施费恩将双手搭在桌沿边交握着,上身朝对方那一侧略靠近了一些,谨慎地说,“比如这样一个人,她不太爱与外界接触,有相当出色的专业技能,还有一些特殊的待客习惯。这样形容的话,似乎这个人有很多个人特征,可是细究起来,以上每一点都不明显,每一点都很宽泛。”
青木弘谦听完,反而向后一靠,离他远了些。
神色茫漠,似乎和施费恩之间相隔了千山万水。
半晌,她缓缓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干净而冰冷:“我没领会错的话,你是在影射我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
“确切来说,不是某一个位置,也不是某一个身份,而是完完全全取代了那个人。”
“不妨直说。”青木弘谦的唇边浮起一层自嘲似的笑意,“我保证,不会绑你第二次。”
施费恩素来不喜欢故弄玄虚的行事。
外间泊口的风时起时止,夜雨如诉,既在同一条船上,话说分明对自己和她来说都好。
至此,他也直说了:“在我看来,你不是青木弘谦。”
雨声静了下来,船身不再躁动,就连那个被绑起来的侍童也似乎筋疲力竭,垂着头,停止挣扎。
他们之间只剩下炉火轻微的燃烧声,和青木弘谦手中茶夹不时磕到砂罐沿口时,那梵音般的磬声。
“一会儿晴一会儿雨的,气压这么低,看来台风是真的要来了。”
她低低地说着,忽然泄了气似的,半垂下目,盯着自己的双手,喃喃自问,“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会不是青木弘谦呢?”
她无声地笑了笑,打起精神,仍未再看施费恩一眼,而是一手拿起砂罐的握柄,有分寸地轻轻摇晃着,另一只手拎起热水壶,将开水一下子全都浇入罐中。
施费恩听见耳边响起既透亮又干脆的一声。
跟着,看见茶叶的泡沫层层叠叠翻涌着沸出,触及罐口时,继而发出嘶嘶呖呖的响声。
浓郁的香气瞬间在逼仄的船舱中弥漫开,幽浮在他和她的方寸之间。
汽灯还是一闪一闪的,散发出一道一道明明暗暗的光线,居高临下地幽幽注视着水汽蒸腾中的两个人,好像在观看一场默剧。
施费恩看着她,忽然又想起今夜的上半,在瑰园阁楼上,那一缕湿热的山风搅乱了茶汤水汽。
那时,他也是透过这样升腾起来的热雾看过她的模样。
平心而论,她的眉眼,和自己记忆中站在前门火车站浓郁蒸汽里的程近书有一种近乎完美重叠的神似。
施费恩只见过程近书那一次,因此只能凭借模糊的回忆和直觉来判断。
而这两个人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奇妙重叠,便是他在瑰园阁楼上最终没有选择动手的原因。
这是一个很冒险的判断,他是在赌自己的命运。
赌这个词很不好听,可对于一个特工来说,命运就是旋转在一场接着一场的赌局之中。
有一年冬天,彰明伯伯到慈幼堂看他。
那天的北平下了很大的雪,彰明伯伯伤感地提起程近书的胞妹程方遇跟他是一般年纪,十岁时失踪在东北的大雪里。
说是失踪,其实是和程家族亲一起被日本人掳去了,从那之后便没了音讯。
在加茂部队疯狂对“马鲁太”们进行人体实验的东北,一个健康体格的十岁“马鲁太”几乎没可能幸免于难。
可如果程方遇还活着,施费恩几乎可以确认,她会是自己眼前这个从玫瑰园中走出来的人。
“久等了,请用茶。”青木弘谦用茶盅分好茶,先递给施费恩一杯,而后像是感受不到温度似的,将自己杯子里滚烫的茶水一口一口喝了干净。
接着,完全没有预兆地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用亮黑色丝绒包着的精致盒子。
盒子里的香色软缎上静静躺着一只口琴,琴身上的盖板闪闪发亮,只是簧片看起来有些旧了。
她将口琴凑在唇边,试了几个音,很清越。
“你能听出这是什么曲子吗?”她又将刚刚那几个乐音重复吹奏一遍,满眼期待地问对方。
施费恩不须多作回忆便脱口而出:“这是《苏武牧羊》的曲子。”
手中水杯一紧,续道,“这是一首抗日的曲子。”
他看见对方得到确定的回答,松了口气似的,眼里蓦然闪动起一种奇特的光彩。
“我娘说,我生在民国十年,所以给我取名叫程望,胜利在望的望。红日东方,今时今年方遇,我的小字,唤作方遇。”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我还是只记得起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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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年,一九二一年,南湖红船。
