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
徐浥影面无表情地盯住他看了两秒,身子转了回去。
薄瘦身形被雾凇盖下的阴影笼住,衬出半边面颊扎眼的白。
池绥别开视线,徐浥影并未察觉,沿着小路往上攀爬,过了半小时,找到一处观景视野相对良好的停靠站。
边婕不在身边,她不用奉行那套繁文缛节,一屁股坐下,双腿在半空摇摇晃晃。
池绥也停下了,坐在她身侧。
徐浥影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事实上,他只是从兜里摸出有线耳机给自己戴上。
如他一开始所言,临时搭个伙,但互不干扰。
徐浥影没忍住说了句:“你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池绥摘下半边耳机,像是突然来了兴趣,看着她问:“传闻中的我什么样?”
传闻中的池绥自大狂妄,脾气臭到没朋友,单手能把人胳膊拧断,而不是像现在,安安静静地和她一起看日出。
“他们都说你是仗着家里有钱为非作歹的Bking,还有——”
徐浥影嗓音顿住,带着几分恶趣味接上话茬,“他们说你喜欢男人。”
要不然也不会拒绝这么多女生的告白。
池绥一顿,单手撑在膝盖,懒懒散散地把问题丢回去:“你是男人?”
徐浥影生生愣住,偏头去寻他的脸,他直视着前方,嘴角的弧度一寸未收,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大大折损了这四个字背后含义的可信度。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选择将他脱口而出的四个字当成一时兴起的玩笑话,顿时觉得男生真是没劲极了,总爱靠一张嘴调情,见一个调戏一个,仿佛嘴巴是他们不要脸的释放口。
徐浥影想提醒他开玩笑也得有个分寸,可这天实在冷,一张嘴,寒气就呼呼地往里灌,她放弃了说教的心思。
却在她收回视线的下一秒,池绥看了过去。
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平铺直叙一般,不带任何折衷,稳稳落在她脸上。
就是不太清白。
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一遭,徐浥影对他的印象从及格线直线退到30,当然满分为100。
无言的氛围持续了一阵,徐浥影也拿出耳机,耳机线被树杈勾到,扯断半截。
真是糟糕透了。
徐浥影刚把耳机线揉成乱糟糟的毛线球放回口袋,就听见旁边这人问:“要不要一起听?”
如果只是听首歌的话——
她轻轻点头。
池绥把两只耳机都给了她,右耳是他绕过她颈侧,亲自为她戴上的。
里面传出一道低磁的男嗓。
徐浥影听出,那是陈奕迅的声线。
那个兵荒马乱的冬天,暖阳尚未来临,只有透凉刺骨的山风,不断折磨着人岌岌可危的意志。
徐浥影脸被吹到发麻,手脚僵硬到不像自己的,她缩着脖子,尖瘦的下巴藏进围巾。
几乎一夜未睡,那会已经困倦得快要睁不开眼,沉寂的环境增加眼皮的重量,防备心最终败给睡意,“我困了,能不能把你肩膀借给我一会?”
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他要是真想对她做些什么,瘦胳膊瘦腿的她根本反抗不了,还不如趁早放弃戒备,先让自己舒服地补个觉。
含糊的嗓音从围巾里透了出来,不像征求意见的口吻,更像大小姐对仆从下达命令,见他不应答,徐浥影又说:“你放心,不会侵犯到你的玉体。”
她取下围巾,摊在他肩头,脑袋靠了上去,柔软细腻的触感紧贴皮肤,没多久就将看日出的目的抛之脑后,睡了过去。
睡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只有二十分钟,睡醒后,肩膀的围巾消失了,严丝合缝地缠绕在她脖子上,耳机还挂在耳朵上,只不过音量调低了些。
远处一轮红日渐渐爬了上来,与此同时,列表里的最后一首歌前奏响起。
从未听过的一首,嗓音略为耳熟。
四年后的徐浥影,坐在米洛驾驶的车里,听着车载音乐,不受控制地又想起那年的破晓,以及这首始终不知道名字的歌。
第29章 29
徐浥影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答案, 在车载音乐跳转至下一首前,她终于理清脑袋里的另一团乱麻,准确来说是两个递进的等式。
同她表过白的池绥和007是同一个人。
007心里口中的白月光大概率是她。
她仔细回忆了下他的描述——
孤傲清高, 喜欢逃避现实,为了不让自己受伤,给自己穿上刺猬铠甲,试图将所有靠近的人远远推开。
好像和自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身旁米洛投来一言难尽的目光,“你清醒点, 千万别对自己有什么温婉可人、热情善良、坚强勇敢的认知。”
噼里啪啦砸出一堆褒义词后,她一针见血地挑明:“他说的就是你。”
“……”
“不过, 我能理解池绥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了,他太了解你了,了解你的脆弱和无助,了解你的故作强势,也因为这样, 才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一面。”
