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汉一顿,忽而说不出话来了。
叶芙兰站得有些累,被贴身侍女搀着,神情倒是温柔和善,耐心问他道:“务必说出一位你信得过的官人老爷,我即刻打发人去请。”
大汉嗫喏半天,周围围观的人都不耐烦了,奇怪道:“你若是有信得过的官人老爷,就赶紧说出来让他为你们夫妻二人做主呀,为何迟迟不说话?”
那大汉被逼得无法了,才低声道:“户部的柴员外郎,我、我只信他。”
叶芙兰便笑了。
柴员外郎是李夫人的娘家堂兄弟。
话说历代造反之人,必要保障兵权与钱财。
威远候手上握有兵权,皇帝趁论功行赏之际消释了他的权力,而对于沈家背后那财力滔天的叶家,自然也要想法子整治。
皇上自从对沈家起了疑心,每每想到沈家与叶家的联系与势力,便觉头上悬了一把随时斩下来的剑,让他夜夜睡不安宁。
叶芙兰立马派人去户部请员外郎过来。
叶家布行与户部官衙之间隔了几条街,街上人流较多,沈府的侍卫不能骑马,快步穿街而过。
谢准站在轩楼二层,叫住了他,“发生什么了?”
侍卫答道:“世子妃的布行出了事,需要去户部请柴员外郎过来,小人赶急,不便多留。”
陈同知坐在他面前,见状忙道:“既然沈家出了事,佥事赶快去帮忙吧!”
“不急。”谢准转身坐回到他对面。
陈同知叹着气,“佥事喊我出来到底要做什么?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自谢准来都督府任职,闹出来那么多事,陈同知看出他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已经不敢对他像起初那般怠慢了。
他是个随风向倒的墙头草,为人圆滑,很会做人。
但对付这种人也很简单。
凭借自身尤其敏锐的直觉,陈同知已经决定要离谢准远些,谁料他主动找上了门,还带着一身冷气,也不知道是谁惹到他了。
谢准道:“不需要你知道什么。”
他拿出一张笺纸,上面写着两行诗,漂亮的簪花小楷,似乎可以闻到淡淡的女子甜香。
陈同知一惊,飞快伸出手臂将这张纸拿了过来,团成一团塞到了自己嘴里,嚼烂,就着茶水咽了下去。
谢准等他咽下去之后,又慢悠悠拿出一张笺纸,这回是陈同知亲手写下的两行酸诗,字迹倒是挺好看。
陈同知目瞪口呆,又飞快抢来这纸,故技重施,茶杯里却没水了,噎得他有些难受。
谢准倒茶,将茶杯推到他面前。
陈同知好不容易吃下两张纸,却见谢准接着又拿出好些张信纸,有新有旧,垂眸扫过这些信笺,似感慨道:“陈同知与都督大人的贵妾倒是恩爱,都督应是被瞒住了,只是不知陈夫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求你住嘴!”陈同知低吼道,他急得抢来谢准手中信纸,做贼心虚般左右看了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请同知来吃饭,光吃纸怎么能够?”
谢准今日心情正不好,陈同知正好撞上,这顿饭吃得他胆战心惊。
被他狠狠坑了一笔后,陈同知擦着冷汗陪笑:“佥事今日心情到底因何不好啊?”
谢准眯了眯眼,没说话。
“可是和女人吵架啦?”
陈同知察言观色,竟然透过谢准冷气缭绕的外表,看见了他哀怨酸涩的内心。
谢准:“……”
“佥事做事奸猾老练,可到底还是个少年人嘛!”陈同知笑了笑,欲要套近乎,“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
谢准冷笑着打断他,“我不想听。”
“同知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陈同知一怔,忙道:“……我帮你办事,只是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你若说出去,小杏就完了,就算李都督容得下她的命,我家婆娘也饶不了她!”
谢准讽刺道:“所以,这就是你身为过来人的经验?”
陈同知说不出话来了。
叶家布行中,京兆尹和仵作都到了,经过查验,红疹是由布匹上的染料造成的,那染料中掺了一种烈性毒素,毒素侵入皮肤,因此中毒。
至于那位死去的老太太,身上患有大大小小多种疾病,穿了染上毒素的衣衫,加快了她的离世。
这么说来,她的死确实与叶家布行有关。
“把叶长竹叫来。”叶芙兰问。
叶长竹是她的堂弟,布匹印染一应由他负责。
先前她因怀孕,稍微放了权给下面的人,谁曾想让别人钻了空子。
叶长竹很快被带来,心虚地躲过叶芙兰的眼神,却与柴员外郎对视一眼,又匆匆别开视线,柴员外郎则是瞪了眼那将他供出来的大汉。
京兆尹目光如炬,将几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
“世子妃,此事既然发生在本官治下,本官便不能置之不理,将此案交由本官处理可好?”
