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趋行在人生这个亘古的旅途,在坎坷中奔跑,在挫折里涅槃,忧愁缠满全身,痛苦飘洒一地。我们累,却无从止歇;我们苦,却无法回避。」
听筒里传来医生不确定的询问,“请问是李小姐吗?”
“我是。”
医生说,“杨先生昏迷了,手机里就近联系人只有你,你是否有时间过来呢?”
这是黄昏时刻,李婧说,“地址发我吧,麻烦您了。”
手机收到了短信,她合起书,放在书桌上。
有人说。
我们都将经历百年的孤独。
李婧在医院见到的杨林岭,就像是一个孤独了百年的旅人,历尽苦难和风尘。
他闭着眼躺在床上,和之前她见到的他判若两人。两个月迅速消瘦,面容失去血色,连唇色都十分地淡,整个人躺在床上窝在雪白的棉被里,显得格外脆弱。
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她在病床边坐下,叹了一口气,温柔道,“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啊……”
杨林岭在半梦半醒间看到李婧柔和的脸,听到这句叹息,他眼角泛起湿意。
……他也不想的。
如此不堪的折磨,他也是不想的。
李婧掖紧被角,“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动作很轻。
杨林岭闻着医院的消毒水味,转而在胃部的疼痛中陷入另一个更深的梦魇。
梦里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醒来后身边空无一人,杨林岭赤脚跑出病房,迷茫的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头疼欲裂的瞬间,便全然以为李婧的出现是幻觉。
一个小护士路过他身边,看着他赤着脚,“你是哪个病房的?”
他没有说话。
小护士皱起了眉头,“快些回去,本来就生病了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杨林岭张了张嘴,声音很是沙哑。
“对不起,”他敛下眉,“……给你添麻烦了。”
但他还是缄默地注视着,如同一个冰冷无温的雕塑。
好半晌,他才在小护士的催促当中失落地转过身。
下一秒,又在头晕目眩和人来人往中看见李婧走来,他瞬间定住了身。
小护士:“你怎么……”
她的话在看见李婧上前时又吞咽了下去,她瞧着杨林岭眼里的失落褪去,重新浮上欢喜,然而又在短短片刻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逃避。
认清现实,悲痛不已。
李婧还没有靠近杨林岭。他后退了一步。
她顿住,也没有问为什么。小护士忍不住道:“是家属吗?快些回病房吧,看样子还没有痊愈呢,别又严重了。”
李婧微一点头,“谢谢,麻烦你了。”
小护士本就是个来实习的小姑娘,被郑重礼貌的感谢,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意。
又对刚才自己凶了杨林岭感到些许愧疚。
李婧却管不了那么多,对她礼貌一笑便看着杨林岭说,“无论你想说什么,都先进来。”
杨林岭顺从地跟着她进去。
小护士注视着他们离开。
在青年单薄的背影里,单纯的小姑娘茫然地想着他脆弱的眼神,痛苦的、沉重的、黯淡的目光。
小护士笃定,他一定是喜欢那位姐姐的。
她是很懂爱情的。
那样的眼神,一定不会错。
第10章
杨林岭昏睡了一天,晚上十点李婧才回家,第二天又来得很早,等到下午他还没有醒,她便准备出去买点东西,回来时李婧的手上拿着水果,还带了一束白色郁金香,裹在旧报纸里,显得格外漂亮。
水果放在了床头的收纳柜,郁金香插在了透明的玻璃瓶里,手里提着的保温桶随手放在一旁。
受伤的青年被重新安置回了温暖的病床。
李婧摁响了铃。
等到医生检查完,护士重新挂上了点滴,房间里才只有他们二人。
杨林岭又有些发烧,他才做了手术,容易受凉,将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本身一个手术不会让他沉睡一天,但他太久没有闭上眼睡过觉,又没什么求生的意识,便昏昏沉沉的,不愿意醒来。
如果不是他恍惚中见过李婧一眼。
他甚至就想这样睡过去。
杨林岭有些忐忑地垂下眼,不敢看李婧。
她是有些不高兴的。
李婧的确是有一些不高兴,在她眼里,身体永远比什么都重要,但在短短两个月里,杨林岭却已经把自己折腾得不成形,摇摇欲坠的灵魂,快要崩塌的眼神。
又绝望又痛苦。
总让她回忆起某些破碎的过往。
她在床边坐下,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太合适,最后想了想,问了一句,“疼不疼?”
