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当下有什么生意最赚银子?
早年开钱庄算是一桩,再来就是盐和茶,可随着朝廷在沿海开埠,设立市舶司对海外通商,丝绸、瓷器及茶叶,一跃而起成了海上贸易的抢手货。
尤其是丝绸。
据说那些洋人十分喜爱这种来自东方的精美织物。
苏松两府每年产出这么多丝绸布匹,难道真就只供给大梁人了?
其中有大半还是要销往海外,只是这海上生意和其他不一样,没有门道没有后台,根本沾染不到。
早年她爹曾与她提过一次,遗憾没有门路也做那海商,颜青棠却根据听来的一些只字片语,劝她爹不要多想,把自家目前的生意做好了就成。
其根本原因是,她那善于钻营的舅舅也曾动过这方面的心思,花力气打听到过一些内情。
做这门生意有门道有后台还是其次,关键冒的风险很大。
你想想船在海上,海上风浪大,天气也变幻莫测,若是遇见飙风,就是船毁人死的下场。
一船货几十万两银子,全部要打水漂。
而且海上还有海盗,若没有点本事,哪怕花大价钱造了船,出海了也是被抢的下场。
她家不缺银子,实在不用做这等冒风险的生意,能把手头的生意做精了就行。
据颜青棠所知,整个苏州也就只有一个葛家有这门路。
可葛家那是什么人?
江南第一富商,背后后台极大。
那葛家所开的洋货行里,有太多大梁见不到的稀罕物事。
那各色宝石、火油钻、香料及象牙等物,每每一到便被人抢得一空,让葛家洋货行赚得是钵满盆满,让其他人眼红。
不过眼红也没用,你吃不了这碗饭,人家能吃是因为人家有背景。
所以织造局和海商有什么关系?
颜青棠想到了织造局那二十多万两银子的烂账。
查出烂账后,她趁闲暇之余,也曾看过那些账册。
烂账是从乾武十三年开始的,之所以会开始,是由于乾武十三年民间机户暴动,织造局为平民愤,不敢再强行招募民机织造,而是改为将岁织任务分派给了各大丝绸商。
而民间机户为何暴动?
皆因织造局不光克扣机户的食粮丝料,还屡屡加派任务。
就不说民间机户,只说她看到的账目,织造局给颜家摊派的任务,从乾武十四年的三万匹,逐年增加到每年十万匹。
这还只是颜家一户,被摊派的丝绸商不少,若把这些零零总总都加起来,织造局又加派了多少数量?
陛下、宫里、官用、赏赐,真能用得到这么多的丝绸?
还是有人假借朝廷名义往下摊派,转头却借用市舶司或是海商之手进行销赃,中饱私囊?
阮呈玄想利用颜家打击江南织造严占松和那位叫卞青的高官,若能成功,便能扳倒二人口中的魏阁老,他们所在的派系都能受益,卢游简也能因此顺利回京入阁。
颜家何德何能,能有如此大的作用?
颜家有什么?
除了一点银子,那就是丝绸。
一时间,颜青棠不寒而栗,脑中各种想法纷纷而出,挤得她头脑发胀,遍体生寒。
就在这时,一声爆喝骤然响起。
“谁在那儿!”
第23章
◎你我曾有一面之缘◎
暴喝声炸响寂静的夜空。
颜青棠这才发现, 她因太过激动之故,竟不小心从阴影中露出一角肩膀,以至于被舢板上眼尖的人发现了异常。
眼见舱房中因这道喝声, 止住了谈话声。
颜青棠心中大急, 知道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人推窗出来探看,又或者下面的人就要上来抓她。
她顾不得多想,朝下方水面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
伴随着船上响起‘嗵嗵嗵’踩着舢板的跑动声。
颜青棠顾不得去看, 一个猛子沉入水中。
现在只希望对方没看清她的样子,她可不想连累谢兰春。
怕有人下水捉她,颜青棠没有往远处游,而是沉在水下围着船底游了半圈, 将自己藏在船尾侧面的阴影里。
果然,有人下水来捉她了。
大抵是知晓此地无边无际, 从这里游到岸上绝不可能,必要先找个地方落脚, 才能顺利逃脱。
所以下来搜寻的人, 是以附近的花船为轴线,作为搜寻路线。
颜青棠屏息静气,一动也不敢动, 将自己悄悄挂在船底, 能沉入水里就沉入水里,只有到快不能呼吸的时候,才将头浮出水面换气,寄望自己灯下黑的策略能成功。
不断有人沉入水中, 又浮起换气。
一时间, 附近的湖面上宛如开了锅的饺子。
不远处, 有一艘花船似乎看到这边的动静, 不退反进朝这里驶了过来。
随着对方靠近,颜青棠怕被对面的灯光照到,又往阴影里藏了藏。
“是谢大家的船?这是怎么了?”