米洛淡淡直视前方, 淡淡说, “浥影姐, 每个真正了解你的人,都会喜欢上你的。”
“谁脆弱无助, 故作坚强了?”徐浥影闭了闭眼, 退一步讲,“就当是,那也不是喜欢, 而是同情和怜悯。”
话题又绕回到毫无意义的争执点, 米洛真想敲开她那自我意识极其过剩的大脑, “当然也确实存在另一种可能性, 他当初喜欢你是真的,被你拒绝后因爱生恨,想找到一个机会好好报复,就和小说里面写的那样,制造机会让你爱上他,然后狠狠地把你甩了。”
不要再说下去了。
旁观者总能毫不留情地挑开人性的阴暗面,而作为当事人的徐浥影恨不得立刻切断自己的听觉神经。
米洛没有看出她的抗拒,继续分析:“我们都不能太高估男人,男人都是小肚鸡肠的,你忘了我上个男朋友谢云凡是什么德行吗?就因为高中表白被你拒绝,念念不忘了这么多年,逮到机会就出言侮辱你,心眼比他的鸡还要小。”
当然最后一句话,米洛是胡诌的,她在感情方面相对保守,在未彻底敞开心扉前,只谈情,不论性。
如果嗓音有颜色,那这会一定是混沌又恼人的黑,盖住了徐浥影最想听到的安慰性质般的回答,但她很清楚,到了这节骨眼上,用漂亮话麻痹神经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得承认,米洛说的可能性她也想过,她自己就是个受不了委屈、睚眦必报的人,于是想当然地认为世界上和她一样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也是出于这种观念,她才会觉得池绥以007的身份接近自己别有目的,说得再细些,他是为了报复自己当初毫不留情拒绝他——不,算不上拒绝,是比拒绝还要残忍。
高傲自大的她压根没将他的告白当回事。
米洛终于看出她在胡思乱想,可也没法顺着她的意思安慰,只问:“你为什么不肯去相信别人,承认别人愿意无条件对自己好这么难吗?”
问完,才意识到这句的语气才是最重、最伤人的。
“你觉得我配吗?”大小姐低下高傲的头颅,过往烙印在细瘦骨骼里的自我厌弃能将她压垮,连花期都等不到,就提前进入凋亡衰败。
手机在包里响了好几声,徐浥影出神得厉害,等红灯的时候,米洛挂上空档,曲肘轻轻触了下她的腰,徐浥影条件反射地往右一缩,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雾,小鹿一般无害。
她愣愣地问:“干什么?”
铃声早在两分钟前停下,逼仄的空间一片沉寂,米洛轻轻叹了声气,“电话。”
徐浥影凭感觉滑开单肩包拉链,拿出手机递过去,米洛看了眼未接来电,“007,微信也发来几条,问你怎么突然走了。”
徐浥影没打算回消息。
她现在脑袋一片混乱,人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下,很难做到心平气和同人交谈,更别提性格本就容易急躁的她,口不择言的概率极高。
“真不回?”米洛试探性地问道。
这三个字,莫名其妙动摇了徐浥影的意志,在心跳极度失衡的状态下,低低哑哑的开口:“你帮我问问,他那白月光是不是叫'徐浥影'。”
惊讶归惊讶,米洛还是一字不差地敲下这句话,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发送,就听见她改口说算了,紧接着红灯转绿,后方传来催促性质的鸣笛声。
慌乱之间,手机滑落到扶手箱,那条消息依旧在对话框里躺着,屏幕也还是亮着的。
直到车停在地下车库,被无视已久的手机重新回到其中一人的掌心。
米洛将对话框里的字清除后问:“你不是喜欢池绥?那试着相信他一回不好吗?”
徐浥影紧紧攥住她的衣摆,在后面跟着,这是她不安时的反应,比起冷冰冰的手杖,更信任有温度的她,“我喜欢的只是007。”
米洛不理解她的脑回路,扭头,“007和池绥不就是一个人?”
“他在我面前只是007。”
是会哄她开心的007,送她钥匙扣、变相鼓励她不要放弃小提琴的007,带她去看烟花的007。
而不是二十几年时间里只有过一次真正交集的池绥。
话题再次陷入死胡同,徐浥影的迷茫持续了整整两天,期间池绥没有发来新消息,倒是江透一直在微信里狂轰滥炸。
江透:【今天下午两点,在一号厅有场排练,来听吗?】
江透:【大后天晚上校乐团有场表演,我指挥,来听吗?】
……
徐浥影对着那数不清“来听吗”,哼笑一声:【你可真忙。】
江透也会阴阳怪气,且本领不差:【年轻不就是用来忙的?不像某些人一声不吭又旷课两天。】
徐浥影又嗤了声,如果要排个她周围和她天性不对付的人,江透一定稳居前三。
江透见缝插针地发来一段音频:【《D大调卡农》,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三重奏,暂定为下月初的表演曲目之一,来玩吗?】
如果她能有他对音乐一半的轻狂,也不至于过了这么久都没完全找回当初站在台上的自信。
或许她无法自愈的事,他能帮助她做到。
这种念头一产生,徐浥影忍不住自嘲,盲目信任、依赖别人就和自甘堕落饮下容易让人上瘾的毒素一般,每次剂量都小,堆积起来却足够掏空她的身体。
很奇怪的是,她这次主动张开了嘴,预备吸收对方投喂而来的毒药:【今天不行,下次再说。】
江透:【行啊。】
江透:【下次最近的排练在明天下午三点,校乐团,记得来看。】
徐浥影刚掐灭屏幕,米洛探出半个脑袋,“你刚才在和池绥通电话?”