往小了说,此事牵涉不过叶家,往大了说,却是朝中两大势力之争,京兆尹却毫不犹豫把这担子揽了下来,叶芙兰由衷敬佩他,于是点头微笑道:“大人裁决公正,我自是信任大人的。”
“那便请世子妃、员外郎移步京兆府。”
这事终究还是闹到了官衙上。
几位受害人仍留在布行后院的屋子,高太医调了药膏,金风玉露几人帮忙给那几人涂抹。
那险些被丈夫打的妇人现下已经止住哭泣,神情举止却仍有些怯懦,玉露帮她涂抹药膏,她连连道谢。
“关婶不必对我说谢,要谢就谢我们姑娘和高太医。”
关婶便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沈欢歆,那似是菩萨座下的玉人,美好得不像是这污糟人世中的人。
她忽然掉了眼泪。
沈欢歆见她望着自己哭了,无措地眨眼,低着声问:“关婶,怎么了?”
关婶眼含热泪,不知为何开始对着她絮叨起来,
“我命不好,十四岁做了他们家的童养媳,二十年来在他们家做牛做马,却从来没有落得一句好。他素日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我每日给别人家做饭赚些散钱,也全被他拿去喝酒。我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儿女却与我不亲昵,因儿子自小被他过继出去,女儿也被他卖去给别人家当童养媳,他便拿一双儿女换来的钱财又去喝酒……直到前几日他手上缺了钱财,竟然想用我的命换他喝酒的钱!”
听到这里,屋内有另一位身上起红疹的受害人忙道:“关婶,你快少说两句!说你家中这些事做什么?不要污了贵人的耳朵。”
关婶一怔,低头擦泪,轻声道:“我、我话多了,姑娘见谅……”
沈欢歆左右摆两下头:“没关系。”顿了顿却是忍不住提醒:“那坏人要如何杀你?还是赶紧报官的好。”
关婶看进她纯澈的眼睛里,苦笑:“姑娘,那坏人正是我丈夫,我如何能报官抓他?”
沈欢歆一怔,反问道:“为何不能?”
这下却是关婶说不出话了。
金风在一旁冷不丁开口问道:“难道婶子身上这红疹,是你男人搞的鬼不成?”
关婶还没说什么,先前阻止她哭诉的那人却率先反驳:“怎么会?姑娘莫要胡乱猜测,谁会丧心病狂对自家婆娘做这种事?”
“他就是这般丧心病狂!”关婶在这一刻忽然爆发,怒道,“不要说他,你们不也都是为了图谋钱财,才这般丧心病狂让自己甚至家里人染病的吗?徐美生害得他老娘死了,而我,我也要被自家男人害死了!”
“你、你疯了?胡说什么?!”
“贵人,可不要听她胡说八道,她准是疯了。”
“姑娘,给您添了麻烦,我们也该走了,关婶胡言乱语,您莫要放在心上。”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沈欢歆却看着那歪在墙上哭泣的妇人,慢吞吞说了句:“我相信她。诸位涂抹完药膏,若觉得好些了,咱们一并去官府吧。”
有一瞬沉默。
“官府?贵人说笑,我们被叶家布行害成这副模样,哪有力气到官府去?”
“凭什么带我们去官府?我们不去!”
沈欢歆从椅子上下来,扶了扶关婶,转过身,看见了候在门外,听她差遣的沈家侍卫。
她现在很生气。
长到现在,许是第一次这么生气。
*
有了关婶的证言,事情很快明朗。
那死了老母的年轻人名唤徐美生,还是个秀才,父亲死得早,他由母亲抚养长大。
徐母起早贪黑供他读书,十几年下来落了一身病根,后来病重,家中并无余钱治病,沉疴难起,一直拖到儿子亲手送她上路。
徐美生跪在堂下,语调无波:“她本来就快要死了,看到我为她买了新衣,她很高兴。她死之前一直穿着那件新衣服,断气的时候还在笑。”
京兆尹怒道:“真是畜生,枉为儒子!”