这是一艘典型的花船,颜青棠藏在下方看不到全貌,只能从上面传来的莺声燕语中,得知对方船上的姑娘并不少。
大概是仰慕谢兰春的寻芳客,见到这边的动静不对,特意寻过来探问。
阮呈玄大概不会露面。
果然,不一会儿船上就响起谢兰春的声音:“丫鬟笨手笨脚,竟把我的一方砚台失手掉落到水中……”
“不过是一方砚台,何必动此干戈?若是谢大家不嫌弃,本公子家中有一方上好的端砚,改日送给谢大家?”
“那就谢谢公子了。”
顿了顿,谢兰春又道:“今日船上有贵客,恕兰春不能多陪。”
随着下水寻‘物’的随从纷纷上船,莳花坊的花船缓缓动了,驶离了这里。
而此时,颜青棠早已悄无声息地换了地方,改为藏身到刚来的这艘花船的船底。
她松了口气,心中甚是侥幸,心想这也算错打错着,让她得以逃脱。等会儿趁人不备,她会悄悄潜入这艘花船,等靠岸后就可离开。
刚松下口气,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怎么头顶上那些莺莺燕燕声没了?
这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不上来?待在水里不冷么?”
她身子顿时一僵。
四月末的湖水,还是有些凉的。
可这一来一去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颜青棠根本顾不得去管湖水凉不凉。
此时被人发现,她才觉得自己最近好像与水犯冲,这才多久,她竟不得不跳水两次。
她仰起头来,瞧向上方。
对方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知道是个年轻男子,就是方才那个自称‘本公子’,又要送谢兰春砚台的人。
被堵在这种地方,她清楚自己就算不想上船,恐怕也不行,不然这人若是吵闹起来,再把阮呈玄给引回来那就不好了。
一个风流浪荡子,也许他能发现自己,只是方才自己动作不小心显了痕迹,这种人不难对付,总比自己被人堵在这上不得下不去的强。
各种思绪划过,不过是一瞬间。
面上,颜青棠装作被冻得不轻的样子,略显娇弱地看着对方。
“公子,我这也上不去啊。”
下一刻,一条绳索被人扔了下来。
颜青棠抓住绳索,正想自己怎么通过绳索爬上去,突然一股巨力袭来,她被人提出了水面,又落到了舢板上。
她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水,抬目四望。
就见本该热闹的花船,此时人都不知跑哪儿去了,花娘们不见了,寻芳客也不见了,舢板上只站着这位‘公子’,四周安静得吓人。
难道这艘船也是别有目的靠近莳花坊的花船?那此人方才说要送谢兰春砚台,应该就是借口了,其本身目的就是想靠近一探究竟。
此人不是个普通的寻芳客。
“公子,谢谢你救我上来,不然青儿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随便起了个名,学着花楼里花娘们的做派,娇滴滴地擦了擦脸上的水,又抱怨道,“这个谢兰春,醋劲儿未免也太大了,竟因为大人多看了我两眼,便让人把我丢进水里!”
“难道不是你乔装上船,想抢她的恩客,不慎被其发现,才自己跳入水中?”
颜青棠表情讪讪又娇嗔,分明就是一个□□因虚荣心说谎,不慎被人发现的心虚和狡黠。
“公子慧眼。”她娇滴滴道,“我确实没怀好心思,但她也不能这么做啊,还派人下水抓我!分明就是想谋人性命……”
噗地一声笑。
听到这一声,颜青棠才发现,方才说话的人竟不是这位救她上来的‘公子’。
那是谁在说话?
此刻,她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只有全然的警惕。
“把自己擦一擦,进来说话。”那个声音又道。
陈越白忙递上一条布巾来。
颜青棠接过布巾,看向不远处的舱房门。
那里,正是说话之人的所在之处。
不光有布巾,还有热茶。
颜青棠借着喝茶的功夫,将整个室内打量了一番。
就是一间很普通的雅室,只有右侧的屏风看起来不普通,因为那里明显坐着个男人。
男人梳独髻,穿大袖袍衫,靠坐在大椅上,一手置于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慵懒地搭在膝上。
从透过来的影子只能看出这些,但从对方声音来看,应该是个年轻人或者中年人?
