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檀喆回到家中,他闻了闻身上的酒气,尽管知道没用,但还是小心把袖子掸了掸。
屋子里,檀母还掌着一盏油灯,等着他。
檀喆推开门,果然见檀母还没吃饭,照例每盘菜上扣着碗,似是怕凉,其实已经入夏,倒也没必要。
檀喆唤了一声阿娘,先走到桌前,拿开盘子上的碗,声音雀跃:“今天做了好吃的?”
檀母看到他回来,本来也很开心,但随着檀喆走近,她闻到檀喆身上的酒气,立刻皱了眉:“你喝酒了?”
檀喆也知道躲不过:“一点点。”
这哪里是一点点。
檀母登时生了气:“和谁喝的?”
“礼部司高大人,今天他邀我去他府中赏花,只吃了两杯酒。”
其实只要知道了他喝酒,无论他怎么撒谎说喝得不多,檀母也已经不在乎了,她只在乎檀喆出去喝酒了。
檀母想说什么,但太生气,一时气到不知道说什么好。檀喆低着头想挨训,等了许久却没听到檀母说话,一抬头,发现檀母眼角含泪。
檀母训他,他可能还不往心里去,但她哭,檀喆就慌了。
“阿娘……”
檀母唇角颤抖,檀喆往前一步,檀母后退一步,檀喆不敢往前走了。
“喆儿。”檀母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平复下情绪,尽管眼角还残存一点泪痕,但她以神情肃穆,甚至双手交握在身前,挺直了脊背。
“阿娘。”檀喆真的紧张了。
“不管你做什么,但喆儿,我只希望以后无论你做什么事,都要恪行其道,不触诡计,不图捷径,明理明义,你记住了。”
檀喆屏息听完,低下头:“我记住了,阿娘。”
檀母转身去了自己卧房,檀喆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的背似乎都弯了下去。
檀喆喉咙一哽,一时间觉得无法成言。
嫁檀铖之前,檀母也是前朝名门之女,出身望族。当初檀铖还没闯出什么名堂,檀母就相中了他,下嫁给檀铖这样的武将。后来檀铖随着先帝征战四方,檀母就为他守住家业,教养儿子。
后来先帝登基,檀铖得封虞国公,是开国公里出了名的怕老婆,几乎事事都要听一听檀母怎么说。可即便如此,当初檀铖征战十年有余不在家,那些年檀母的含辛茹苦不言自明。
谁也没想到,刚过了没几年好日子,檀铖竟然又犯了这样的事,如此十年来是比以往更艰辛的日子。
檀母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檀喆印象里,母亲性格贤淑温柔,连说话十分柔和,鲜少有生气的时候。但她依然治家有方,兴许是自名门出来,天生带了不怒自威的劲儿。
就如刚才训斥檀喆的檀母,就是严肃起来的母亲,这在檀喆和她的相处中从不曾有过,可见这次她有多生气。
檀喆深吸了口气,他把菜又热了一遍,随后敲门叫了叫房间里的母亲,没想到檀母异常坚持,叫他把菜放在门口她一会去拿,轻轻柔柔的语气,却告诉檀喆,她怒气未消。
檀喆把饭菜放在门口,他再一次敲了敲母亲的门,这次不等檀母说什么,檀喆郑重的对母亲说道:
“不触诡计,明理明义,恪行其道,母亲,儿记住了。”
无论檀喆究竟是不是想凭借高大人上位,但州学考试之前,洛阳城里最优名气的学子确实是檀喆。
一来檀喆本人确实有一定文采,所做《欢宜赋》在洛阳城传开,此篇和以往文人墨客的作品不同,文笔方面没有什么华美辞藻,但胜在凝练简洁,观点独到。
当然,还有就是檀喆本人的俊美风流,让他除了在众多学子中脱颖而出之外,尤其在教坊司里得到诸多女郎赞美。这一点虽然众人都不说,但也是心照不宣。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檀喆的身份。
檀喆为虞国公幼子,昔日虞国公因谋逆罪被先帝斩首,但也强调先父之罪不涉厚待。即便如此,檀喆的身份还是让朝野忧虑,且不说檀喆罪臣之子的身份,算起来这檀喆和如今皇家可是有杀父之仇的,如果他真的参加科考,那要不要准许,能不能中第,这都是问题。毕竟朝中还有不少老臣,这都是当年先帝旧部。
最为这件事儿挂心的就是礼部尚书上官庭。某个夜晚,他把那篇《欢宜赋》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久了不由得眉头紧皱。不由得把文章放在桌上,站起来看向窗外一轮明月。
