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房中,谢兰春淡淡道:“他还没到,你不用拘谨,他为人谨慎,每次若是他来,船上的下人都不会随意走动。”
颜青棠也没客气,当下打量起这艘画舫来,甚至还跑去外面四处看了看。
如是又行了一会儿,水道越来越宽阔,两岸人迹渐渐罕见,眼见快要出城了,船在这时却突然靠岸了。
“姑娘,阮大人到了。”下人进来禀报道。
谢兰春没有动,颜青棠就也没有动,老老实实站在她身边。
不多时,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约莫有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手背在腰后,身姿如松,面容清隽,穿一件藏青色苏绸直裰,肩披黑色鹤氅,是一个看起来很儒雅,但又不失威严的男子。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是眼神很清亮,在看到谢兰春后,露出一个微笑。
谢兰春这才站了起来。
男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
“怎么看你又清瘦了许多?”
“也许是天热……”
一旁,跟着阮呈玄进来的随从,见丫鬟没有动,忙给她打手势。
颜青棠心知自己是疏忽了,到底没有服侍人的经验,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慌乱,而是看向谢兰春。
“下去吧。”谢兰春淡淡道,又对男人说,“樱儿感了风寒,便换了个丫头服侍我……”
男人淡漠的目光在颜青棠身上一划而过。再之后发生了什么,颜青棠就不知道了,她去了外面。
而这一会儿工夫,船已经出城了。
看得出这位阮大人很谨慎,和人见面还要选在城外。
姑苏城外东南二十里,有湖,曰澄湖。
又叫陈湖或沉湖,不过这是许久以前的名字。据传说,此地原是一个叫陈州的地方,忽而地陷成湖,因此得名。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不过这湖倒是挺大的,一眼看去,望不到边际。
时值初夏,湖中有许多大小不一的船只游弋,有的一眼望去就知是花船,有的是渔船,也有看不出身份的私人画舫。
颜青棠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被叫进去了。
进去后,也无他事,不过是服侍二人茶水点心。
看得出阮呈玄是十分喜欢谢兰春的,但不知为何谢兰春眉眼之间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怨。
那阮呈玄倒是挺纵容,仿若未觉。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不知何时船也停下了,不再往前行驶。
眼见夕霞染湖,依旧不见那位巡抚大人的踪迹,颜青棠不禁心生焦急,难道今天要白跑一趟?
就在这时,一艘不起眼的平底乌篷船,缓缓往此处行来。
“大人,卢大人到了。”
阮呈玄站了起来,大步而出。
颜青棠跟在谢兰春后面,也出去了。
就见对面船上出来一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四方脸,微须,穿一件宝蓝色直裰,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打扮模样的人。
没有招呼,二人只是遥遥一拱手,对方步履匆匆地上了船,之后二人相互搭着手,进了船舱。
看得出二人关系不错,都是面带笑容。
谢兰春没有跟进去,颜青棠自然也只能跟着。两人去了另一间舱房,又过了一会儿,有下人来领谢兰春过去。
此时舱房里已摆上酒宴,阮呈玄正与那中年男人对饮,见谢兰春进来了,那疑似江苏巡抚卢游简的中年男人眼睛一亮。
阮呈玄一抬手,笑道:“知道你喜音律,今日请了谢大家来助兴。”
卢游简抚掌大笑:“还是茂成兄懂我啊。”
颜青棠不禁看了谢兰春一眼。
谢兰春眉眼不抬,莲步轻移来到提前布置好的琴台前坐下。
她双手覆于琴弦之上,素腕微勾,纤指轻扬,那优美婉转的曲调便倾泻而出。
却不知为何,琴声中隐隐有一丝幽怨。
同是澄湖。
一艘灯火通明、装饰得格外花枝招展的花船上,隐隐传来男女的嬉笑和乐声。
二楼东南角,却有一间舱房格外显得幽静。
一袭青衫的书生坐于大椅上,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
“……这颜家发迹不过二十多载,也是这些年葛家逐渐收缩在丝织上的产业,才脱颖而出……这次若不是主子派人传话,让再打听颜家,属下倒是忽略了对方,没想到竟在这细枝末节上,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说着,黑衣人单膝跪地,俯首认错。
纪景行淡淡抬手。
“行了,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疏忽,一介小小商人,确实也入不得疾风司的法眼。”
疾风司是干什么的?
