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天色暗下来,它又挺立在雨廊挑檐尖儿一动不动,像位踌躇满志的鸟将军,张口就是一声短促有力的“嘎”,惊起园中一众飞鸟,扑簌簌落下满地的彩色羽毛。
程近书时常劝它:小欢儿啊,我知道你心疼我穿得太素,想给我攒点儿彩,我都记在心里啦,你也该换换心情,别“嘎”啦,不好听,也不吉利,是不?
于是,有一天,小欢儿很威风地大张翼羽,扑打两下算是跟前主人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凌空展翅而去。
那一刻,程近书莫名慌了神。
伸手去抓,只握住一缕灰绒毛,轻飘飘的。
一天过去,再一天过去……
它没回来。
起初养小画眉时,程近书从没有想过要用笼子困住它。
自然也没想过,有一天,它不会回来。
当他揣着手在北平警察局报案的小窗格前犹豫的时候,自己也很清楚像个傻瓜。
尤其想到这案情一陈,怕是让人家笑掉大牙,说不定还会轰塌这可怜的破楼,决定还是回家去算了。
于是,正准备离开的人和急匆匆奔过来的人在小格子里挤作一团。
当时的戚成欢看程近书,与程近书看她应当是相似的想法:你左,我右。
换做任何两个陌生人想来都有这样的默契。
然而戚成欢先是一怔,凝目仔仔细细地打量程近书周身上下,最后,停在他的眼睛里,露出轻轻的一笑。
奇怪的是,明明是极认真的目色,却让程近书一眼就明白,对方并无意看透自己什么。
就只是偶然遇见而已,也只是无由地想停下来看一眼而已。
类比来说,就是走马灯恰好转到她路过落下目光那一刻,于是她决定给点面子。
“你不报案,我可报了啊。”对峙过后,戚成欢的目光闪了一瞬,像是在谑笑着说,“一会儿可别说我耍赖插队。”
后来程近书回想,那时她就在提醒自己有人在跟踪了。
然而彼时彼刻,也许是对小画眉的毫不留恋感到气愤,又也许是不乐意被陌生人那样盯着,他满心里都在翻腾一股无名气。
“你要报就报。这地方耍赖的人又不多你一个。”
程近书侧身要绕开走,戚成欢却也跟着往斜后方挪了一小步,很斯文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哼,老子也不是没有功夫傍身的!程近书一咬牙。
于是,他在脑子跟上来之前闪身一避。
却没收住势,连滑了好几步,回身一掌拍在小警员的案前,唬得案角茶杯盖都整个儿掀了起来,直震得丁零当啷余音不绝。
小警员捂捂心口,而后连忙捧起茶杯,位子也稍稍离他远了一些。
程近书堪堪稳住脚下,惊魂未定,脱口而出:“我要报案!”
尽管当天是以小警员那支细钢笔消极怠工而落下帷幕,他还是很感谢对方。
——烽火连天,山河破碎,听说他们局长早早就躲去德国医院了,而这位小警员居然还在岗位上!
那天最后,卢沟桥事变的消息连同漫天号外让北平瞬间沸然。
人们纷纷打开家门,奔走相告,脸上满是激动亢奋的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和恐惧。
大家都很振奋,因为国府终于正面迎敌了。
戚成欢那时去了哪里,是怎样的心情,程近书无从得知。
这个消息并没有影响第二天晚上六国酒会的准时举办,甚至还提前了几分钟。
他先去了酒会,之后借口早早离开,秘密去了同在东城的一间小茶楼,同北平特别市政府副市长兼卫生局局长谢为山先生略谈了几件事。
深夜从七拐八绕的暗巷回家时,程近书第二次遇见戚成欢。
这一次绝不是巧合。
戚成欢仿佛从天而降一般,不由分说就同两个一直在跟踪程近书的日本人互殴起来。
根据那两个日本人衣襟上绣的白色野荻花,程近书猜到他们是日本领馆的巡捕。
日本人跟踪,多半没想动手伤他,而是想探出他去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事,又或者只是想弄清楚程家的真实背景。
日本人在中国多年经营,一直很重视发展官商届和文化届的上层关系。因此他们派人跟踪,或是专程登门,程近书都习以为常。
可戚成欢眼睛也没眨一下就将他们杀了,这是程近书想不到的。
“你疯啦?日本人发现是我们俩干的怎么办?”
对面的应对让程近书意识到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谁发现就杀了谁,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戚成欢停了一停,加重了点语气,“是我干的,与你无关。”
这一回她没缠着程近书,而是随手从巷口国槐树上摘了片叶子,转身就走,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
程近书低头,看见长石板上,月色将对方的影子拉扯成一地破碎的疲惫。
又想起在警察局那次,她提起自己娘亲的神情,半晌,没忍住问她:“你去哪儿?”