医生说,他割了四分之一的胃。
下过病危通知书,但他没有亲人,于是成了他自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婧不知道杨林岭那时候是什么感觉,是绝望还是痛苦,又或者是麻木。
但她想,那一定是很疼的。
不曾想杨林岭摇了摇头,用气音说着话,“……不疼的。”
这点疼,不算什么的。
李婧顿觉心疼,她张了张口,“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杨林岭的眼睫颤了颤。
“……我也不知道。”
他好像才回过神来,在这两个月的醉生梦死堕落成灰里,他一分一秒都没有活过。
深夜辗转难眠,清晨在浑浑噩噩间又见到那最深的痛处。
如此反复,深入骨髓。
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也许是咎由自取,又也许,是罪有应得。
杨林岭说:“我醒来没看见你,我以为我是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夹杂着恐惧的美梦。
杨林岭的表情看起来脆弱又难过,李婧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说出什么狠话来。
他在前些日子找到她,想必也是逼不得已。
如今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过往之人,也就只剩下了李婧。某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本该永世埋没,为什么要让活着的人来受尽苦楚?
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公。
年少时的十七岁,他早就已经经历过一次失去父亲的痛苦,那时他在她和姜煜面前崩溃大哭,如今又发现真相,便更加易碎又麻木。
李婧抿了抿唇,“林岭,你总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又有什么事比你的身体还重要?”
“如果我今天不来,你是不是又要折腾自己?”
“让你自己疼,忍着不怨不恨,忍着不谅不忿,最后将自己忍成了这副模样,这就是你寻求安心的方式吗?”
杨林岭抬眼看着李婧,有些茫然失措。
“……不是。”
他脑子早就已经生了朽,昏迷、手术、麻药,让他不知道怎么说又该怎么做,他艰难地调动着自己能有的语言,难受出声:
“不是这样的。”
李婧瞧着他,“那是怎样?”
“如果你就是要将自己变成这个样子,那一开始,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没有……”
“我做了个梦,”青年竭力想着,“梦里我做了很多错事,我只有这样才可能被原谅,我过得不好,或许他们就能高兴些。”
他小声道,“我想让他们高兴。”
“所以,所以只能这样。”
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折磨自己,让自己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从不敢怀念那些美好,再也胆小的不敢过得太好,再也得不到他本应该有的幸福和顺利,这就是他应得的命运。
他只能如此,靠这样的方法,企图补赎。
他不想再做梦,也不想再日日从噩梦中惊醒,而眼前一片黑,浮现出来的,是一个孩子在水中的眼神和林欣那张苍白脆弱的脸。
他只能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
从此的夜晚,再也不敢摁灭灯光的开关。
李婧从杨林岭看向她的眼神里,说那句话天真又茫然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他濒临崩溃的绝望。
那双眼睛分明在说你救救我。
说出口的话却是我好多了,你快回去吧。
杨林岭是不想让李婧看到他这幅狼狈至极的模样的。
他一点也不想让他记忆力最后的光亮也变得模糊,知道他那不堪的罪恶和过往。
于是他只能像个得不到糖小孩子,他说着没关系我很好,又说我没什么事只是太累了,催促着面前的人快些离开,只有眼里露出的情绪在说着疼和祈求。
李婧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是什么让杨林岭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可又实实在在地有种感同身受的心疼。
她是知道这样的感受的。
于是她留下来,只想让他能好受一点。至少别再那么害怕。
李婧没有再追问杨林岭那个梦是什么。
她伸手替杨林岭掖了掖被角,“是不是累了?”
青年眨眨眼。
李婧说,“我其实没走多久,只走了小半个小时去买水果,回来你便醒了,是不是还没休息好?”
杨林岭忽的明白李婧的意思,他声音很轻,“……我不想睡。”
李婧看着他憔悴的面容。
她伸手拨了拨他额角的碎发,“现在才四点,再休息一会儿吧,我陪着你,等醒了我们就吃饭,好不好?”
“……你不走?”
李婧点头,“我不走。”
杨林岭便顺从躺下,没有血色的脸颊挨着雪白的被子,更显得乖巧又听话。
李婧看着他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后看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便站起身,想去坐凳子。
只是她刚站起来,衣角便被拉住了。
她回头,看着杨林岭略带惊慌的眼神,“你、你去哪儿?”