它前身乃当今圣上乾武帝的暗卫,乾武帝登极之后,暗卫就变得不太有作用,于是就顺势将其化为了疾风司,负责监察百官,刺探民情、军情、及监视各地封疆大吏。
从表面上来看,疾风司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这些年来但凡有高官落马,其中无不有疾风司的影子。
但由于其太低调,既没有办差衙门,又隐在暗处,致使许多朝廷官员根本不知道有个疾风司。
而知道的,大多讳莫如深,深怕被疾风司找上门。
可想而知,即使疾风司在苏州有人驻扎,监察的也是各大高官,又怎会对一个小小的商贾上心。
黑衣人,也是疾风司下百户陈越白,站起来继续道:“如今颜世川突毙,其女颜青棠继承家业,日前颜青棠去了苏州织造衙门,转天赵庆德就去找了严占松,严占松命人给吴江知县打了招呼,压下了颜家家产之争的案子。”
“也就是说,严占松还想保颜家?”
修长的指节轻点椅背,一张美如冠玉的脸,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半笼上阴影。
“所以属下才说,颜家大概是葛家故意顶上去的,葛家估计也不想颜家在这时候倒。”
为何不想让颜家倒?
自然是颜家还有作用。
“你觉得那颜世川的死,和严占松有没有关系?”
“这……”陈越白迟疑道,“严占松还想保颜家,就是怕影响了他们的‘生意’,应该不会对颜世川下手,但是太巧了……”
可不是太巧了,怎么颜世川哪条路不走,偏偏就走了那条路,偏偏哪儿不塌方,就那一个小山坡塌方,砸上了颜世川的马车?
“罢,你让人继续盯着吧。”
见一旁桌上放着一支千里镜,纪景行顺手拿起来,把玩了两下,又顺势看向窗外。
不远处,一艘二层的画舫正随波荡漾,其船头悬挂着两个灯笼,上书‘谢’字。
“那就是阮呈玄的船?”
第22章
◎她怎么在那船上?◎
陈越白顺着看向窗外, 点了点头。
“魏周两派斗得如火如荼,但在苏州,周阁老这一派从来没占过上风。卢游简来苏州上任后, 阮呈玄频频拉拢对方。”
“卢游简喜音律, 对名扬江南的谢大家谢兰春甚是仰慕,偏偏这谢兰春是被阮呈玄包了的粉头,阮呈玄几次带谢兰春邀约卢游简, 大概是想效仿东坡居士让美与友。”
所谓东坡居士让美与友,讲的是东坡居士有一友人,看中了他的美妾春阳,便以一匹白马相换, 东坡居士欣然答允的故事。
陈越白说出这典故,颇有调侃意味。
要知道在当下, 官员名士们结伴狎妓这种事太常见了。
朝廷屡禁,屡不止, 更不用说江南这种从古至今皆风流的地方。
澄湖是僻静, 但也不是没人,这入目之间能看到的船,哪艘船不是携美同游?
能用一个粉头换得卢游简向周系靠拢, 这笔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
“简直污秽不堪!”
听到这声冷哼, 陈越白当即收了脸上揶揄的神色,心中暗道:这位主子年纪轻轻,难道还是个……正经人?
又想到陛下对这位管教甚严,至今还未娶妃, 说不定真是个正经……人。
当然这种不恭的想法, 只限在脑子里打个转, 别的那是多一点都不敢想。
“盯紧这些人, 隔几天我会让暗锋跟你联络一次。”
“主子如今住在何处?”
似反应过来自己有窥探之嫌,陈越白忙解释道,“日前有消息传来,他们猜测主子可能会来苏州,近日来俱皆安分守己,连花街柳巷都不怎么去了。若是让他们知道主子如今已身在苏州,估计会被吓掉大牙。”
“我的住处你不用过问,安全没有问题,办好你的差就是。”
“是。”
纪景行收回手,正准备把千里镜扔给陈越白,却不知为何手一紧,又举起了千里镜。
见此,陈越白忙看了过去。可他没有千里镜,根本看不到那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主子?”
“她怎么在那船上?”
谁?
谁在那船上?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忍着。”进门后,谢兰春神色淡淡道。
颜青棠表情讪讪,欲言又止。
“你想的没错,他是准备把我送给这位卢巡抚,不过他没有说送,只是说这位卢巡抚对我仰慕已久……”
看着谢兰春脸上淡淡的嘲讽,颜青棠没忍住道:“既然你不愿,为何不拒……绝呢?”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也是实在不忍心。
曾经,苏小乔与她谈过这方面的事,说风尘女子过尽千帆,见过太多男人的丑陋面孔,要么如她,嬉戏红尘,看似对谁都旖旎缠绵,实则对谁都不动心。
要么心中明白男儿皆薄幸,但总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这样的人通常下场不会好,因为过往有太多例子。
可恰恰就是――越是身陷泥泞,才越会心存期望,因为在那暗无天日的无数黑夜里,若是不心存期望,日子该过不下去了。
可风尘女子想要遇到一个良人的几率实在太小,因为没有人会明媒正娶一个风尘女子。
即使重金帮你赎身,也不过是纳回家做妾,在大妇手下讨生活,要么就当是买个玩意儿,玩一段时间腻了,便转手送了他人。
那一次,苏小乔喝得酩酊大醉,说出这一番话。
颜青棠看她神情,知道她其实也不若她自己说得那般潇洒,不然哪来的这番有感而发。
万万没想到谢兰春正在经历着。
她总算明白为何谢兰春在见到阮呈玄后,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怨,明显就是对其动了心,但对方却想把她送人。
“拒绝?是啊,我为何不拒绝呢?”