此事是柴员外郎主谋,伙同叶长竹,说服徐美生等人作案。
无非是要害叶家布行名声扫地。
关婶她丈夫则是故意让她染毒,以此讹上叶家。
除此之外,受害人中有一部分知情并且是故意染病,还有一部分人直到现在才弄清楚自己这身红疹从何而来,他们大多是被亲近之人哄害的。
关婶本来就知情,只是她一开始并不敢反抗丈夫。
后来却主动在公堂上揭发了这一切。
京兆尹果然铁面无私,不怕得罪柴员外郎身后之人,必要严惩。
此案审到傍晚,惊动了三殿下和威远侯世子。
柴员外郎见赵嵩来了,以为他是来救他的,惊喜喊道:“殿下!”
赵嵩眉眼沉沉,不做理会。
沈章来到叶芙兰身旁,她微微皱着眉,面容疲惫,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叶长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叶长竹给她磕头谢罪:“堂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饶过我这一回吧。”
叶芙兰叹道:“我说了不算,京兆尹大人自会定你的罪。”
叶长竹一顿,苦笑道:“堂姐,你什么都有了,你明明是女子,却是叶家家主,而我,我是叶家唯一男丁,自小到大却低你一等……在你未出阁之时也就罢了,可你既已嫁作人妇,为何还霸着叶家不肯松手?”
叶芙兰揉了揉眉心道:“叶家家主之位一向是能者居之,你的能力若比我强,这家主之位便是你的,我也落个清闲,可你能力有限,心比天高。到现在,你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吗?”
叶长竹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堂姐可是决心要助沈家?”
叶芙兰望着他,低声道:“于私,沈章是我夫君;于公,威远侯公忠体国,鞠躬尽瘁,当今圣上为人不仁,过河拆桥。再者,沈家与叶家本就是一体,沈家被害后,你觉得以皇上之心胸,他会放过我们吗?”
叶长竹低眉,终道:“……我知道了。”
柴员外郎见赵嵩不理会他,又向随后跟来的李珞求助,“珞儿!”
李珞沉默,他看见他的表舅跪在京兆府公堂上挣扎,而他的表哥神情无波,冷漠地摆布人心与人命,随意间便舍弃了一枚棋子。
他又想起了母亲说起宋青玥时的刻薄,想起宋青玥那日同他坦白时,不舍却异常坚定的神色。
宋青玥的目标一直很明确。
她说她不会为他留在后宅,倒不是因为受不了他母亲的冷眼与磋磨,而仅仅是因为她不想。
她的归宿应是疆场。
所以她会离开京城,赶赴边关。
宋青玥期待李珞同她一起离开,但若是他不愿意,她也不会强求。
李珞望着堂上的情景,心中忽而重重一叹。
他喜欢京城,京城人烟阜胜,繁华热闹。
现在却觉得,不如随她去东北。
第80章
叶芙兰和沈章一起, 沈欢歆则是坐了另一辆马车,车前门帷一掀开,她便看到了坐在里面的谢准。
她倒是没有把他赶下马车,而是立马将车帷放下, 就连金风玉露都被沈欢歆挡在了外面。
这恶鬼的存在感极强, 他身材修长, 坐在沈欢歆专属的马车里, 一对长腿无处安放似的。他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充斥在她周身, 以至于她的马车明明不小, 却被他衬得尤其逼仄。
车内满是谢准极具侵略性的气息,沈欢歆应是被他禁锢在了他的领域中, 笼罩在了他的气息下, 恐怕难以逃开。
沈欢歆特别讨厌他这么对她,好像下一秒就要如何如何惩治她似的。
她在某些方面尤其机灵与敏感, 虽然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她可以确定这恶鬼这时准没想什么好事, 不是在心里说她坏话,就是在偷偷编排她, 要不然就是在想别的什么。
沈欢歆扶了扶车壁,双腿有些发软。
她打也打不过他,跑也跑不快, 他为何还要如此吓唬她?
沈欢歆想不明白, 觉得他有点太不讲道理了, 果真是个可怕的恶鬼。
不知怎么, 她现在有点怵他,于是坐到了离谢准最远的地方, 然而坐了没一会儿她就坐不住了。
沈欢歆后知后觉。
她渐渐反应过来了,明明她还在生他的气呢,怎么可以这么轻易被他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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