拉着衣角的指尖泛白。
李婧叹了一口气,她转身解释安抚,“我只是去坐凳子,没有要走。”
她拍了拍杨林岭的手背,拂开,准备去拿小凳子。
杨林岭却抓着她的手。
他模样很是惊慌,李婧定定地看了杨林岭片刻。
明明是这么乖的一个人,在从前也从来明亮,如今却连一声他害怕都说不出口,小心翼翼地攥着衣角,拉着她的手都不敢用力,仅仅只是握住她的食指。
李婧没有挣开,弯腰将几步外的凳子勾了过来。
“我陪着你。”李婧温和道,“别怕,我在这里。睡吧。”
杨林岭其实已经很累了,他睁着眼确认李婧的存在,李婧也不说话,没一会儿,他便闭上了眼。
他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他就这么拉着李婧睡着了,李婧想抽出手指,杨林岭却不自觉地用力。
睡梦中皱起了眉,想必又不是什么太美的梦。
李婧在长久的注视中最后妥协,她伸手握住杨林岭的手,“我在。没事的。”
而她握住的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露出的手腕却有一道又一道的伤疤和划痕。
针管扎进血管里,更显得异样苍白。
她明白这些伤的来处。
不过过往,她还没有遗忘。
等到杨林岭睡着醒来,李婧已经趴在床边休息,也睡着了。
而他动了动手,发现他和李婧掌心交握。
他触到对方温热的皮肤。
杨林岭兀自发着神。
迟钝的脑中想起做过的、难得的好梦,蛋糕、游乐园、漂亮的气球,和天上的云,还有李婧。
李婧是最美好的。他想。
她可以比得过最香甜的蛋糕、最想去但从未去过的游乐园、最好看的气球和最绵软的那块白云。
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李婧察觉到他的动静,也醒了。
杨林岭对上她的目光。
李婧的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她动了动有些酸软的手臂,没怎么管,只问杨林岭,“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做噩梦吗?”
杨林岭摇头:“没有。”
他乖乖答:“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那很好啊,”李婧弯唇,“休息了一个小时,有好些了吗?”
杨林岭点头,“好多了。”
窝在被子里睡着,苍白的脸颊也多了几分血色。
李婧站起身,俯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杨林岭甚至闻到了她身上浅淡的香气。
额头的温度回归正常,“没有发烧了。”
她退开,将床升起来,摁了床头的开关将床升起来,杨林岭现在腹部才缝了针,下午又擅自跑出去,差点崩裂缝合的伤口,自己起身可能会很疼,“那我们现在吃饭好不好?”
杨林岭还是听话地点头,注意力都在李婧握着他的那只手上。
李婧面上没什么变化,看了看点滴,又松开他的手,摁响铃说,“我先叫护士帮你拔了,已经差不多了。”
杨林岭掌心骤然失温,心里竟升起一种慌恐和惊惧。
他紧抿着唇,脸上刚升起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等到护士在他手背摁上棉签,让他自己压着时,他才从这点微妙的疼意当中匆忙醒神。
他回忆起被他刻意忽略的现实。
李婧早晚要走的。
无论他是谁,无论他怎样,她早晚都要走的。
第11章
李婧在杨林岭背后又垫了一个枕头,把折叠桌放在床上,拿出保温桶,盛了一碗粥,粥是小火慢慢熬出来的,加了青菜又捞了出来,浓稠中便有一股清香。
还有小半碗没有荤腥的排骨汤,浮油过了好几次,确保没有油荤才盛了过来。
杨林岭胃不好,自然是得好好养着的。
李婧将东西摆好放在小桌上,碗里放了一个勺子,“现在只能吃流食,你也不能吃荤腥,所以就只有粥和排骨汤。”
杨林岭点点头,他伸手去拿勺子,只是抬起右手的时候便牵扯到了腹部的伤,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拿着勺子的手有些不稳,一下落到碗里。
李婧拿过碗,坐在床边,轻声问:“是不是疼了?”
杨林岭摇头,“没有疼的。”
李婧便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保温桶温着的,粥的温度正好,李婧舀了一小勺递到杨林岭唇边,“尝尝?”
杨林岭微怔。
他顺从含了一小口,粥带着清香和米饭的甜,他却在下咽的一瞬间骤然反胃。
但他到底是咽了下去。
第二口,他没忍住偏头,喉咙发出一声压抑的干呕,像一批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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