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喆看她雀跃的模样,终于被打败似的叹息一声:“好。”
他松开握着她手臂的手问:“不是说要和我说事吗?”
他提醒了她,玉澜点头:“哦对……”
“不过在这之前,臣也有一事相求。”
“说。”
“臣,想和长公主,求一个人。”
玉澜歪头,打量他,眼睛骨碌碌直转:“谁?”
“臣想求要长公主的贴身侍女,锦心。”
这次,檀喆反应极快,也没敢再逗她,立刻解释道:“我邻居张鲁,与锦心相识。”
玉澜点点头,示意继续说。
“长公主守陵时,这张鲁干了一个去元陵送水的差事,重遇锦心,心里一直念念不忘,至今没有婚娶。张鲁待我家不错,尤其我在安西都护府做事时,张鲁每日都去我家照顾我母亲,这次我想为张鲁求门亲事,请长公主做主,给锦心脱了奴籍许给他。”
玉澜差不多恢复了理智,其实檀喆提要锦心时她没打算生气,檀喆又解释得这样快,她反倒不好意思了。只是在听到他说张鲁在他去安西时格外照顾檀母,玉澜还是愣了一下。
不过她没在这里纠结太多,只思量着:“给锦心脱奴籍不难,锦心现在也没有依靠,嫁人有个归宿也不错。只是,你确定张家会收锦心?再有……”
玉澜的眼神朝书房的门看了一下,压低声音:“你确定锦心就是你那邻居的好归宿?”
檀喆微有诧异,原来玉澜也清楚。
他这么久的观察里,其实也发现了,锦心算是玉澜这几个侍女里最浮躁的一个。
倒不是说锦心不忠诚,她很聪明,比珞明伶俐得多,以檀喆来看,也没有做什么勾搭他的行为,但檀喆能看出她心里那种压不住的跃动。
“锦心聪明,从奴籍脱离到良家,她应该知道这是个赏赐。长公主若有心,可以直接下令而不用问锦心意见。至于两人成亲后日子过程什么样儿,就看两人的造化了。”
他话都点到这个份儿上了,玉澜不听也不好了。
但让她有些意外的是,锦心倒是很感激玉澜的这个安排,无论是脱奴籍从良家还是嫁给张鲁,看锦心脸上的雀跃不像是给作假。这让玉澜难免想起她当初守陵时,锦心和张鲁在患难时生了情谊也说不定。
玉澜也就给张鲁在少府监安排了一个差事,没什么官职,但好歹有了归处,据檀喆说,张鲁的母亲没料到儿子还能有这样的机遇,对锦心也十分爱护。
两人成亲那天,云舒代玉澜祝贺锦心,送去了不少贺礼。其实云舒知道,玉澜说是没到,其实就藏在张家对面的檀家小院里。
锦心和张鲁的婚事十分热闹,也很有排面,不仅长公主派人送贺礼,就连如今的左相檀喆也亲临祝贺,巷子外面都是好奇围观的人。
看穿着红嫁衣的锦心红扑扑的笑颜,看开心得一直傻笑搓手的张鲁,戴着面巾藏在檀喆身后的玉澜不由莞尔一笑。
锦心的婚礼固然没有她当初以长公主身份出嫁那样风光,但这小小巷弄,一群真心祝福的人,一双渴望长相厮守的有情人,倒是让曾经十里红妆大赦天下的玉澜,更羡慕些。
“檀喆。”
“嗯?”
“我想喝酒。”
檀喆看了她一眼。
“好。”
他伸出三根手指:“只能喝三杯。”
玉澜不敢置信地皱眉,她扭头瞪他一眼,低叫道:“你管我?”
檀喆对她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玉澜看他那笑有点气,伸手掐他腰上的肉,檀喆疼得微微皱眉,不动声色的握住她的手牵在身后。
玉澜:“……”
晚上的陶华园,玉澜和檀喆在观景台,当真摆了酒菜。
檀喆觉得玉澜狡猾,三杯倒是答应得很好,可拿的那杯子和饭碗一样大,檀喆看她那耍赖的样子,忍到她侍女离开才正气指责。
“身为长公主,如此诓骗臣子,成何体统!?”
玉澜做出一副被他唬住的样子,还搭上一句:“我下次不敢了。”
然后,酒照喝,人照醉。
檀喆只觉得头疼。
你说玉澜好酒吧,可她酒量又差,别说三杯了,玉澜那大酒杯喝了不到一半,她就已经微醺了。
檀喆看她趴在桌子上眼睛亮晶晶的样子,试图悄悄拿走她的耍赖酒杯,没想到玉澜眼疾手快一把把杯子罩住,抬眸瞪了他一眼。
被抓个现行的檀喆也不心虚:“看来还是没喝醉。”
玉澜皱眉:“我还没醉。”
檀喆不理会,只望着她,沉吟许久问道:“这个沾酒的习惯,什么时候开始的?”
玉澜诧异地望他一眼,凑到他面前:“檀大人这是关心我吗?”