根本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颜青棠心中暗暗失望。
既然信息不明,那就不要说话了,她很有耐心,有耐心在这跟着两人耗下去,不管他们是什么目的。
所幸是对方似乎并不想跟她耗。
一旁,身材高大,穿一身宝蓝色绣金线长袍,脸上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你方才在偷听阮呈玄和卢游简说话?”
从这一句话便能判断出,可能她所有行径,早已被对方纳入眼底。
对方之所以把船靠近,根本不是冲谢兰春、阮呈玄去的,而是冲着她。
就等着她自投罗网。
生平第一次,颜青棠有一种落入别人算计的感觉。
这种感觉极为不好,让她的警惕心直接拉到临界点。
他们是什么身份?有何目的?为何会盯上她,还是只是偶然发现她的行径,所以顺势救了她?
这艘花船应该就是当时她所看见的,停在远处的几艘花船之一,如此远的距离,这两人是怎么看见她偷听的?
不,也不是不能看到。
西洋的千里镜便可以。
这东西颜青棠曾听舅舅说过,说极其罕见,花大价钱都买不到,据说只有朝廷有,要么就是个别几个高官显贵私人珍藏。
所以他们是朝廷的人?
在暗中监视阮卢二人,而她只是偶然撞见的一只小蚂蚱?
就在颜青棠思索之间,其实陈越白早已冲屏风后递了无数眼色,无奈屏风后的人并不理他。
无奈,他清咳了两声,寻思该怎么审问这位颜少东家。
方才在船靠近时,他就从主子口中得知,此女就是颜家的那个女东家,颜青棠。
至于主子为何认识此女,为何知道此女就是颜青棠,他是一概不知。
可就算不知道,他也能看出主子待此女的态度不同寻常。不然方才能见到此女落水,就赶紧让他把船驶过去,还配合演了出戏,让她脱身?
端砚?
他可没有一方端砚,送给那位谢大家。
再看对方正值妙龄,长相貌美。
主子又是正值青年,龙精虎猛之时。
这一男一女,容易干柴烈火,不免让陈越白这个办公务时手段狠辣,但平时却不太正经的人浮想联翩,自然也用不出疾风司用来审讯犯人的手段。
屏风后,纪景行无声一哼。
陈越白此人他早就有所耳闻,此番见他神态,自然知道他是老毛病犯了,又多想了。
再看看那边,明显打算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狡猾女人。
他沉吟一下,开口了。
“你虽不识得本官,但本官识得你。”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说话也变得慢慢悠悠,也就是俗称的用了‘官腔’。
“你我曾有一面之缘,冯泽也与本官专门提到过你。”
一面之缘,冯泽,本官?
姓冯,她最近接触的人中,只有那位冯爷姓冯。
难道冯泽就是那位冯爷?一面之缘是芦墟荡她被人从水中救起那次?本官?冯爷背后的主子?
怕猜错了,她拱手做疑惑状:“还不知是何时的一面之缘?”
“芦墟荡,芦墟镇。”
是了,是了,就是这位大官。
颜青棠不禁放松下来,情不自禁问:“冯爷还好吗?”
“本官命他在外办事。”
办事?
难道是查巡检司?
“还不知大人是……”
颜青棠还想再确定一下。
但纪景行不是与她第一次打交道,虽多为‘神交’,青阳巷那座小院里此女又变幻了一副模样,但这并不妨碍他通过这些事情对此女有所判断。
尤为狡猾,凡有言,必有谋算。
“你不用细问,就当本官是过路钦差。”颇有点高深莫测的架势。
所以他就是阮卢二人口中的‘那位’,让整个苏州官场闻风丧胆,连勾栏都不敢去的‘那位’?
颜青棠的心,怦怦直跳。
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对方是从宁波而来,宁波有市舶司,而市舶司有问题,市舶司的问题和织造局有关,所以对方才会微服私巡来到苏州。
而颜家却被牵扯进了织造局,甚至搅进朝廷两个派系之间的争斗,有人想利用颜家去扳倒政敌。
不光如此,她爹的死似乎也另有隐情。
是的,随着了解到的消息越来越多,颜青棠越发感觉她爹的死有问题,没有证据,仅凭直觉。
但她的直觉从来没出过错。
现如今她所面临的情况是,颜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搅进了一场争斗。
这场争斗最高可以牵扯到一朝阁臣,下限也是平望巡检司吕胜那种喽,根本不是如今的颜家所能抗衡。
被卷进这种旋涡,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丧命。
她如果想在这种局面里绝地求生,不光需要知道更多的内情,还需要一个靠山。
而这位大人――
他是为查市舶司和织造局而来,那两方派系都与此事有所牵扯,不然之前阮呈玄和卢游简商谈起此事,也不会如此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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