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窈初来乍到,满脑子都在想阙渡的事。白雾又被她吓得不轻,忘了提醒。以至于到了府邸门口,她才悠悠想起这茬。
……这就有点尴尬了。
府邸前修士往来,路过的少男少女都往扶窈这边望,在看清容大小姐的脸时,不约而同从好奇变成奚落。
一双双眼睛,一句句窃窃私语,仿佛天上有个无形的网扑下来,要将扶窈罩住。
扶窈不动声色地偏头,原本是在顺着剧情思索,却撞见阙渡神情略微异样。
尽管察觉到她在看他的下一瞬,阙渡就垂下眼睛,把装聋作哑四个字贯彻到底。扶窈还是看清了他方才的表情。
毒蛇瞥见了猎物的致命处,只在等待一击。
——扶窈莫名地想到了这个描述。
她不打算遵守跟阙渡的约定,自然以小人之心度他人之腹,认为阙渡也在等待着一个毁约的时刻。
可惜她不是原身,更不是猎物。
阙渡想看见的破绽,是半点都不会出现的。
所以,云上宗嘛,一个两个,反正都是以后要被阙渡撕成碎片的命。
既然她是下凡渡劫,只要自己人不死、阙渡血到手,别的又有什么关系?
此念一时起,刹那天地宽。
扶窈转头,直勾勾看向守门青年,假装惊讶:“申时就该结束了。如今已过申时一刻,我凭什么不能进去?”
青年愣神,竟没想到扶窈听不懂这么明显的排挤,短暂支吾后又挺直腰板:“总之你要么等着,要么出去……喂,你做什么?”
“容扶窈!”
暗含讽刺的警告声蓦地拔高,伴随着惊起奔腾的马蹄飞踏,场面瞬间一团糟。
这些看好戏的弟子是一个都没想到,容扶窈竟然无视门禁,纵马闯进去了!
一时间,竟然没人敢拦。
长鞭扬起,骏马嘶鸣,飞溅尘土中隐约可见少女眉眼,熟悉又陌生。
等二师姐谢霜袭出手拦人时,马车已飞驶至扶窈厢房外一墙之隔。无数人或见或听到这场闹剧,若非亲眼见证,都不敢相信——
那道身影竟是容扶窈!
扶窈丝毫没有犯了事的觉悟,跳下马便直接问谢霜袭:“你们讲法早已结束,却故意不通知我,是想让我在府邸外苦等吗?”
出身第一宗门,大家都是体面人。被挑破的谢霜袭面不改色:“看来是通知晚了,有些误会,容师妹先坐下再说吧。无论如何,府邸内纵马还是不妥。”
“不了,我要休息。”
扶窈利落拒绝,将驭马的鞭子随意甩在地上,径直向三丈之外的厢房走去。余光都没落在这一行人身上,料定了谢霜袭不会跟她当面起冲突。
谢霜袭的确没有动静,反倒是她身后一个墨衣弟子沉不住气,不假思索地抬手起诀。
免去身份,修士对凡人最大的话语权,就是灵力与术诀。
不想让她走,自然有百种招数。
只要她会畏惧,便在武力的绝对压制前无可奈何。
然而容大小姐看起来丝毫不惧直指命门的罡风,步履不乱,眼睛都不眨一下,继续往前走。
那墨衣弟子自然不敢动真格,又将罡风收回,但见扶窈众目睽睽之下这么落他面子,他瞬间恼羞起来,三步并两步飞至扶窈面前,召出剑:“容扶窈,你——”
锵!
剑锋碰撞,卷起一地残花落叶。
漫天枯色之后,是少年清隽人影。
然而定睛时,最先看见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看见他长剑上泛起的冷光,与那双比剑还凛冽的眉眼。
墨衣弟子一时愣神。
阙渡却已收起剑,退了一步,将路让给扶窈。
大小姐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那弟子,拎起裙摆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命令:“你关门。”
这时候,弟子才恍然明白这人的身份。竟然是方才来报的,扶窈从不夜城买回来的奴隶!
等等……奴隶!?
他唰的一抬头,从即将合拢的门缝里同少年四目相对。
砰,门关上,直到身后同门连喊他三声,墨衣弟子才发现自己背后起了冷汗。
除此之外,脑子里还都是扶窈刚才那淡淡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
同她艳惊四座的脸一样刺人。
只消一眼,便戳到人心里头去了。
“……哼,自己修炼不了,买个会剑术的小修士回来?”他一甩袖子,干巴巴地道,“班门弄斧,自欺欺人!”
谢霜袭却不接话,只看向那剑风在地上残留的痕迹,眉头渐渐蹙起。
的确,再厉害的修士,在云上宗这种地方都掀不起风浪。
但她容扶窈往日可是不还手的,今日用了个会出剑的修士,就把之前反复上演的桥段颠覆了。
谁知道以后,这满脑子稻草的玩意又会如何。
真要动起手来,那奴隶只是个前菜。后面便是一堆宗主送的符咒跟灵器,弄出事故来谁交得了差?