这话说的。
檀喆眯着眼,老大不高兴地点着她的眉心把她摁回去。
玉澜也有点不高兴地揉了揉额头,但也没太计较。她靠在椅子上思考檀喆刚才问的问题,回答道:“成亲之后。”
玉澜对他笑了笑。
檀喆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玉澜见他不说话,又自嘲一笑:“成亲那天我就后悔了,我知道自己不该那么轻而易举地听从张太后的安排。”
“可惜啊,为时已晚。”
玉澜这话有些模糊不清,但远不及她在今晚突然提起这段婚事更震撼。
玉澜和檀喆一贯的交谈中,自动摒弃的两件事就是玉媱和玉澜的这段婚事,也说不清为什么,两人就是默契地避而不谈。
当然,确实也没什么好谈的,有什么好谈的呢,都知道玉澜曾经的夫君崔炳是神都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且是一个肥头大耳一无是处的真正的纨绔。
且这个崔炳,在和玉澜做夫妻的那一年里,没少在外面说玉澜的坏话。以玉澜的要强和心气儿,别说在檀喆面前,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提。
那在檀喆面前有什么不同吗?有。
玉澜在他面前再怎么强势任性,再怎么手握实权,但在某个时刻,终究能想起两人的差别。
因为自己成过亲而自卑怯生,这样的情绪在玉澜心头,很淡,但也不是没有。不影响玉澜继续对檀喆胡作非为,但总会在胡闹后的某一瞬间让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望着檀喆生出一丝恍惚来。
这样的情绪在心里绕久了,趁着这点酒意,玉澜觉得倒不如说出来。她知道檀喆聪明如妖精,只需要提一次,他究竟是不是介意,她也就知道了。也只需要说这一次,日后无论怎样,她都可以在他面前更加坦荡,坦荡地展露自己的过去,坦荡的继续说对他的喜欢。
静了许久,檀喆问:“那那次元宵你一个人跑出来,是被他打了?”
玉澜给自己倒酒,并不扭捏地笑了笑:“你当时又不是看不到。”
那时她脸上被崔炳留下那么明显的红印,以她的身份,谁敢打她?
檀喆静静望着她,看她将那一小杯酒一饮而尽,他是何等精明的人,纵然玉澜笑得磊落坦然,说出这些话也确实有魄力,但他依然能从玉澜垂下的双眸中看出她的失落消沉。对玉澜来说,重新剖开这些伤疤并不容易,檀喆容许自己自负一下,兴许对他说出这些话要更难。
檀喆给自己斟了杯酒,对玉澜举杯:“臣还是得祝贺长公主。”
玉澜回神:“什么?”
“祝贺长公主休掉纨绔夫君脱离苦海,”他凝望她,“本就不喜欢的人何必强迫与之在一起,敢爱敢恨才是你长公主的魄力。这门亲事,你结束才是对的。我倒还觉得你结束得太晚了,怎么能给那崔炳一年的时间折腾。”
说罢,檀喆不顾玉澜惊诧的目光,兀自和她碰了一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看他如此罕见的痛快地干了这杯酒,玉澜才反应过来,她的手微微发抖,终是笑了笑,正要把酒也干了,檀喆摁住她手腕儿:“你还是别干了,喝酒的习惯你还是得戒的。”
“明天我戒。”玉澜极好说话。
檀喆瞪她一眼,还是短暂让步:“那你别喝那么快。”
玉澜应一声,喝了半杯,她心潮尚未平复,一点酒液的催化让她的情绪更浓烈了些,她望向檀喆:“檀喆。”
檀喆嗯了一声,正寻思着怎么把玉澜的酒杯抢回来。
“你……”
玉澜张了张口,突然不知道如何说,半晌说出一句:“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檀喆诧异地抬头,十分新奇这个评价。
“光风霁月,与人为善。”
说到这玉澜就扭头笑了,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趣。
其实她眼眶已经热了,檀喆能看到她眼睛一层薄薄的光,但玉澜不肯哭,兴许是觉得此刻落泪很矫情。
檀喆挑了下眉:“长这么大头回有人用善良来夸我,怪稀罕的。”
“我不善良,也没那么与人为善。”
他语气淡淡,直接伸手扣住她的杯子。
玉澜蹭的坐直身体:“还没到三杯呢!”