第33章 九日刺青[8]单元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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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自明治维新起,经“废佛毁释”运动,神道教便成了国家的宗教。
世代袭任荻原神宫神主一职的青木家族久沐其教义,并深谙日本民间所流行的神道教占卜、巫医等方术。
尽管国教确立后,神主、祭祀人员等神职便被日本内务省收归国家管理,青木家族不再享有世袭之权,但是,直到青木城塬这一代,仍然是在日本私立皇学馆大学完成神道专业学习后,再开始军医的生涯。
青木城塬所信奉的教义中,视一切植物皆有神性。
其中就包括一种叫做龙蜒草的巫医神草。
他相信,心口处生有神草胎记的人,就是传说中被龙蜒草噬血吞心却百年不死的巫婴。
“那天,我和另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听说要去洗澡,还有糖葫芦吃,都很开心。我们脱了衣服,被关进一个小房间,后来我自己成了日本的军医,才知道那是毒气室。青木城塬从观察室里看见我心口有块胎记,他坚信那就是龙蜒草的形状,也坚信我就是巫婴的转生。”
静止的雨声重新响起,程方遇在明暗不定的光影中,半垂着目,慢慢地回忆道,“他将我从毒气室里放了出来,然后,让我眼睁睁看着那几个孩子蜷成一团凄惨地死去。他以为我是被最开始吸入的那一点毒气摧残了心神,所以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其实,我一直都记得那个有糖吃的清晨,记得那个生和死、笑和哭只相隔一道玻璃的情景,记在心底里,记得很清楚。”
之后,青木城塬将程方遇带回日本,关在一座幽僻的小岛上,还为此专门制订了一个“巫婴计划”。
计划中,等程方遇长到十八岁,就会被以活体解剖的方式取出心脏,制成标本,与剖开她胸膛的那柄手术刀一起,永远供奉在神宫祭坛之上,以祈家族绵泽千秋、大杀四方。
这个计划只有青木城塬和他胞弟青木佑介知晓,连在岛上照顾程方遇长大的一名护士都未曾能够探知半分。
多年来,家族内斗严重,青木城塬作为直系传人苦苦支撑,尚不能抵挡式微的颓势。
世袭的神职既被剥夺,他便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树立自己神主的尊荣。
而一旦被旁支势力知晓这样一个“巫婴”存在,免不了会有一番明里暗里的争夺。
最坏的结果,便是让旁支将功劳抢去,然后顺势将他们兄弟俩排挤出家族的核心。
五年前,青木城塬死在北平的第二天,青木佑介潜伏在中统的身份被陆应同揭发,并被示众处决。
那是迎春花开的时候,程方遇十七岁。
将程方遇带大的护士向族老们说,在小岛上的六年多时间里,程方遇的衣食都是由青木城塬亲自过问,一应待遇并不比青木两兄弟在家当少爷时差半分,而青木城塬为数不多回到日本探亲的几次,都会关心程方遇的身体,程方遇体弱不能出门,他便专门聘请先生上岛教这个“弟弟”念书写字。
护士还说,她亲耳听见青木城塬向授书先生介绍,“弘谦是我疼爱的弟弟,请先生务必授以贤良之业,让他的心灵健康美丽。”
这些证词,令青木家族误以为程方遇是青木城塬父亲众多私生子中的一个。
而当程方遇被推上青木家族新的代表之位,得以从青木城塬的遗物中发现那本记载着巫婴秘术的手札时,已经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晓这个可怕的“巫婴计划”了。
她就这样带着一颗“健康美丽”的心灵,登上了日本派遣军的舞台。
“别人都说,见过青木弘谦进行活体解剖的人都死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程方遇苦笑一声。
青木弘长,出身青木家族旁系的一支,原本是没有资格进入集中营实验室的。
但他设计偷拿了青木弘谦的文书证件,然后蒙住脸,模仿对方的声线溜了进去,在麻醉那九个“马鲁太”之后,生生剖开他们的血肉之躯,以试验不同年纪和性别的人在肺部被切到多小程度时才会完全停止呼吸。
何等恶魔,何等疯狂!
