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吹六管动飞灰, 便觉春从地底回。”穆言走上前,细细端详,“曾听闻为知晓月份,有能工巧匠制作出候气律管, 将十二音律与一年中的十二个月对应起来。月份至, 地气动,使得对应律管中的葭灰飞散,罗纱浮动。”
秦怀璋点点头, 柔声道:“孟春之月,律中太簇;仲春之月,律中夹钟……便知乐乃天地之和气。”
“如今二月已至,夹钟律管之中葭灰却飞而不散, 看来地气虚弱, ”穆言忽然扭头, 望向秦怀璋,慢慢说道:“古语有云,地气虚,天气过盛,则民不可聊生。”
秦怀璋握着水杯的手微微用力。
君主为天,百姓为地。天地和谐,国家强盛有序,百姓安居乐业。若二者失调,天过盛,民怨苦;地过剩,朝政动乱。
他不知穆言为何会说起这些。
他很小时就被送到圣贤院,对朝政之事避而远之。虽然也常听到议论,谈及当今晟国君主苛政,赋税徭役繁重,大兴土木且对文字控制愈演愈烈。
但……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也许是自己想多了。秦怀璋仰头将水喝下。
穆先生为人向来温实,同自己一样,只痴情乐器不问世事。也许他只是在谈时节天气之变。
于是秦怀璋站起身来,由着长青为他拢了拢大氅。他走到窗前,顺着时节之词继续说下去,却巧妙地转化了话题。
秦怀璋道:“常言说,地效以响,而天效以景。穆先生观二月星辰如何?”
“殿下实在为难穆某了,”穆言笑了笑,满头白发根根分明闪着银光。
他诚心说道,“世人皆知,观星乃阴阳家的强项。当今阴阳家又以湘妃脱颖而出,听闻殿下幼时曾受湘妃教导,穆某如何敢班门弄斧?”
“哼,要不是湘妃娘娘,我们殿下怎会离开皇宫,到圣贤院来?”长青在一旁撇撇嘴嘟囔道。
“长青。”秦怀璋拧了拧眉。他出生不久,母妃就病逝了。他被寄养在湘妃娘娘膝下。
湘妃是他见过最端庄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就像星月般耀眼而遥不可及,她的话语永远神秘高深莫测,充满了无穷的魅力。除了父上,她似乎从未在意过任何人。
直到她的孩子出生,也就是他的三皇弟秦曜,是第二个能让湘妃那双疏离清冷的眼眸中流露出温情的人。
不久之后,宫中立长还是立贤的流言四起,同时,秦怀璋的咳喘病愈加严重。湘妃夜观星象,预言秦怀璋的天赋在乐家,且提到乐药同源,五音可疗疾。
就这样,秦怀璋被送到圣贤院乐家养病,一待就是二十年。
一缕长发拂过下巴,秦怀璋思绪回笼,看着被透明窗户隔开的外面的夜空,说道:“苍龙七宿龙抬头,看来是惊蛰将至,万物复苏。农民春种,欣欣向荣,岂有不可聊生之理?”
他的房间总是要闭紧窗户,唯恐冷风吹灌进来伤了身子。这些窗户越做越精致,剔透澄莹,全然看不出,就像真的不存在了一般。
这是最近新换的窗,大殿下一定非常喜欢,长青心想,他喜滋滋地望去。大殿下身材颀长,挺拔如松,高贵的发冠莹白,散逸着君子之风,全然看不出病体。
然而就在下一秒,挺秀的身躯微微一颤。
“殿下可曾听过苍龙卷轴?”穆言似随意问道,“传闻阴阳家正是得此卷轴,而从圣贤百家中流一跃成为佼佼者。”
“……未知。”
———
被无数人仰望的神秘浩瀚的星辰终于落下,带着诸多正等待着被发现的秘密。
——有人将其与天,与君王相连;有人却认为其与地,与民有关。
无论如何,太阳初升,光芒洒向人间。惊蛰日终至。
润禾镇迎来了大日子。
御魂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等今天过了,终于就能和小丫头回圣贤院了。圣贤院那帮老头还真是会选,选了岱屿岛上元炁最盛之处。
叽叽的鸟鸣声清脆动听,卷卷好奇地伸爪去碰那白鹳,幼鸟伤势好得很快,机灵地从食铁兽的爪缝中溜走。
青泷坐在白色的石阶上,白鹳有时被卷卷追地扑腾几下,她就安抚地摸摸它的脑袋。
庭院里安安静静的。
师兄正在屋内化“花神”妆。
师兄又忘了她了,忘了裴淮序和燕瑶,还有卷卷。
青泷用手扶了扶头上的“飞仙发髻”,小心翼翼地生怕它掉下来。
这是早上她运炁结束,自外走回时,一位大娘帮她梳的。
春祭到,润禾村镇上已经摆起了春集,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喝着摆摊售卖,势要驱驱镇子连日来的邪气与阴霾。
少女孑然一身,与热闹人群擦肩而过。
她身上还留着草地的青涩气味,一步一步从人群中穿过,脚步都放的很轻,不敢打扰了人间的烟火。
单薄的衣衫和发被风一同扬起,似乎下一秒就要消失地无影无踪。
人声喧嚣纷拥,有女孩子吵着要母亲抱,也有少女与情郎羞笑着打闹。
街镇中心的桃花树上落英缤纷,被风裹挟着,和青泷一起无声地越走越远。
无声的世界里伸进一只手——
一只手突然搭在青泷的肩膀上。
她下意识脸色一凛,扭头一看却是一位摆摊的大娘。
大娘看着她的脸,惊喜地解释道:“啊,姑娘别怕,我前几天见过你,你可是谢小先生的师妹?”