*
稀世药膏像不要钱的废铜烂铁一样落到阙渡脚边。
他却无暇顾及,垂眸,看着那根桎梏的长链,再顺着望过去。
链子的另一端,容大小姐躺在榻上,无聊地摆弄着这少见的灵器。
刚刚那墨衣弟子动手时,就是这根长链,将他一下子拉到两人之间。
若非他反应迅速,恐怕要硬生生挨下那一剑,直接成为她的肉盾。
不过,对于他刚才那一系列举动,扶窈似乎并不惊讶,看样子早已料到他会出招,或者说,能够出招。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
……她对他,有种莫名的了解。
“我不要这些,”少年直直望向她,“我只想知道我忘记的事。”
“不是说了吗,五天后。”
扶窈停顿一下,又慢吞吞地补充:“或者,你帮我多解决几个像那穿黑衣服的一样烦人的苍蝇,我心情好,就提前告诉你几句。”
容大小姐是一点都没打算掩饰自己的睚眦必报的脾气。
阙渡正欲应下,字眼已到唇边,却忽地道:“你想把我拉进你的阵营?”
扶窈顿了顿,接着便不加掩饰地点头:“是啊。”
看这人挟持她之前的表现,不难猜出,大魔头想演,估计没人是他的对手。
方才知道她与云上宗众人积怨已深,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谁知道阙渡会不会想利用上宗门里的谁。
与其等着他随机挑选一位云上宗幸运群众帮忙潜逃,不如先明晃晃地让宗门记住这张脸是跟她一个阵营的,以绝后患。
出于这种目的,她自然想要阙渡多在那群人面前刷刷存在感。
而不是因为她刚才故意表露出来的小心眼。
窗边的灯丝随风飘起,映得少年狭眸忽闪忽暗。
他道:“不划算。”
扶窈却一点都不打算认真跟他谈,放下长链,又开始找零嘴吃,在雕花匣子里翻了半天,只扔下一句话:“那就算了吧。”
她找到话本,余光又瞥见少年微凝神色。
于是便抬起头,朝阙渡露出明艳的笑靥,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阙渡靠近后,她也跟着微微靠前,凑到少年耳边,唇角笑弧未有收敛,语气却急转直下,冰冷至极:“想反客为主跟我谈条件,你还是做梦比较快。”
阙渡的手又不由自主攥了起来。刻骨的冷意自眼底泄出,又与照在他脸上的清冽月光融在一起,让人以为是错觉。
掩饰得天衣无缝。
他见扶窈又埋头开始挑选话本,丝毫没有将两人的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便也识趣地保持缄默。
侧头,望向屏风后地上的被褥。
那是扶窈扔给他一些不用的玩意,让他自己临时铺好的窝。
出于一些原因,明明这里多的是仆人住的下房,但扶窈却偏偏指定了要他睡在她的最外间。
跟大小姐里三层外三层宛如琼台的卧房自是比不了,但跟模糊记忆中简陋污浊的环境相比,还要好上数倍。
只不过,对阙渡来讲都无太大差别。
他咽下胸膛隐痛导致的咳嗽声,顿了顿,低而平静地道:“若今晚没有吩咐,我便休息了——大小姐。”
阙渡学着那些人一样叫她,总之就是不愿说出口那两个字。
扶窈眼睛眨了一下:“再叫一声。”
少女仰着头时期待的情态,被灯丝映得亮晶晶的杏眼,乃至于语调,都像是在跟人撒娇。
……只是要忽略掉她手里还在把弄那根链子,并且随时有要动用灵器的意思。
“……”
“大小姐。”
听了两声,扶窈似乎又失去了捉弄他的兴致,继续看话本,懒洋洋地下了驱逐令:“好,你去休息吧。”
事实上,修士是不需要睡觉的。但阙渡如今灵力枯竭至此,就算不入眠,也要入定休养才行。否则过不了多久,他就得两眼一黑直接昏死过去了。
再坚定忍耐的意志,也抵不过今天的种种磋磨。
何况他现在也才十七岁,寻常人家里还稚气未脱的年纪。
等阙渡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话本上腾起袅袅雾气。
白雾语重心长地道:“你要杀要剐要五天来准备就算了,这个仇恨是非拉不可吗,你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透吗?”
“我是嫌他死得还不够透。”
窗沿吹进一丝凉风。
扶窈用话本遮住脸,看不清表情,语调还是轻轻的:
“护城河下的邪魔以人的欲念和恨意为生,恨越多,吸引来的东西越多。”
阙渡的躯体已然是最好的诱饵和养料,但她不介意再添一把火,让他更艰难些。
她要阙渡以最快的速度濒死,这样才能保证在生变之前顺利取走心头血。
欺辱他,自然不是为了取乐。
作者有话说:
求个评论!