“青木弘长,他是我杀的第一个人。”
程方遇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神深处,满是破碎的过往。
“我踏着他建立在那九条人命之上的通天之道,成为现在你所见到的青木弘谦。”
她的眼神在一霎间变得深不可测,“如你所说,一个人想要取代另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办到。是我不肯将面貌露于人前才给了青木弘长可乘之机,如今,谁又能说,那九个本应该活蹦乱跳的人,不是死在我手上呢?”
施费恩紧紧攥着茶杯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一下溅出来,有几滴溅在手背,却都像是灼在了他的心上。
此行之前,他想象过无数种一个中国的孩童在日本恶魔一样的军医世家里如何生存、如何挣扎的人生轨迹。
他也以为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从没预想过,当这扇真正的地狱之门打开时,所谓完全的准备仍然是落花流水,一塌糊涂。
“可是我来啦。”
良久,他犹豫着开口,不确定自己的安慰是否有用,又或者说,是否多余。
“我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你,告诉程方遇,过去那些年,不是没有人牵挂你,只是他们没有能够早一点找到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静静地等了很久。
等对方终于抬眼,看着他,嘴唇微微张了张,却没发出声音,好一会儿,浅浅地冲他笑,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的落下来。
施费恩慌忙伸出手去,想要接住,却被程方遇急急地握住手心:“不是没有人牵挂我,只是,只是没有能够早一点找到我……”
她吸了吸鼻子,低头用袖口拼命地去擦施费恩手心里被眼泪弄湿的痕迹:“我一直在等你,你来了,我就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你来了,我便不再是谁也不能信任的我了……”
施费恩轻轻回握住她的手,温声说:“这两年,你为了保护集中营里的同胞们,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孤身一个人,不知道扛下多少压力。可即便政见不同,你毕竟还是青木家族的神主。这一次,高野栄次郎想借我的手伤你,我想不会是陆军部的意思。那个混蛋不知道,我能长到这么大,正是因为命硬得很,靠一点洋金花的迷魂药就想利用我,他想错了。”
程方遇怔了一怔,不知想到了什么。
半晌,她的眼神陡然一凛,别开目光,冷冷地说:“没关系,我能处理。他派上来的人,这也不是第一个了。”
施费恩当即猜到她接下来要做什么,没有等她起身,用生平或许是最快的速度从裤兜里摸出银制烟盒,不需分拣便准确地取出伪装的微型枪,用力折下香烟一头的过滤嘴,扯出里面的导线保险销,然后将另一头对准船尾帘布边那个侍童的太阳穴。
簌的一声,正中红心。
既然他来了,就不必让她手上再多一条人命。
今后也是。
程方遇了然。
她回头看了那个侍童一眼,许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日本倾全国之力发动侵略战争,他年纪虽不大,又如何会无辜。”
施费恩没头没尾地解释了一句,不知为何,不想对方责怪自己出手太快太狠心。
程方遇却微笑说:“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
又倒一杯茶喝了,手指在杯沿摩挲几下,顿了顿,正色道,“其实,日本国内也分党派,也有红色的旗帜。”
“那你是站在那面旗帜下的吗?”
“你希望我是吗?”
施费恩想了想,说:“我会尊重你所有真心的选择。”
程方遇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正面回答。
再开口,话题仍回到那个侍童身上:“他是年纪不大,才十六岁,两年前到香港投奔堂兄。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妹妹才十四岁,就被他送到骆克道的慰安所里当了大和抚子,而他却因此得到了人生中第一枚奖章,还凭此破例获准进入陆军部服役,可最后还是因为先天有疾,不能去前线挣军功,只能在这里供人杂役驱使。”
程方遇俯身拾起弹壳,神色不知怎的僵了一下,声音冷了下来,“他的堂兄,就是陪观青木弘长进行活体解剖实验的那五个人之一。”
就在那次试验后不久,经她设计,侍童的堂兄醉酒后走火打伤高野栄次郎的朋党——一名陆军准将的儿子。
后来高野一力促成判决,还派心腹执行。
堂兄死后,那个侍童更没了依靠,却没想到转头就攀上了高野那边的关系。
程方遇叹了一声:“可见一个人的选择,有时,跟血缘亲疏没有太多干系。”
施费恩不禁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些迷茫,扯起嘴角,浮起豁然的一笑。
程方遇亦是一笑,然后起身经过他身旁,掀开船帘走了出去。
“这儿是我能摆脱军部控制逃得最远的地方。天快亮了,陪我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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