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李婧倾身,“不舒服是不是?”
杨林岭抬手想推开她,想弯腰想吐,李婧一下想到他缝合的伤口,她站起身,给杨林岭倚着身体,他刚刚咽下去的两口吐了出来,沾在了她脚上。
他着急,却压不住想吐的欲望。
应激性心理障碍,他确实吃不了饭了,那个未出生便已经失去的生命,成了他刻在骨髓里的错误,不吃饭哪里是胃口全无兴致缺缺,他是吃不下去。
余下吐的便是胃酸,腹部伤口还是微微撕扯着,泛着疼痛。
李婧扯了卫生纸给杨林岭擦着,低声道:“吐了有好一点吗?有没有还疼?”
杨林岭仰头看她,眼尾发红。
他眼睛漂亮,现在里面泛着泪光,眼角留下生理性泪水。
“对、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他面色泛白,怕极了被厌弃,“……我不是故意的。”
他太急了。
李婧叹息,“我知道,没关系林岭,你只是生病了,这不是你的错,”她温柔伸手拂去他的眼泪,“只是因为你生病了。我知道的。”
“你别害怕。”
“……别哭。”
杨林岭靠着她。
觉得撕心裂肺地疼。
温水倒进杯子里抵在他唇边,“喝点水吧,喝点水就好了。”
温热的水顺着喉管滑下,杨林岭便缓和了许多。
李婧问着:“我们再吃一点好不好?”
说着,她舀了小小一勺。
杨林岭面色泛白,李婧笑了一下,“没事的,是我母亲做的,你尝尝味道,如果实在吃不下我们就不吃了。”
……她母亲做的。
杨林岭抿了抿唇,乖乖含进嘴里。
他没再吐了,饭却只吃了碗面上薄薄一层,排骨汤也只喝了几口。
等他忍着呕意忍得脸颊毫无血色,李婧顺着他的背,轻声哄:“好了好了,吃不下我们就不吃了,没事了,没事了林岭。”
窗外有落下黄昏。
杨林岭在橘色中堕入一场带着冷香的梦里。
他攥着李婧的衣角,指尖用力得泛白。
等他缓过来,脊背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好些了吗?”
杨林岭点头,沙哑着声音,“好些了。”
李婧这才开始收拾,地上的污秽被擦去,她的鞋也整理了干净。
杨林岭穿着病号服,苍白透明得像一滴摇摇欲坠的水珠。
李芙打电话来问她情况,李婧朝杨林岭安抚地笑了笑,“我接个电话。”
她摁下接听键,走远了些,杨林岭便注视着她,对面似乎问了些什么,她答:“没什么事了母亲,……只是他身边没人,”她停顿一会儿,“饭他吃了,但胃口不太好。”
李婧回:“两周左右,他切了胃,要好好养着。”
“嗯会好的,我知道,我会照顾好自己,您别担心。”
又过了一会儿,李婧才挂断电话。
她转过头,发现杨林岭一直在看着他,她笑了一下,“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
青年垂下眼。
他好久才开口,“……你回去吧。”
李婧一怔,“怎么忽然说这个。现在才六点,还早的,你一个人也无聊,我呆在这里陪陪你。”
杨林岭睫毛颤了颤,“太麻烦你了。”他说得小声,“本来也没有你什么事,你在这里照顾我,也很无聊。”
他这般模样,也不想让她看见。
太狼狈。
李婧没有争论什么,她看了杨林岭片刻,最后点了点头,没有勉强,“好,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杨林岭没有抬头。
心里酸涩不知道是放松还是难过,……早该这样的。她早就该走,离他远远的。
他又为什么要去找她呢,只是为了得到那点安慰那点原谅,她早就见过他狼狈的样子,在那次十七岁的海浪里,他在失去父亲的梦里摇摇欲坠,是李婧将他拉出来的,可是现在呢,现在他还要她拉一把才能走出来吗,可是凭什么,她这样好的人,凭什么为了这么肮脏又罪恶的他留下来?