第4章
◎这是不是有点太荒谬了!??◎
次日扶窈睁眼已近晌午,然而外边竟是晨雾未散,难辨昼夜。
连同在窗沿下放着的信笺上都沾染了湿气,落款的墨迹被微微晕开。
是谢霜袭送来的。
扶窈看清姓名,好奇心便一下子没了,继续慢吞吞地洗漱、梳妆、用膳,直至吃饱喝足,才把信笺拿了过来。
白雾的语调充满嫌弃:“要我说啊,你根本没必要跟这种人纠缠。都是配角,她档次还不如你呢,只是你们宗里那个气运之女的狗腿子罢了,以后在主角反派那儿都没多少戏份……
诶,怎么烧了?!”
火舌一点点吞噬笺纸,笔墨渐渐被烧至灰烬,少女却没施舍半点眼神,无聊地摆弄起烛台:“反正你也说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白雾弱弱道:“但好歹看一眼……”
——哐!
重物落地的巨响,一下子吸引走全部的注意力。
价值连城的折页屏风摔在地上,还顺势掀翻了一旁橱柜上的琉璃瓷瓶,碎片飞得满地都是。
扶窈缓缓地看向屏风后打坐的少年——
给个解释?
阙渡撑地起身,不只是哪个动作牵扯到伤口,他“嘶”了声,额间隐约可见豆大的冷汗。
“我刚刚在疏通经络。”他格外坦诚,“不知道为什么灵力溢散了。”
扶窈“哦”了下,转头吩咐丫鬟收拾碎片,将屏风扶正。
为首的丫鬟小心翼翼地追问:“这屏风不知道摔坏了哪处没有,不用更换吗?”
以前的容大小姐可谓奢靡无度,又喜怒无常,见不得自己所用之物有一点破损,不然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可就遭殃了。
扶窈顿了顿,余光发现阙渡也在看她。少年脸上沉静,乍一看没有表情,可她下意识觉得……
他在期待她的回答。
于是别的都不重要了,家居可以不讲究,原身的人设也可以说抛就抛,容大小姐只需要打破他的期待——
“不用。”
“就这么放着吧,我喜欢这扇的式样。”
她说完故意看向阙渡,然而大魔头似乎意识到她过于明目张胆的打量,垂眸,表情更是收敛。
除了确认这人实在虚弱以外,什么都看不出。
可惜,扶窈没什么同情心。
少女琥珀似的眼珠子一转,思考起了今日如何拉仇恨。
但折磨人的方法还没想出来,她面前又起了差池。
那堆满灰烬的烛台不知为何突然蒸腾起热气,燥意扑面而来,接着白光一闪,竟直接窜起一人高的火焰。
扶窈正倚在烛台近在咫尺的地方,那火差点烧到她脸上。意识到这样的反常可能跟灵力有关,凡人扶窈反手就将烛台扔了出去。
她还没想好解决办法,一眨眼,火竟然又熄灭了。
若非那味道呛人的烟雾,扶窈几乎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错觉。她定定看向烟雾后右手稳稳端着烛台的少年。
阙渡低头摆弄了一下瓷做的烛台,比瓷更冷淡皙白的脸上多出一丝了然,见她看过来,缓缓问:“是昨天那个惩治不了你的师姐?”
扶窈不答,却一下子就领悟了言外之意。
谢霜袭再怎么做面子功夫,心里恐怕都怨气不平。
这群宗门新秀看似超脱,实际也都是十几岁的年纪,报复心比谁都重。往日这些人最爱用修士的法子让她难堪,这次也只是故技重施。
起一点火,对任何修士都不足为惧。就连阙渡这种半残的水平都能解决。
可惜扶窈是个凡人。
哪怕拿着藏百宝的乾坤袋,找灭火的符还得耽误一下。
再一次被这个世界提醒自己是个凡人,还是当着阙渡的面,扶窈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心情实在谈不上好。
大小姐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道:“身手这么敏捷,伤好了?那去把院子的落叶捡了吧。不要扫,要捡,我不喜欢人用扫帚。”
面对这堂而皇之的刁难,阙渡牵了牵唇角,却丝毫没有发作。将烛台放下便转身去了院子。
看着少年半跪在地上捡落叶的身影,扶窈想,大魔头还是能忍啊。
心性坚韧倨傲至极,却又能屈能伸,蛰伏不发。
果然是做大事的人。
视线收回来,又重新落在那扇完好无损的屏风上。
不同于完全在看戏的扶窈,白雾非常入戏:
“阙渡刚刚帮你,肯定有讨好的意思。折磨的机会多的是,你为何不接下他的橄榄枝,对你的计划也没什么坏处。”
“正所谓,做人留一线,日后——”
戛然而止。
扶窈蹲下来,指尖缓缓抚过红杉木屏风底下镂空的牡丹式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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