青泷前几天同师兄调查润禾镇的事情,自然被村民们撞见过。然而不等她点头,大娘的话放佛石入水中,激起千层浪。
刚刚还在忙着摆摊吆喝的人群一瞬间全部涌了过来。
“是谢小先生的师妹!”
“是沅圣的弟子!”
早餐店的老板手里还捏着面团,急冲冲地冲出来围观。还有许多人将孩子举在肩头,好让他看到“沅圣的弟子”。
色彩一点点,一点点出现在少女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青泷手足无措地站在人群中间。
她听到他们说“是谢小先生救了我院子里被砸伤的家畜。”
“若没有谢小先生来润禾镇举办春祭,谁敢犯陨石的忌讳。没有春祭,种子怎么种下去嘛。”
“沅圣在天之灵,愿佑农家生生不息,绵延不断。”
青泷见过很多不一样的人,很多不一样的脸。
他们也像这样,将她围在中间。
可是,青泷想,他们很少说话,他们也不会这样纯粹地笑。
在雨夜,在雪天,她挥剑,不知疲倦地杀了他们。
那时候她毫不犹豫地知道该怎么应对。
如今,面对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热情的目光,她却有些应付不来。
少女喜欢花花草草,喜欢看着星星看着湖水发呆,喜欢看书,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可是面前这些人不仅会说很多话,他们跟衡宁,长桑灼甚至燕瑶和裴淮序都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绝不是指他们不会修炼元炁。
不过还好,怕耽误青泷参加春祭,人群很快散开。最开始认出她的大娘指了指自己的摊位。
“姑娘,你今日可是要做花神身边的侍女来着?”大娘笑呵呵地说,“挑一只花簪吧。”
青泷摇摇头,真诚地告诉她:“可是我没有银子。”
“哪能收你银子。”大娘看出这女孩子不善言辞,只一个劲地劝说,到最后骗她说春祭要梳发髻,预示着五谷丰登,否则不吉,说到这里她自己都汗颜了,没想到真把小姑娘哄住了。
这么严重吗?青泷想了想,问:“大娘,您听过孟昱的名字吗?”
“孟老板,哎哟,太平城里都有名。”
“那您记他账上。”青泷自认为做得不错。
她的目光扫过一根根精美的发簪。它们都很好,都很漂亮。特别是粗.细刚好,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她都很喜欢。
但她不习惯用匕首的。太短,太近。
青泷的手指最后停在一根纯青色的飘带上。
“大娘,我可以拿这个吗?”她拿起来,倏地一声向两边撑开,猎猎作响。
大娘有一种错觉,这姑娘神情认真,像拿着一把青色的剑。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小姑娘笨拙地连发带都不会系,怎么可能舞刀弄剑。
她笑盈盈地为手忙脚乱的青泷束了个繁复好看的飞仙髻,耐心地教她。
——
当装扮好的谢知棠推开门,看到梳着飞仙髻乖巧等待的师妹时,忽而一愣。
肩头的幼鸟已经朝她飞去,小食铁兽也哼唧哼唧叫了两声表示亲切。
青泷扬起脸,“师兄!”她唤道,声音清凌凌的,眉目也一道弯起来。
似乎见到他很高兴。非常高兴。
真是奇怪,他似乎见过这双眼睛。
也许是在花架下,也许是在窗边,又或许是在星光中。
谢知棠笑了笑。作为“花神”的少年身着葛布蓝衫,袖口处有淡淡的水纹式样。上半脸遮着鹿角面具,两侧耳鬓垂挂着长长的海棠花冠。
似乎是生机盎然的春日将他整个包围,又或者他与之融为一体,唯露出那一双皎洁的眼睛,给人一种雾里看花,水中看月的朦胧感。
他朝她招手:“师妹,来。”
青泷走在他身边,跟他讲起许多人都在祈愿师尊,新奇地跟他说:“原来头发可以盘成很多很多种样子。”
“好看,”谢知棠问,“师妹喜欢吗?”
喜欢?
青泷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从小到大都穿着青色的长衫,披散着墨发或是利落绑高,是一个永远守恒、永远听从指令的士兵。
她自是见过皇宫中那些贵女。她们的裙摆繁复而美丽,颜色多变,发饰华丽新颖,她们在一起玩闹,嬉笑着讨论时下最流行的装扮。
她也可以穿不一样颜色的衣服,梳着有些奇怪又有点好看的发髻。
她也可以…去喜欢?