他本来就错得彻底。
如今又怎么能贪恋这点温暖,便死咬着不放。
他不能再犯下错。让他一个人腐烂一个人死去。在夜晚,在月亮升起时,和白色郁金香,一同死在过往。
他甚至是有些带着天真地想着。
这样死之后,还可以见到漂亮的花和闻到芳香。
李婧没有在说话,提起保温桶便向外走去,等走到门口,杨林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裙摆摇曳,有黄昏落进来。
李婧关上门。
他手指用力,抓住了被子,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就这样,也挺好的。这段时间,算是他求来的。
他在病重迷迷糊糊叫的一声李婧,医生查找联系人却发现只有她一个人可以联系到。
姜煜的号码打不通,似乎是换了一个手机号。
兜兜转转,来到他身边的,还是只有李婧一人。
等到李婧也离开,也不再来,他可能就迟早会烂在哪个地方吧,或许是下雨的墓地,又或许是发霉落灰的筒子楼的小屋。
所有的钱都交了这次切胃手术的费用,他现在这个身体,什么也干不了,下学期的学费都成了问题。
……也许早晚,都是要死的。
何必费力活着。
杨林岭一直忍着些情绪,只是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他侧了侧身,眼角痛的流出泪来。
他低低叫了声李婧。
没有人应他,他的声音消散在空中,隔壁床位没有人,更显得病房空荡无温,只有外面不停的脚步和催促声,让他感觉自己还在世上活着。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顾不得伤处。
窝在被子里,将自己盖住,好寻求到一些安全感。
等李婧转而回来,看见的就是杨林岭这幅模样,本来身材高挑的青年缩成一团,看起来可怜极了。
隐隐的还能听见呜咽声。
李婧揉了揉额角,到底还是妥协,坐在床边将被子掀开,“你就是这么折腾自己的?伤口你不管了?你让我走,林岭,你总是让我走我当然不会固执地要留下来,可是你总得照顾好自己。”
她看着他泛红的眼圈和惨败的唇色,“你照顾不好自己,又要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暑假只剩一个月了,你想到了开学身体都还不好吗?”
他太委屈也太疼了。
看见李婧回来简直是如同岸上的小鱼见了水,他害怕,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只能小声嗫嚅,“……疼。”
李婧顺了顺他的发,无奈道:“你也知道疼,那就好好顾着自己一点。”
看着他忍着眼泪,李婧忽然又说不出什么重话,“好了,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没事了,不哭了好不好?身体养着总能养回来的,别太担心了,疼你就告诉我,行不行?”
她想了想,还是说:“我知道你只是生病了,林岭,可你生病了也没关系的,一定会好的,我们不勉强自己了,好吗?”
李婧知道,他不只是身体生病了,他心里面也生病了。杨林岭自己也知道。他总是吃很多药,拿着诊断书,药物让他浑浑噩噩,眼前蒙上一片雾,他总是分不清白天黑夜,也分不清眼前的人,可他认识李婧。
但他什么都不敢说。可李婧如何又看不出来。
那些与从前的她如出一辙的反应与眼神,她记得很清楚。
只有姜煜这样的人,才会永远干净永远明亮。或许某一方面,她和杨林岭才是同一种人,身陷囹圄,又等不到救赎。
她不想让杨林岭陷入和她一样的境地。即使现在看来,已经没办法好得完全。
世上何必出现如此多的罪人。
杨林岭眼里浮现出空茫,他瞳孔失焦,“……是。”
他跟着重复,“我只是生病了。”
“对,过几天就好了,我们好好吃药,好好养着,有什么就告诉我,好不好林岭?”李婧低声哄,“就像你不想要我走,也是要告诉我的,对不对?”
杨林岭艰难动了动唇,“对。阿婧说的都是对的。”
李婧有些诧异,阿婧,阿婧也行的,如果他喜欢的话。即使是有些亲昵,但她现在总不能和一个病人计较称呼的问题。
李婧扶正杨林岭,将床摇下去,让他平躺着,只是杨林岭眼眶湿润,脸颊也沾了些眼泪,乖巧又听话,让人莫名心疼。
李婧心一软,伸出手为他擦了擦眼泪。
杨林岭脸颊贴住她的掌心,小幅度地蹭了蹭。
李婧眼底浮现出笑意,更觉同病相怜的疼惜。
“好了,好好躺着我们就不疼了,林岭听话。”
他点了点头,眼睛看着李婧收拾东西,一眨也不眨。
李婧被他看得发笑,“看我做什么?”
杨林岭犹豫了很久才小声道,“你、你收拾好了东西,就又要走了吗?”
