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初,我确实在户部和吏部中犹豫来着,不知道把你调到哪里去比较好。”
玉澜正看着那张纸,似乎又是一幅画,她目线下垂着,也不耽误她和檀喆说话:“不过你说得对,这一仗打下去国库空虚财政吃紧,整顿休养是当务之急啊。”
她似乎把那副画看完了,把那纸叠好,她看向檀喆:“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陶华园走走?”
檀喆正低眉,闻言倒是回应挺快:“是。”
玉澜问愿不愿意,那是跟他客气,客气客气,千万别不客气咯。
陶华园是紫微城里的皇家园林,在紫微城的北边,其实离着玉澜住的集仙殿挺远的。珞明看玉澜抬腿就走,好像要徒步去陶华园,本想出声建议给她安排步舆,被檀喆察觉,给她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
珞明的话就停在唇边,但她又十分气恼,只觉得自己是玉澜的侍女,一切都应该为公主考虑,就算檀喆是四品大员,那她也不能听从他的安排。
不过她脑子又转了一步,尤其看玉澜已信步出了集仙殿,完全没有等步舆的意思,她低声跟香染嘱咐几句,就让步舆在后面跟着,离远了些别打扰到两人,只要玉澜累了能随时坐上步舆。
檀喆看后面悄声安排的珞明,又看看走得头也不回的玉澜,心里也更有数了,他在玉澜身后笑了笑,顺手从一个小侍女那抢过来一盏灯笼,又快步追上去听玉澜说。
玉澜想和檀喆去陶华园,一则是因为她和檀喆每次在集仙殿见面基本都是在书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得近空间小,她有时候会觉得有些不自然,尤其手中无事可做要直面檀喆的时候,干巴巴就这么看着他,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倒不如出来散散步。
再有一点是,玉澜是真的觉得闷得慌。
“这次打了胜仗,百姓确实欢呼拥戴,但也只是暂时的。打仗就得花钱,花钱就得交税,还有徭役,等这些都摊在他们身上的时候,我这个长公主就得挨骂了。”
说到这玉澜笑了一声,这次不是冷笑,听着她好像也挺没辙的。
“公主,对回纥理应应战,这也是维护民生之所在,百姓或许不解,但公主所思所定也是为民生计,卓有远见。”
檀喆这话不是恭维,玉澜也不是不知道,但她还是淡淡叹息一声:“你就别夸我了。现在仗打完了,究竟是不是维护民生,就得看接下来的事儿了。”
“可是你知道的,百姓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得种地,种地就得有田,有地可种有田可依,他们才能有过得好。”
说到这,玉澜停下来,回身看向檀喆。
她眸光淡漠而专注:“可现在,问题就在这。”
檀喆神色镇定,玉澜点点头:“果然,你心里也清楚。”
有地可种有田可依,按照如今大殷朝均田制制度,百姓本应如此。然而说起来容易,实则不然。
“长乐二年,父皇曾经丈量土地,设均田制和与之相应的府兵制,这两套制度相辅相成,确实有助于社稷稳定。但要做到真正的安定,至少就当朝者来说,最好君主强势,镇得住这些簪缨世家名门望族,不至于他们买地兼并。”
“父皇能做到,因为崔张杨庞赵卢愿意跟随他。可那毕竟是父皇,不代表后来的人也能做到。”
“更何况,我知道,父皇在世,给这六族分下的土地多良田沃土,当然,那一批忠臣良相,父皇的举措情理之中。”
“这几百年的名门望族啊,血脉相沿,世代显贵,上可数代为相,下可拥田几十万亩。朝代更迭,也变不了他们的富贵。宁娶世家女,不入帝王家,连这世家女子,都比我们公主金贵。”
说到这,玉澜声音隐含笑意,檀喆有点忧虑,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些百姓啊,没了田,没了地,就成了流民,前朝乱世就是这么来的。父皇说,他十四岁时,当世大乱,天灾瘟疫横行,百姓饥饿难耐,最后竟然易子而食。”
紫微城宫墙巍峨,抬头望去,连星夜都被裁成了窄窄一条,月亮达不到的青石板路上,只有身后的檀喆提着一盏灯笼为她照明。
灯火如斗,光影飘摇。
玉澜身形顿住,檀喆分毫不差的停下了脚步。
玉澜转过身来。
她注视着檀喆,眸若星子,神情认真。
“檀喆,我不想大殷百姓变成那样。”
“至少我在时,我不能让他们如此。”
她语气缓慢,一字一顿。
檀喆看着她的眼睛,难得的,他将这双眼睛注视了许久。
“你知道吧,如今以这六个世家为代表的大族,如今拥地多少?”