上官庭和虞国公檀铖交集不多,倒是与檀喆母亲赵氏的母家交情颇深。想想这赵氏拉扯檀喆长这么大,上官庭重重的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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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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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八月,州学考试。
玉澜知道檀喆要参加这次考试,不过她不甚在意,直到州学半月后玉澜才知道檀喆通过了州学考试,不过排名中游,并不靠前。
对此玉澜心里也没什么波动。
当初她拜访檀喆,是出于年少时对檀喆的记忆,可以后能到什么地步,看的还是檀喆自己的本事。甚至对玉澜来说,她更想静观其变,看看这檀喆,究竟值不值得她那次的登门拜访。
此刻于她来说,她更关心的是如今朝局。
上官家族和张太后双方如今倒依然维持着某种平衡与和谐。这也不奇怪,毕竟舅舅他们从来没有公然反对张太后,本身就不是敌对状态,只不过上官氏是忠君为民,而不是忠于如今摄政的太后,若双方是一样的目的,自然也就没有冲突。
想到这,玉澜皱了皱眉,放下书,用力摁了摁太阳穴。
所以,这张太后是真的摄政于朝,但心怀天下?其实历来君王都有是非功过,更多的是看大政于民。就算这张太后真的做错了什么或做一些利己的事,完全是情理之中,只要不耽误朝政举措,这就是一代贤明。
玉澜如今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当初判断失误——玉澜承认,她对这位张太后印象不佳。
因为她还记得,母后去世前的那几年,张氏正受荣宠,靠着能歌善舞博得父皇欢心。
玉澜不是傻子,虽然张氏受宠她不开心,可她母亲是上官皇后,作为皇后,本身就不仅仅是因为被圣上喜欢而坐上这个凤位的,身世修养能力手腕等等才是考虑的重点。
作为皇后,就算不受宠,也会获得敬重,更何况母亲上官氏是父皇做皇子时的嫡妻,本来就有一段情投意合的恩爱时光。后来做了皇后,母后也是母仪天下,管理后宫协助君上,朝堂内外无一不信服。
偏偏就是这个张贵妃,在那时,还真做过一次仪比皇后的事。
那时一次皇家宴会,张贵妃刚生下皇子楚景澈,也正受荣宠,而当时太子,也就是玉澜的哥哥楚景晔正因为一次临时考试不佳惹得父皇发了一顿脾气,也是就是那次宴会,张贵妃戴了一条凤仪发簪、
按照规格,只有皇后才能佩戴凤形簪子
玉澜还记得,这条簪子让父皇第一次对张贵妃露出不虞的神色,让张贵妃当场摘下簪子请罪,后来还去母后的宫里又去谢罪。母后大度,也不想把此事闹大,只借此事调查没收了张贵妃的首饰,没有真的惩罚。但这件事玉澜却记住了,张贵妃还因此受了许久的冷落。
都言美人祸国,但在玉澜看来,所谓红颜祸水大多是史书把祸端推给美人的幌子。能够做到因美人而误国,那这君主多也不是明事理的人,不过是在美人这露出自己的弊端和不足罢了,没有这个美人,也会有下一个,君王好美色,不奇怪,可天性好色还糊涂,才是误国的起源。
这时珞明进来,手里拿着托盘。
“殿下,银耳莲子羹熬好了。”
玉澜撑起身子,接过银耳莲子羹。
“我在里面放了些糖,殿下尝着还好?”珞明仰着头,眼睛晶晶亮。
“不错。”玉澜肯定的小小。
珞明听了很开心,抱着托盘笑得像捡了宝。
其实味道的差别,在此时玉澜这里差别不大,毕竟此刻她有些心不在焉。
当初父皇废太子,玉澜没有怨言。太子楚景晔是她的亲哥哥,他那些事玉澜都清楚,本就不能承大统,还害了母亲忧思成疾。
更何况,哥哥废位后,她二哥跟着谋反,三哥生性懦弱。再往下看,其余几位皇子又有心夺嫡,兄弟相残。立遗诏由楚景澈即位虽然冒险,但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楚景澈年幼,但看得出聪慧,好好培养,比她哥哥们有希望。
玉澜终于喝完最后那点银耳莲子羹,思路回转到最后。
自那次发簪之事后,张贵妃靠着负荆请罪和安分守己重新获得父皇宠爱,尤其母后去世后,这张贵妃终归是暂管后宫。自己儿子又登基为帝,可当年能在宴会上戴凤簪的人,真的就从此安分守己了吗?
“殿下一定又是在想政事了。”
珞明的话惹得玉澜回神,看珞明仰着头眨巴着眼,玉澜笑笑,斜靠在榻上:“怎么说?”