戚成欢头也不回:“脏了手,去洗洗。”
“这么晚了,时局混乱,不会有汤池子开门的。”
“我习惯用山泉水。”
“就算这大半夜的你能想办法出城吧,可东边、北边,有水的地方全都让日本人给占了,他们人多,又有枪炮,我看你还是倒一倒脑子里的水来用实际些。”
程近书一急,也管不了对方会不会恼。
见她还是没有回头的意思,又说,“我家东小院有条小溪,引的是什刹海的活水,就在附近不远,你也许……”
这时,忽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迷了眼。
再睁开眼的时候,戚成欢已经一阵风似的飘到他面前,伸出手与他重重地握了一握,嬉皮笑脸地说:“这下你也要洗了哈哈!”
……程近书素来不喜欢请客,也明明记得只邀请过对方一回,没想到这穷口难开,一开就没个收的时候。
这位睡神娘子一避难,就避了二十天。
那可是整整二十天!
吃得并不少好吗!
“布谷——布谷——”
鸟儿还在稀稀拉拉地叫。
程近书迷迷瞪瞪的,感觉自己才稍微打了个盹儿。
雨廊下,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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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近书那时的处境,其实很艰难,不过这两口子凑一块的时候,画风还是挺明快的哈~
第35章 长亭夜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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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今夜的程家公馆可是热闹了。
这一次来的可是东小院的大熟人,甚至惊动了青石桥下溪草中的小虫儿。
程近书眯起眼,瞄见三两点萤光轻轻盈盈地掠过粼粼水色,接着映出两个修长的春衫人影。
可还是困,连这脚步声都很催眠。
啊,真不想起床。
“近书,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奚玉成边走边说,声音很大,生怕左邻右舍听不见就睡着了似的。
他大步流星地跨过小桥,后面还跟着一个不高兴的谢云轻。
这二位贵客都是程近书在地安门中学的同届,后来,他们又一起升入北平市私立辅仁大学,程近书和奚玉成选了西语系,谢云轻则选了生物系。
奚玉成总说这是天赐的缘分,命中注定是要相伴一生的友谊。
谢云轻却说,这是他们三个孽缘太深。
程近书则是……咳咳,都好说,都好说,云轻你别不高兴,哎玉成你也住住口。
眼看再有一年就毕业了,七月七战事一起,几所大学都在准备南下。
虽则辅仁大学作为教会学校,自认为安全得很,并没有相关计划,他们三个还是领回了学籍档案,预备将来情况有变去到后方,也好办理转学。
此刻,听见奚玉成的话,程近书眼里不由透出一股很奇怪的情绪。
他麻溜儿地一下坐起来,扬起搁在手边的报纸,笃定地说:“怎么可能?我们就要反攻了。”
“你就是什么都知道还非要天真。”奚玉成大喇喇地坐在长藤椅的一边,瞥了眼跟在后面慢慢吞吞的谢云轻,又挪了挪位置,给她预留了一大片出来。
谢云轻只要是跟他遇上,一多半的时间都是不高兴的,每一次的缘由还都不一样,今天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程近书总是猜不到,后来也就懒得猜。
“你们别瞎说,我一个学生能知道什么。”程近书笑了笑。
“我是说,现在,此刻,你家大门口,日本人就要打进来了。”奚玉成耐心地跟他解释。
奚家大少有个毛病,说天大的事还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不过,他也许是真的没觉得有多大事,但程近书的心是一跳也不敢跳了。
“你们就干看着?”他一下跳起来,拔腿就往外走。
“那,需要帮忙吗?”奚玉成和谢云轻这会儿默契又来了,齐声问道。
谢云轻问完,立刻又从一脸关切换成了不高兴。
“这不废话!要是需要你们帮忙才应付得过来,这房子老早都没了!”
程近书哼了声,还不忘嘱咐了句,“你们就在这里待着,不要走动,不许吵架,吵架也不能大声!”
“那,也只能这样了。”两个人齐声叹息。
程近书再留多一秒钟就要忍不住一拳呼死这二位尊贵的客人了。
从东小院的侧门出去就是什刹海的夏荫长道。
顺着往北走一小段,从西边的小巷穿过去,沿着灰砖院墙再走几步,就到了大门。
老程家在东太平里的房子原本是旗人贝勒还是公主府中的一处花园,花园和东小院之间不中不洋的二层小楼,原先就是个戏台子。
一年一年,唱戏的人总不同。日本人来唱也不是头一回。
程近书摇着扇,装作刚散完步回家。
从大门方向果然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你一句我一句的“吧嘎呀路”此起彼伏。
瞧见有人走近,那群穿着领馆巡捕制服的日本兵立刻警觉,齐齐将荷枪端起。
一时,足有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直挺挺杵在程近书的脑门儿。
“你的,做什么!”一个为首的日本兵叱问道。
程近书好脾气地解释:“老子遛弯儿完了回家,行不行?”