檀喆颔首:“知道。”
“和前朝乱世的苍兰王所占土地相比,确实不多,但已经有了这个苗头,最近三年,这几个大族所拥土地较之前相比已经翻了两倍,云阳扶然两个地方已经出现了流民,这是个好兆头。”
说这话时,玉澜不由自主的压低了声音,是凝重,也是忧虑。
檀喆沉默一会,答道。
“公主所言有理。可公主也明白,这一切都是牵一发动全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苍茫。
“对,我知道。”
是啊,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些世家大族,几百年的积累,彼此联姻通婚,听着是云阳崔氏、扶然杨氏,然而根本就不是独立的家族,他们彼此已经形成一体,可不仅仅是坐拥十几万亩田地那么简单。
更深远的,反而是在这朝堂之上。
这才是玉澜心中郁结所在。
因为如今掌权监国的是她,什么都做不了的也是她。
“所以檀喆,重压在前,你相信一切能得到解决吗?”
檀喆低头看着玉澜。
这么锋锐的女子,真是难得一见她如此没有底气的模样。
他想笑,也确实笑了,只是淡淡一笑,低声说:“我相信柳暗花明。”
玉澜一怔,却没有放松,她抿唇,眼神似有点讽刺。
“但对这些士族来说,又只可压制,不能消除,至少于我而言,我还不能消除他们。”
檀喆颔首:“臣明白。”
对于这些士族来说,影响的是方方面面,又何止朝堂田地如此简单。最简单的例子,崔氏和卢氏之所以起家,就是因为数百年前尊崇儒学,崔卢两家垄断了五经的解释权,五经是考试指定的,然而学子皆听其对五经的注释,这样的家族,焉有不兴旺之理。
檀喆在这一刻明白了玉澜起初监国时,虽未能强力掌权却依然坚持兴办州学乡学的原因,她早就有自己的谋划了。
也知道玉澜为何强调只能压制不能消除,一来消除难度大,二来,所谓治国之才的培养,依然依赖这些世家。就连这次回纥之战,主帅江照出自庆风江氏,陆寒寻也是清贵之家。
“其实单纯的宫斗,没那么难,”玉澜挑眉,又有了以往肆意纵情的飞扬,“不过几百人,不过是在这个紫禁城里玩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像张太后非要在宴会上戴凤簪探母后心思一样,说实话,没意思。”
“甚至在朝堂安插自己的人,以求能在生前获得富贵的心思,在我看来也不过尔尔。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东汉十常侍不就这样,可他们是什么人天下都知道。”
“我愿百姓都能吃饱饭,也希望所有怀才之人能一展抱负。我想攘外安内,愿国泰民安。我知道这是一个极难全然实现的梦想,但我尚且原为那些尚好的改变而一试。”
“檀喆啊,这才是我的梦。”
她轻轻说着,像那日在神都苑一样。
檀喆手里提着灯笼,无法行礼,只好低下头:“臣明白。”
玉澜回头望了他一眼,她知道在神都苑他已作出承诺,不需要再次确认。但她说了这些,心情大好,也已经到了陶华园,陶华园的清源湖上萤火虫飞舞,凉月挂天边,景色甚美。
玉澜站定,檀喆收了灯笼站在她身侧。
玉澜想起什么,突然说:“檀喆,要不我也给你指婚一个世家女吧,听说卢瞿若的女儿年方二八,不光是才女,还形貌绝美,我给你牵个线儿?”
她说这话时歪着头看他,脸上带着笑。
一副看乐子的样儿。
檀喆心头微微泛苦,又在心里生了气。
也是没料到气氛刚好了没一会她就主动搞破坏。
檀喆瞄她一眼,收回目光专心看着湖面,憋着气冷声答:“臣无此意,劳殿下操了闲心。”
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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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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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澜说给檀喆指婚,自然是玩笑。
檀喆不是傻子,别说他没有这个心思,就是明明没有这个念头但只是开玩笑答应一句,玉澜都能当场和他翻脸。到时候去集仙殿跪一晚上的还是他。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人经不住提,没过两天,那卢家小姐还真出了事儿,一瞬间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这闺阁女子的消息走不得前朝,玉澜听说自然是通过云舒,据说这卢家大小姐前不久逃了,到现在还没消息。
玉澜对这种八卦不是很感兴趣,但这次有点意外。这卢小姐身份尊贵得很,是卢瞿若的嫡长女,小小年纪就传出了美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得还美,属于清丽婉约的美人。
可惜的是这位美人从生出来就没了母亲,被卢瞿若送回曲深老家由祖母抚养,每年在洛阳城所住不过月余。玉澜其实见过她,但都是年纪很小的时候,长什么模样玉澜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小女儿有点怯生生的,但做事倒是蛮周正。
“是逃了还是死了?”玉澜有点困惑,想想记忆力的那个小闺女,怎么都不像是能做出逃这种事儿的。
“是跑了,”云舒很肯定的说道,“不过据说那卢小姐给卢大人留了一封信,据说是和一个男子一起走的,把卢大人气坏了,现在非但没去找卢小姐,还扬言没有这个女儿呢!”
“那就是私奔咯?”玉澜瞪大眼睛,“和谁?”