这种念头,从来不曾出现在青泷的脑海中。
从来不曾。
她想了想,说:“师兄,我很喜欢。”
在春日中,他们一同走向惊蛰祭典。
——
祭典已启,广场上,由裴淮序和燕瑶装扮的“雷公电母”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的高台,鼓声震震,犹如天雷,中有双锣助阵,发出撼人心扉的节奏感和韵律感。有祝宗高声念道:“启蛰敲鼓,天地唤醒。风调雨顺,昌盛永兴。”
不一会儿,“花神”到场。谢知棠站在长长的案桌后,净手焚香,有条不紊地为桌上摆放的十二盆花卉剪枝浇水,一旁的青泷在花枝上系好五彩绸带。
大概是因为今年的花神是“沅圣弟子”,村镇们的情绪异常高涨,男女老少摩肩接踵,踮足遥望。
当谢知棠打开四方木盒时,更有不少人激动道:“快快快,谢小先生要分发百花糕了。”
“吃了小先生发的百花糕,今年必定栽啥活啥,种啥长啥。”
人群汹涌,远处鼓声不停,时高时低,变化不断,如群山起伏,百兽出动,开阔无垠。
裴淮序清冷的目光,如一道月色,越过攒动的人群,紧紧地笼罩在谢知棠身上。
燕瑶笑盈盈地低声打趣道:“淮序不是说乐声起,不可三心二意吗?我看你往日抚琴弄箫,可不像现在这样东张西望。”
裴淮序正襟危色:“我往日在心里想你,倒也算不得专心一志。”
很快,花神在广场的各项活动按流程完成,需前往镇子东山上的花神庙祈福祷告,又称为“花神飞升”。
既然为“飞升”,寻常百姓不能前往。谢知棠和青泷各御一马。马蹄奔腾,转眼消失在裴淮序的视线尽头。
燕瑶道:“离雷鼓祭祀结束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们稍后定可追上糖糖。”
裴淮序点点头,雷鼓寓意着顺时而动,风调雨顺,必须有始有终。广场上村镇民喜眉笑眼,女子发上多别着各色鲜花,男子在手腕上戴着一串由稻谷穿成的手链。人们在鼓声中吃糕喝酒,选百样种子,双掌合十默念“沅圣护佑。”
他们依据古老的传统祭祀着天上的神,内心里信仰的是地上的人。
一个故去的人。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友友们的支持!真诚地谢谢你们!花花!
惊蛰日启,王修和青泷见面倒计时中,问情剑到手倒计时中,秦曜和青泷见面倒计时中......
感谢在2023-03-21 20:30:40~2023-03-22 20:2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粥、打卡机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春祭能顺利举行说明背后之人想针对的不是润禾镇, 或许就是冲糖糖而来。想到这一点,待雷鼓曲毕,裴淮序和燕瑶立刻御风赶向花神庙。
花神庙地处偏僻, 两人行在路上,发现前几日多出来的山峦大多集中在此路线。山道上静悄悄, 为迎接花神, 两侧每间隔数十米就在树干绑上鲜花。
微风细碎, 一朵花自高空轻盈而缓慢地落下。
燕瑶忽凝神道:“淮序, 左边。”
裴淮序心领神会,单手抽出玉笛。就在同时,自左方倏然飞出一块巨石, 席卷狂风,速度惊人。
笛声乍起, 急促激昂,周遭气流随之抖动,犹如一把利剑,刺穿巨石。
随着“砰”的一声, 石碎灰落, 林鸟飞散。
花落成瓣,自纷纷扬扬的碎石块中从容飘曳。
“阴阳家·六感能于正常感官之外接收讯息;乐家·声刃,能杀人的美妙兵器。”虚空一个男声在头顶响起, “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妹,真是配合的天衣无缝。”
他肆意地笑着,尖锐而狰狞。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忽远忽近, 虚实不辩, 在山道之中盘桓回荡。
裴淮序和燕瑶对视一眼。自入圣贤院, 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待开口,无数嶙峋怪石凭空飞袭而来,整齐浩荡有如箭林,又在瞬息之间被笛声一一爆破。
裴淮序冷冷地问:“润禾镇的陨石想必也是你的手笔?”
“不错。”尖锐的男声应下。隐于黑暗中的人注意到裴淮序异常冷静,目光飘忽涣散,像一块多面琉璃,有一面似乎正在看穿他的藏身之处,这叫他非常不爽。
于是他提醒裴淮序,想激怒他:“你说,被巨石砸死,和像你那位农家朋友一样被淹死,哪个更可怜一些呢?”
花神庙前。
一道道排空巨浪如同白色银蛇张开血盆大口,沿途的花木尽数被洪水冲刷,水声轰鸣,咆哮着要吞没困守在浪中心的人。
“师妹,元炁·巽风。”
谢知棠与青泷背对背站立,在庞然浪涛之前显得尤其渺小。
25/66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