“每次殿下想政事的时候,都会容易出神,不喜欢说话。”
但究竟想的是什么政事,珞明并不好奇,她只觉得公主思虑国家大事很厉害,真心实意的夸赞:“若殿下为男儿身,那如今……”
玉澜一个眼神,珞明闭了口,还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以前父皇在世时,教我拉弓射箭,也说我学的快,可惜我不是男儿身,”玉澜笑笑,“遗憾的是,如今身体有些差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拉动弓了。这也才不过几年。”
“殿下只是如今住在陵宫手生疏了,等以后再去神都苑,多练练箭还是能像以前一样厉害的。”珞明不以为意,替她掩好被子。
玉澜被珞明天真的话逗笑了。想起以前,玉澜也犹豫过是否选用珞明做她的贴身侍女,怕天真有余心思不足。如今倒觉得有这么个明媚的少女在身边陪着,有时候也能宽慰心灵。
“好,等以后出了陵宫,我再好好练练这骑马射箭。”
还有不到半年了。
也不过半年左右,檀喆就从泛泛无名之辈成了如今的名人,至少在通远坊,他是很有名气了。
虞国公之子檀喆,如今通过州学,即将参加进士科殿试,还这么风流倜傥,礼部司高大人如今最欣赏的门生。
小跟班张鲁到处夸耀自己和檀喆是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至少从檀喆住进桃花巷以后他们是一起玩到现在的。借着檀喆的光挣了不少同龄人的羡慕。
曾月娘忧心忡忡,再也不快乐了。想想要是两个多月后的殿试,要是檀喆真的成了进士,那她这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就配不上他了。想到这,平时咋咋呼呼的女郎晚上还偷偷哭了好几次。
檀喆本人心态上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是个州学,既然他决定参加科考就志不止于此,更何况,越往后越危险,现在放松为时过早。
时间很快到了殿试。这时已经十一月,天气转冷。
对玉澜这样苦夏又怕冷的人来说,只有春秋两季她才住得适宜。如今天气转冷,加上陵园本来清冷,玉澜早早就觉得身体耐不住寒了。
而学子也是这时候入京参加殿试。这对学子们来说也颇为辛苦。今年因为是新皇登基的第一年,兴许也是急需人才,考试的时间从以往的来年二月提前到十一月。甚至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许多学子不想穿得臃肿参加殿试,都在讨论如何穿得薄还显得挺括,各种无名的小招数都使出来了。
檀喆依然稳如泰山,一副顺其自然的超然姿态。
实际是也没什么法子了。
对此刻的他来说,势单力薄,虽然父亲昔日旧友都在朝堂,但对他这个罪臣之子,肯定不敢贸然相助。
到最后,到底是能顺利走上仕途还是继续默默无闻,也就看天意吧。檀喆并不喜欢这种无法主宰的命运,但如今显然他是处在劣势的那个,他的心气也不允许他去求不一定有结果的其他人。
而另一边,如今皇帝尚且不满七岁,对这朝政上的事自然还不清楚。殿试考试的题目是由张太后过目,进入殿试的名单和诸位贡士的来历也是张太后查验,礼部对贡士信息的汇报自然也是汇报给张太后。
当张太后看到檀喆的名字时,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等看到他的信息,张太后挑了下眉。
如玉澜所预料的,她对檀喆很感兴趣。
张太后对檀喆本人印象不深,毕竟以往的宴会都是上官皇后主持。等后来的张贵妃执掌中宫的时候,檀铖已经被处决,檀喆也下落不明了。
但看看檀喆的资料,张太后还是被吸引住了。
有趣,真的有趣。一个被先帝斩杀父亲的罪臣之子,如今却来参加科考希望走上仕途。这要是真的在殿试高中,继续效忠于大殷,不知道到时候是什么样子。想来还是要看看这檀喆的本事,真要是平庸之辈还好,要真的有过人才识,那可就有意思了。
当权者应该喜怒不形于色,这样才能让臣子猜不出心思,而张太后这个表情,不仅是在玉澜等人意料之内,也让下面嘘着她神色的臣子看出了她的喜好。
如果观察到这个表情的是个官员的话,兴许还有点警惕或思虑,可惜的是,此时看到张太后这个饶有兴致的面容的,是一个叫钱善与的宦官。
他悄悄看着年轻太后唇角扬起的一缕轻笑,心里翻腾不已,这情感自然是关乎他的未来,也许他的机遇真的来了。
纵使知道有风险,但权势的诱惑却让他无法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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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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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三日,殿试开始。
陵宫中,玉澜这一天睡得倒是格外的好。云舒给她拢好长发,轻声说今天是殿试的日子。玉澜也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她如常看书,诵经,礼佛,看宫女跳舞,侍奉打扫,日子一如既往,不见天光。
而此时,檀喆着一身淡蓝长袍,随着一同进入参考的贡士一起,步入巍峨的紫微城,
这皇城,曾经于他而言是每日都来的地方。
檀喆还记得他最后一次来这个皇城,那是很平常的日子,完全不会让人想到变故和无常。
他照常和其他皇子一起在皇子院读书,上完课的休息,看到东宫太子楚景晔还在背书,背得愁眉苦脸,他和几个小皇子还跑过去,翻着墙头看着他笑。那楚景晔虽未有继承大统之才,却在身份上认知颇深,当即板着一张脸,继续背读,还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他们几个人也不怕,嘻嘻哈哈的翻下墙头。檀喆年纪最小,踩在石头上摔下来。他其实也不在意,打小他摔得就多,拍拍衣服站起来就是了。
却没想到眼前落了一双鞋子,精致小巧的绣花鞋,素白的鞋面绣着浅浅的兰花。
檀喆诧异的站起来,忘了拍掉身上的尘土。他看到眼前站了一个小人儿,扎着双发髻,皮肤雪白,眉目如画,脸颊鼓鼓的,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
“你有没有事,摔伤了没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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