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情绪,一瞬间又蹿回焦躁的临界点,徐浥影面无表情:“突然提他做什么?”
米洛揣测:“还没回消息?真就打算冷处理了?”
徐浥影一言不发,血色不足的唇被咬到发白。
恼人的铃声总在对峙局面发生时响起,米洛早已走到她身边,眼皮垂落,“007发来的,浥影姐,至少回一条吧,你这种失联状态容易让他担心。”
可担心的前提,不应该是他在乎自己?
如果他真是为了报复接近自己,这会怕是要开香槟庆祝了。
“他发什么了?”徐浥影强调,“你别外放,我暂时不想听到他声音。”
米洛偏不让她如意,甚至把音量调到最高:【小呆小姐,你之前不是说想换个生活助理,你觉得我怎么样?你最近有空的话,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吧,地点你定。】
米洛瞬间瞪大眼睛,态度秒变,“这种男人要不得!处心积虑接近你不说,现在又想取代我在你心中的地位,赶紧把他扔进漂流瓶放逐了!还有,你什么时候想换生活助理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徐浥影逆反心理上来,直面问题根本的勇气也回来些,她放过齿印清晰的唇,拨了拨头发,大小范十足地吩咐道:“不用回消息,今天下午我出去一趟,路近,你也不用送我了,自己去玩吧。”
至于另一个问题,她装傻充愣选择无视。
路确实近,就在泛夜影咖,快到门口时,徐浥影升起临阵脱逃的心,身子转到一半,被人叫住,“大小姐好久不见啊,来找池——007的吧。”
徐浥影嗤了声,皮笑肉不笑地回头:“他在哪?”
“出去买东西了,估计还得过会才能回来,你先进来坐坐吧。”
丁文瑞带她进了间新开的放映室,装修风格有点像日式居酒屋,没多久屋子里飘起烧烤的味道,混着清淡的酒香。
担心她喝不了清酒,丁文瑞又特地泡了杯大麦茶才离开房间。
暖气融融,徐浥影脱下外套,随便往沙发背上一搭,如临大敌一般的坐姿笔挺。
高度紧张状态下的听觉神经极度敏感,一点细微的动静都无法放过,在听到门后微弱的脚步声后,稍稍懈怠的姿态又绷紧了,门打开,她及时换上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一片死寂。
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他是打算杵在那里当门神吗?
徐浥影没藏住表情,恶狠狠地瞪过去,“你不过来?”
“这就过来。”
熟悉的声线,染上松和的笑意,是声控的福利,却平添她的烦闷。
徐浥影低下头,再度陷入迷茫中。
可翻来覆去也只有两个问题: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接下来他要做些什么?
这时,她突然意识到哪怕她已经证实自己确确实实喜欢上了池绥虚构出的“007”,她延伸出的关于“爱”的想象力依旧是贫瘠的。
她理解中的爱,是平等付出后的回馈,而不是长达几年默默付出的无怨无悔。
这也是她为什么没法相信他、脑袋里全是最坏可能性的原因。
徐浥影拿起茶杯,浅抿一口放了回去。
池绥视线停顿两秒,看向她雾气蒙蒙的眼,然后是湿漉漉的唇,晚冬的“明天”是初春,烂漫又暧昧的时节,他提前感受了一回,未避免在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沉沦,只能硬生生地别开眼,随手抽了张餐巾纸,娴熟地折着,很快成型,“小呆小姐,把手给我。”
大概被鬼迷了心窍,徐浥影听话地摊开掌心,“这是什么?”
“千纸鹤。”
徐浥影顿了下,手指轻柔地摩挲,“用纸做的。”
池绥低低嗯了声。
徐浥影又说:“你的手还挺巧的。”
这句是真心话,别说用软塌塌的纸巾折,就算是手工专用纸她也折不出。
真诚过后,是习惯性的惺惺作态,“对了,你之前说想当我的生活助理——”
她顿住不说了,因为在这前一秒她似乎听到了他心底的质问:明明看到消息了,为什么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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