“三杯?你知道我忍你多长时间了吗?再这么耍赖我就……”
他和玉澜争抢着,到底没说出再耍赖他能怎么办。
而此刻,凉月漫天繁星闪烁,初秋的一缕凉风悄然而至,拂过两人的面颊和湖面上依然翠碧的荷叶。那些人间惆怅事,最是无情恼人心,只盼今晚无事,留得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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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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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安八年秋。
暗地巡察归来的玉澜终于“病愈”,重新临朝称制,并且一监国就有大动静,先是以贪污赈灾钱粮为由直接将宣州刺史贬为庶人,又派巡察史严格审查赈灾情况。
而让人有些意外的是,首先玉澜将一个宣州下属的小县令给调到了洛阳城,直接提拔其担任中书省中书舍人,此人正是远安县县令乔淮书。
另外,宣州刺史被贬后,玉澜选了成安八年状元,现翰林学士顾玉章出任宣州刺史。
这两项调动带来的争议不小。首先,中书舍人这个职位很重要,现在让一个没有背景的乔淮书来担任,明显就是玉澜在朝中势力的又一次扩张。
现在玉澜文有左相檀喆武有金吾卫中郎将江照不说,在门下省和中书省也都有自己的人,以百官之力想撼动她是没那么容易了。
至于对顾玉章的调动,也有些让人意外。
顾玉章是这几年玉澜十分青睐的一类人——寒门学子,天资聪颖,玉澜这两年提拔了大批没什么背景的官员到京城,如今反倒把这样完美契合她所想的状元郎派到了地方。
有的官员坚持认为玉澜是培养锻炼顾玉章,也有的人觉得顾玉章先是被她扔到翰林院又被她派到地方,想来对顾玉章也没那么欣赏。
两种说法玉澜都听说了,都有点道理。
唯独檀喆是知道玉澜心思的。
“顾玉章若有济世安民的心志,那这个宣州正好给他发挥,也让我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拿一个上州给他试炼,我已经够仁厚了。”
檀喆闻言笑了笑。
简言之,玉澜惜才,顾玉章到底是状元郎,就这么放弃,她舍不得。但感情也就仅止于此,再多就没了。
檀喆摸着下巴想想之前听闻的顾玉章的事,又抬头看了玉澜一眼。
“那顾玉章和你告别时,就没说点别的什么?”
玉澜正练字,闻言困惑地望他一眼:“别的什么?”
檀喆眯眼打量她一下,很快就放弃,算了,顾玉章真的说什么,玉澜也不会告诉他。
随着南边水灾初定,北边的蝗灾也渐渐稳定下来,两方灾民流民也安置得差不多了,玉澜终于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没喘匀,意外又接连而出。
先是玉媱宣布休夫。
和玉澜当年的和离还不一样,玉媱的休夫,单方面,极其坚决,且是先斩后奏。那杨深古一夜之间被玉媱卷了铺盖卷扔出公主府,走投无路大半夜的来求见玉澜,玉澜才知道这休书已经写完,杨家现在都知道了。
玉澜看杨深古跪在她面前,八尺男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全程没说玉媱的一句不是,只怨自己没出息在弘文馆干个闲差,怨如今杨家落魄让玉媱不安,怨这世道太苦。
纵然他没直说,但怨的这些,似乎都是玉澜促成的。玉澜坐在位子上还没说什么,旁边的云舒先听不下去了。
“杨大人!”
云舒高声打断他:“杨大人此来是让我们长公主给你主持公道的,还是来这里抱怨诉苦的?驸马不能担任要职乃是祖训,驸马在成亲前就应该有此觉悟!家道落魄也是因为杨家无人扛鼎不能洁身自好,驸马在这里抱怨又有何用!杨大人仅因为自己委屈就抱怨这世道苦楚,此言更加没有格局见识!”
云舒话没说完,玉澜一拍扶手,厉声训斥她:“云舒!驸马在此,哪容得下你在这放肆!”
云舒立刻跪拜请罪,但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却是心照不宣的打了个配合。
云舒这番言论是自作主张不假,给玉澜出气也是真的。这些话玉澜听了哪能不气,不过是不好发作罢了。
云舒终究是奴籍身份,她对杨深古这一顿反唇相讥,要是玉澜不先出手训斥,让杨深古抓住把柄,一来云舒不好脱身,二来玉澜也落人口实。
杨深古资质平庸懦弱,想来也是真的伤心,竟然没察觉这一点,反倒被云舒给骂蒙了,跪在那竟然一时不敢说话。玉澜叹了口气:“那如今,驸马有和打算?”
杨深古竟然露出羞赧的表情,绞着手指:“长公主既然叫我一声驸马,臣也希望长公主能劝一下灵犀公主,我无意和离,更不想被公主休夫。夫妻本是同林鸟,我愿此后对她言听计从,更加好好待她。”
杨深古眼神殷殷,玉澜却十分为难。
她有种直觉,玉媱肯定不会回心转意。
她含糊着说试试,没有给杨深古一个准话,让云舒送客。
第二天没等她宣,玉媱就来了,一路走一路掩嘴低泣。
和玉澜和离后依然坚持少女发式不同,玉媱婚后早早就盘起了发。玉澜看她满头珠翠,贵重的头饰煌煌璀璨,妆容也变了些,如今眉画得很长,长眉入鬓的模样,虽然依然面若桃花,可还是哪里有了不同。
不等玉澜问什么,玉媱先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涕下地和玉澜哭诉自己看人走眼,称杨深古喜逛青楼,和好几个花魁有染,还好赌钱,欠债许多,她拿了许多陪嫁为杨深古还债。
说完这些不够,又说杨深古生性懦弱无能,愚钝平庸,又抱怨了许多婚后杨深古让她难以忍受的细节。
玉澜听得头昏脑涨,自然也不爱听。一开始她就知道玉媱既然做得这么绝大概率没有回旋余地,听她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姐姐,我虽醉心舞蹈,对这些事情懵懂无知,可我也知道不能就这样混沌过日。姐姐尚且因为崔炳而和离,这杨深古品性不端,断不能做我们皇室的吸血虫,我这也是不得已为之,姐姐可要替我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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