李婧在床旁边的凳子坐下。
竟莫名觉得难过。
“不走。留下来陪你。”
陪一陪现在的你,也陪一陪曾经的我。
我们都会好起来。过春夏秋冬,有悲欢从容。
第12章
李婧就这样留下来,陪着杨林岭。
李芙来看过他,她问了李婧,精心地准备了郁金香和山竹,推开门看到的却是一个如孩童一般乖巧的人。
他看到陌生人便冷着脸不笑,眼角眉梢都是阴郁,但李婧稍微一哄,他看着李芙,又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
李芙看着那个笑,心里一酸。
她问起来关于杨林岭生病的细节。李婧也知道得少,但她还是如实说着,说的每一个句话每一个点,都与曾经的她们那么相似。
李承屿去世以来,她们又何尝不是如此,自我折磨,身陷囹圄。
李芙回忆过往,甚至疼得快要落下泪来。
丧父留错,终生不能和解,不能挽回,也不能弥补。
这又是谁的错呢。
生命明明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脆弱到一池清水就可以将其消弭,但又坚韧到即使自顾不暇却依旧对相同命运遭遇的人始终持有怜惜。
可谁都无能为力。
他们早晚会死,活着的人也只是受尽折磨。
“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
于是李芙哑着声,“陪陪他吧。”
她说,“这世上这么多苦命人,……如果你能让他少疼点,那也是极好的。”
李婧平静道:“我知道,母亲,您不用担心。”
我知道苦难和疼痛没有尽头,我知道罪恶与曾经没有可能,我知道您也挣扎许久才窥得光明。
我知道我们都身不由己。
但我也知道,时间终究会磨平一切。你和我,都会好的。
李婧曾经有的痛苦和自责,或许并不比眼前这个青年少。
但她还是活下来了。
她曾经照顾过李芙,自己也吃过不少药,知道杨林岭如今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照顾起来也方便。
可他病得厉害,在药效下变得有些懵懵懂懂,镇定又恍惚,不像一个活人。
睁着眼总是空茫。
有种返璞归真的纯稚。
李婧偶尔只是离开一会儿,他身边落不到实感,便会快速地躺下,拿被子将自己紧紧地裹起来。等李婧回来便看见他安安静静地掉着眼泪,没有声音的泪水没入鬓角。
李婧似乎有无尽的耐心。但看着他掉眼泪却也拿不准,便坐在床边,低声问,“怎么了?是不是疼了?”
杨林岭眼神转向她,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焦点。
他艰难起身。
他太害怕了。
看不到李婧便落不下真实,泪水直流,落下的不是难过的眼泪,而是克制不住的生理性泪水。只唯独在李婧身边会好一些。
李婧总问她疼不疼。
杨林岭不疼。
他只是胸口闷痛,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只要再过几秒,他就像是要死在这满屋的消毒水的气味里。
他谁也不是。他只是一只被海浪推上岸的河鱼。
他坐着时,眼泪无意识地忍不住落。
“好了好了,”李婧弯腰给他拂去眼泪,触到一片湿润的眼尾,“我们林岭是哪里不舒服?告诉我好不好?”
杨林岭艰难摇头,“……没有。”没有不舒服的。只是想见你。
李婧平白生了心疼。
“既是不疼,那你哭什么呢,林岭。”她温柔哄着,“给我讲一讲好吗?”
杨林岭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李婧叹息,她退开,杨林岭伸手去抓,眼睛紧张地看着她。
他在发抖,指尖也冰凉得可怕。
仰着脸的模样脆弱又狼狈。
在对视的那一秒,不知为什么,李婧忽然便明白了杨林岭的害怕。
一些神经质的眼神追逐,克制不住的恐惧。
时常小心翼翼地触碰。
她上前,拥住杨林岭颤抖的身体,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婧柔声道,“……好了,不怕。不要担心,我不走。”
“我答应过你不走的,我只是去拿药,林岭。”
“我现在在这里,对不对?”
杨林岭轻声呢喃:“是,……你答应过我不走的。”
她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杨林岭鼻尖是李婧身上干净清爽的味道,冲散了那股冷漠呛人的消毒水味。
过了许久,他僵着的身体才放松下来。
李婧从包里摸出一颗糖,剥开抵在杨林岭唇边,“吃颗糖就好了,吃颗糖就甜了。是橙子味的。”
杨林岭乖乖含在嘴里。
这些日子里,李婧明白。
他身体好了很多,但心上却生了更严重的病。
一个人时痛苦万分,纠结不已,见到李婧,他才开始学会那么一点点的委屈。
他不让别人碰他,护士来给他拔针他也不让护士碰他一下,他自己伸手去抓针管,李婧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杨林岭不说话,李婧皱眉他便定在那里乖乖不动,李婧无奈,按照护士说的方法给他拔了。
护士要看看他腹部恢复得怎么样。
可杨林岭蜷着身子往后被窝里缩,拿着棉被盖住自己的脑袋,捂得很紧,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
小护士还是先前的那个姑娘,站在走廊劝过杨林岭回病房。
小护士也记得他们。
杨林岭太抗拒,她拉了拉被子,换来的是杨林岭窝在被子里发抖,“别碰我,别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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