谢兰春来到窗前,看着外面已经升起的明月。
晚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起缕缕碎发,她神情凄冷,口中喃喃,“他是我的恩客,我虽是个妓女,但也有拒绝的权利,我为何不拒绝呢?”
颜青棠实在不忍心,打断她:“谢兰春,你别说了。”
“你就当我是想让自己死心吧。”她却又笑了,就如之前那一笑冰破春来,神色也冷了下来,似乎恢复了正常,“若不然我也不会带你来了。”
好吧。
颜青棠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这次邀此人同游,不过是想把我送给对方,让我抚琴助兴,也是过个场面。这会儿他们应该是在谈正事,你快去吧,能不能成功,听不听得到有用的东西,就看你的运气了。”
颜青棠走出舱房。
一路上,她走得十分顺利,没有碰见任何人,就来到了阮呈玄二人所在的舱房外。
阮呈玄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竟没有留人守在外面。
可若是看看房门所在的位置就知道了,这间舱房处于船头,门前高悬着两盏灯笼,正对着楼下舢板。
若有人从此经过,留在楼下的随从一眼可见,确实不需要人把守,且还可以防止有人偷听。
之前借着进出之际,颜青棠没少趁机观察这艘画舫的格局――这是一艘十分常见的画舫,二层楼高,二楼又叫飞庐,就像一座稍小的房子,架在另一座稍大的飞檐翘角的房子上。
所以二楼每间舱房的窗外,都有一条貌似房檐的凸起,其走势平缓,若是小心一点,上面可以站人,只要小心别掉下去就行。
找了个背光处,颜青棠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用脚试了试,挪动并不困难。
怕被灯光照到,她俯下身,用手勾着船壁上的浮雕柱,一点点向前蹲着挪动。
很快,她就到地方了,头顶上方正是那间舱房的窗户,往下眺望则是被烛光照映,散发着粼粼波光的水面。
夜风很凉,远处的湖面上有画舫数艘,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五彩斑斓。
不过很快她就被里面传来的话语声,转移了注意力。
“……子瞻兄是聪明人,以子瞻兄的资历和能力,要我说早该入阁了,却因为早年得罪过魏阁老,落得外派地方,辗转多年,不得回京……”
“何必如此说,茂成兄不也郁郁不得志多年?”
“我资历不如子瞻兄,回京也坐不稳,不像子瞻兄,若能扳倒魏阁老,之后回京入阁水到渠成……”
“暂不说这些,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颜家……”
颜青棠本是听得神游天外,听到颜家顿时一个激灵。
舱房里,听到卢游简提起颜家,饶是阮呈玄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不禁暗了脸色。
都说暂且搁置,暂且搁置了,偏偏那颜家人非要自作聪明动上官司,这下惊动严占松,本来是个杀招,如今成了半废之棋。
不过这话他肯定不会对卢游简明说,只说已万事俱备,但因时局不对,不敢贸然行事。
什么时局不对?
自然是怕‘那位’真来了苏州。
一提‘那位’,卢游简也不禁正了颜色。
高官之间再怎么争斗,那都是有默契的,不能闹到上面去。
不闹到上面去,一切好说,成败全看手段,成则上位,败则退。
可若捅到那位面前,真闹大了,谁的屁股也不干净,那可就是一牵连一片。
“那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之前不是说还在宁波,难道宁波那群人留不住他?”
阮呈玄苦笑:“谁敢留,你别忘了宁波有什么。”
宁波有市舶司,而市舶司……
“照你这么说,那位还真有可能来苏州,你想织造局那……”
说到这里,外面的颜青棠却听不见了,大抵是事情太过重要,二人竟耳语起来。只隐隐能听见‘织造局’、‘市舶司’、‘海商’、‘生意’等字眼。
若是局外人,大抵会听得一头雾水,偏偏颜青棠不是局外人。
苏州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是丝坊商业重地,来往各地的客商多了,自然许多消息也有所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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