“据说,只是据说,”云舒谨慎道,“据说三年前,有个小伙子半夜翻进了卢小姐闺房,这男子好像受了重伤,卢小姐偷偷照顾了他两个月。后来两人就一直有来往,卢大人应该是早就知道此事,但没能截断两人情缘,现在想棒打鸳鸯,结果两人私奔了。”
这确是一段奇情了,玉澜只觉得自己是在听故事:“还有这样的事儿,哪个男子那么大胆敢拱老卢家的白菜?”
她见云舒一笑,眯眼睛:“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云舒弯下腰小声说:“据说那男子是江湖中人,生性洒脱不羁,才不管是哪个大人的女儿呢。”
说完云舒咬着唇不敢让自己笑出来,脸却绯红,不知道那话传到她这已经变成了什么样,估计已经是一个完整的江湖公子和官家小姐私定终身浪迹天涯的精彩话本子了。
玉澜一开始也笑,但转念一想,心里一动。
她猛地想起一个事儿来。
江湖也是有江湖规矩的,私闯民宅尤其是官宅这种事儿,江湖人也不会随便这样做,毕竟大家都不愿意惹麻烦。
一个江湖中人能翻进官家小姐的窗户,要么是这个江湖人资历浅,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还有个可能,就是身陷险境躲避。要云舒说的是真的,那这就是个江湖人受了重伤误打误撞逃到官家小姐闺房。
能受着重伤还躲进官宅的,身手必然差不了。
所以一个身手矫健还受了重伤的年轻人,结合那个时间,让玉澜猛地想起一个人来。
“鸣崎,我叫鸣崎。”
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摘了面罩,依然一脸稚嫩,脚尖立在飞檐上,姿态轻盈如燕。
不会吧……玉澜在心里想着。
这么巧合吗?
卢小姐的事儿一时间成了洛阳城内的新闻,那卢小姐应该是没有找到,因为过了许久,这个故事还是没有后续。
檀喆的指婚对象没了,但玉澜不缺他这一个需要指婚的人。
回纥之战后,玉澜十分忙碌,她忙的事情非常多。
比如攻占后的回纥土地设州府来稳定,但你既然设了州,就得在此地维持好秩序,让人在此安居。但此地多回纥部族的人,生活方式和中原也有些差异,因此调官,管理,设官员等等各方面都需要玉澜阅览调度。
再比如土地,丈量土地这种事儿非同小可,基本等于直接和这些世家大族对战,玉澜自然不能这么冒进,但扶持农桑,鼓励开垦耕地这样的事儿玉澜还是可以做到的。
而且玉澜颇有魄力,令行必达,说干就干,为此她还派出了一支中央巡察官到地方巡查,玉澜不指望这些人能把所有的坏事儿都报上来,但能做到十分之三,已是谢天谢地。
更重要的还是官员升迁派遣,已经到了深秋,玉澜对一批官员又进行了调动,这次动静不小,一大批地方官员被玉澜调到洛阳城成了京官儿,这些被玉澜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基本没什么意外就是长公主派。玉澜如今有底气,这底气不仅来自她手里的兵权,还有民间威望。
这些就已经很耗费玉澜的精力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但就算如此,玉澜也没有忘了玉嫤的婚事。
玉嫤今年十七岁,正是待嫁的年纪。玉媱一直留心给她挑选夫婿,最近半年也曾半真半假的问她有没有意中人,无奈玉嫤总是低头笑着摇摇头。
玉澜看得出她是有心仪的人的,可问了两次不说,玉澜也不能干等着,有时间的时候也给她留意着。
玉澜寻思着像玉媱那样,给玉嫤找一个世家弟子,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保障,于是就在几个适龄人总挑选,没想到到了冬天,玉嫤主动来找她了。
无他,是来给自己求一门婚事的。
但玉澜没想到的是,玉嫤想嫁的人,是陆寒寻。
玉澜看玉嫤脸颊绯红的样子,她沉吟着没有给准话儿。
“玉嫤想嫁陆寒寻,这个请求倒是很巧合。”
玉澜摸着手里的暖玉,话是说给刚回来的云舒听的。
确实很巧合,巧合在现在陆寒寻在朝中地位微妙。
大殷已有近十年没有打仗了,老一辈武将已经力不从心,青黄不接是最近几年大家都清楚的情况。是以这成安年间的第一仗,玉澜不得不派出两个之前从未有指挥经验的陆寒寻和江照应战回纥。
没想到大胜而归,军功加身,这就不一样了。
江照如今是金吾卫中郎将,玉澜加封他为忠武将军,继续留在他身边掌控北衙禁军。
陆寒寻有点不一样的是,首先他品阶就比江照高半截,他本来是上府折冲都尉,后来接替陆父镇守边塞的任务,由当时的张太后,实际是上官宣给他从三品的下都督官职加定远将军的名号。
上官宣如此大手笔是有些理由的,陆家长期面对突厥守卫中原劳苦功高,再者陆寒寻当时确实也是青年才俊,尤其后来慕延小将军英年早逝,和其并称双璧的陆寒寻更加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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