“遛弯,不行的干活。”
“老子行不行,关你吧嘎呀路的屁事!”
门房老岑还有几个听差挡在铁门前,他们大概原本挺有底气的,可一见主人来了也没讨着好,一个个全都大惊失色,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这时,程近书看见黎管家也从花园那边赶过来了。
黎管家从门房拐出来,费劲地拨开日本兵的人丛,强行将胖乎乎的身躯挤到程近书旁边,低声为他打气:“不怕!”
程近书扯扯嘴角,欣慰地一笑。
心说,彰明叔,这些可是日本人诶,日本人想找茬儿,怕不怕,都没用……
为首的日本兵这时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吧嘎!”
“你说什么!你敢不敢再说一遍!”黎管家指了指那为首的日本兵,气得要对骂回去。
程近书连忙按住他的手,温声劝道:“彰明叔,不要慌,让我来解决。”
然后,咳了一声,展开双臂画出一个圆,手指划过的地方,一寸一寸,将那些日本兵往外圈挡开。
日本兵被程近书的指尖怼到,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们面面相看,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听一个中国人指挥,于是一脸冷漠地将荷枪口对得更准了一些。
“听我说,你们的,大大的。”程近书画完圈圈,大义凛然地站在圆圈中心,叉腰对着那些日本兵指指点点,“大大的,吧嘎呀路!”
在他看来,这些日本人显然是被自己的强悍魄力震慑到了。
不仅如此,靠边儿站的老岑和那几个小听差看着都要被震慑到晕过去了。
为首的那个日本兵到底是个小头头,这时候更沉得住气一些。
他稍稍踏前一步,直视着程近书的眼睛,凶狠地说道:“学生,在哪里!”
这日本兵只是问,却出乎意料地没有不由分说便闯进门。
程近书笑了笑,此刻反而安下心来,也学着目露凶光,怒斥道:“你们这群吧嘎呀路!老子可明明白白说了,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你们天皇来了,老子也只有一句,这里没有!哼,你们想用这破枪杆唬老子?就是当年国民党白天黑夜的要抓人,也没误了老子的觉啊!就你们这群吧嘎呀路,还敢上老子府上闹事?”
“……”黎管家戳了戳程近书的胳膊,担忧地看着这个越说越来劲的孩子。
小听差们已经在扶着晕过去的老岑了。
其实程近书很清楚,这群日本兵的头儿没来,他们没把握要不要开枪。
程家的名号,在北平世家贵胄里如若尘泥,可是在日本领馆那帮人心里,还是有些俗称金钱的神秘力量存在的。
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头儿会不会来,又或者,什么时候来。
很可能不会来,毕竟天皇也得歇觉啊。
可惜天皇有时也失眠。
譬如今天。
很快,日本兵为首的那个叽里呱啦说了句日本话,不知是什么意思。
听到指令后,这群日本兵瞬间呼啦啦从程近书他们周围散开,踱着齐整的步子,分成两排迎到胡同口,然后依次排开。
一个身形不高的男子穿过那条不长的人形“迎宾长廊“走过来,梆硬的皮鞋底踩在石板上发出铛铛的声音。
程近书又扯了扯嘴角,这次却不是笑。
他比现在还要再年轻几岁的时候,常神往书中“空谷足音,跫然而喜”的境界。
可是此刻万籁阒寂,这个日本人来这么几下,程近书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喜”。
那日本人面上带着微笑,厚厚的镜片下嵌着一双精明发亮的眼睛。
他停下脚步,故作很讲礼节地朝程近书伸出手,用一种很怪异的口音说:“程公子,终于见面了,我到北平短短数日,一直想来贵府拜访。”
程近书将黎管家扯到身后,也不理会面前的那只手。
那个日本人有些讪讪地将手收回去,脸上仍是挂着微笑:“程公子,我是北平地方政府筹备委员会审查署的检察官,高野胜一郎。”
他个子不高,说话时却有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程近书听着有些奇怪,北平地方政府筹备委员会,这是什么鬼东西!
转念一想也是,从伪满开始,日本人就喜欢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名词来充底气。
高野胜一郎大概看出来对面的困惑,继续保持和悦的神色说:“贵人民邀请我们来为你们建立王道乐土,我们不辞辛苦,毫无怨言,如今满洲国的繁荣和平自不在话下,现在我们来到北平,是想和北平人民建立亲善友爱的关系,谅必程公子也心同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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