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泷点点头,两人掌心朝上,无形元炁筑成坚实风墙。海浪撞击到风墙上,如银蛇寸断,在震耳的声响中碎成恣意泼天的水花。
“废物。”老者的声音低沉嘶哑。
那少女没有多少元炁,看起来支撑不了多久。那少年自顾不暇中居然还担忧两匹受了惊的马。
半路遇袭,马嘶蹄仰,谢知棠分出一只手牵住两只马,口中念以农家·安抚之词,古朴平实的咒语使马匹镇静下来,围在主人身边打转。
“天地初启时,高山纵横,海连成一片,神农老祖为万民农耕之计,以骨为担,以皮为囊,耗尽一身骨血使搬山移海之术,得有万顷良田,水道连绵。”他肃声道,“阁外既也会移海之术,最好不是农家之人。”
若是农家弟子,绝不会在惊蛰春祭闹事。但这老者惜字如金,谢知棠想得到些信息。
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老鸹,老者的声音比海浪还要苍凉,陈述着一个事实:“农家,早被铲除得一干二净。”
谢知棠:“你说什么?”
“很快,农家将不复存在。”阴暗中的老者自顾自地说着,嘴角静默地扯出一个笑容,皱纹随之微动。
这样简单的任务,居然要他们兄弟俩来完成,圣女还真是大材小用。不过她如今是太子殿下身边最亲密的女人,她答应他们,事成之后,就会给兄弟俩想要的《黄粱梦》。
可惜了这对农家最后的师兄妹就要命丧于此。
愈来愈多的浪柱袭涌而来,轰轰隆隆,似千声鸣谷,万雷惊涧,数不胜数的银蛇前赴后继撞到巽风墙之上,隐隐有各种符印闪现,光芒瞬息即逝。
……细碎声响,巽风墙竟裂开一条缝隙。
阴阳家,道家,名家或许还有更多术家的符印,都加持在这滔天浪网之上。
背后到底是什么人,费尽心思,织这样大网,还真是看得起他。
谢知棠收了思绪,认真起来,却见身边一个青影一闪而过。
从缝隙中涌进的水和风有一股奇怪的香气,少女的衣衫蹁跹。
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就像从前无数次杀人的时候。
青泷清晰地听到每一个字。
那个声音一会激动:“你终于又想起我了吗?太久太久太久了。”
一会诡异:“你怕见到我吗?见到我就会死人,死很多很多的人哦。”
一会委屈:“你死的时候为什么不肯召唤我,你难道不知道,你死了我也就死了。”
一会又很坚定:“我想要自由。而这一次,是为了想保护的人。”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她甚至知道,这个声音从始至终都是她自己。
青泷眼神一凛。谁也不可以,伤害师兄!
几乎是瞬间,手掌运炁御风而起,少女脚尖轻点马背,一只手抽出头上固定飞云髻的青色发带,迅疾一抖,竟如青剑一般,发出猎猎声响,直指海浪之中——
“青剑”准确无误地插入符咒中心,插进元炁聚焦之处!
她不喜欢匕首一般的花簪,因为她是用剑啊!
海水如银蛇被打中七寸般怒吼,躲在暗处的老者被震得后退几步,他第一次正视自己的猎物。
这少女的元炁太弱,不足为惧!况且修士修习的是天地间的元炁交换,这少女的元炁却只出不入,很快就会耗尽。
只是她的身姿,为何如此像昔日太子殿下身边的那位女剑护?
……
青泷回到谢知棠身边。她如同换了一个人,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不见悲喜,不露声色,与翻腾无休的海浪形成鲜明的对比。
丝丝长发,无声地在飘摇,散发着孤寂与肃杀。
无边的冷意,与遥远。
谢知棠这才注意到他这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师妹。
由于失去记忆,他不知道师妹是一个怎样的人。经过短暂的相处,他认定她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女孩子,偶尔笑起来,稚气十足。
眼前的景象显然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她眼神凌厉冷漠,站在自己身前。
她不是人。是悬着一把剑,一把绝不后退的剑。
“没有感情的杀人武器。”老者喃喃道,“太像了。”
另一边。
山石滚动与剧烈的破碎声中夹杂着笛声的清丽悠扬,一道道元炁在空气中正面交锋,暴力与优雅对决激战。
燕瑶双掌横放交错,一道阴阳印出现在浮空之中,她按照笛声节奏变幻着手势:“灵偃蹇兮姣服,五音纷兮繁会……”
两人的合作使笛声的威力瞬时暴涨,将接踵而至的巨石尽数湮没,灰尘漫天飞散。
裴淮序:“你到底是谁?”
尖锐男声猖狂讥笑:“等你们死了我就会告诉你。”
对方从始至终没有露面,他的攻击中却集多家术法之力,快攻不下,不可小觑。若非异炁体,那么只剩一种可能。
阴阳家·聚和之术,可提前将力量注入到阴阳符印之中封印,再同时释放。但其必须依附载体,如兵家的剑,道家拂尘,以及,小说家的纸笔。
燕瑶微勾红唇。
—
“我已看清你的障眼法。”
花神庙前。
谢知棠一手将青泷拉至身后。
无论她是什么样的人,她曾经是谁的兵器,谁的剑。
今日,她只是自己的师妹。
擦肩而过的时候,青泷看到了鹿角面具下的脸。她似乎短暂地意识回笼,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
谢知棠眼尾微挑,从容不迫,另一手接住自裂开缝隙中涌进的一条小鱼。
老者没有应答,但海浪愈加澎湃,乌云不知何时聚拢,天色暗沉低垂,将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
漆黑之中,只有浪水湍急。谢知棠抬手,同时朗声念道:“须臾暝晦忽异色,风怒涛翻际天黑。”
—
山道之上,同样天色异变,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将一切染成土黄色。
燕瑶已察觉对方底细,轻声道:“漠漠苍天黑,悠悠白日黄。”
裴淮序聚精会神,笛声陡变,忽然凛冽至极,所至之处寒冰凝结,天空中不知不觉飘起小雪,落在两人眉宇之间,久久不化,明明是一场战役,竟如同一幅画般。
高山清笛风起雪,共赏之人在身侧。
顷刻之间,漫天巨石全部覆上薄冰,凝固不动。冰雪继续蔓延,以不可挡之势。
“怎会如此?!”暗处的人一瞬变脸,他快速在纸上写字,注入元炁,慌乱道,“去吧。”
纸上字迹潦草,流淌的墨汁从纸上飘溢而出,霎时化成两座山峰,从左右两侧迅猛夹击。
燕瑶轻启红唇,准确无误地读出纸条上的词句:“两岸青山相对出。”
与此同时,谢知棠高声道:“飞湍瀑流争喧豗。”
谢知棠:“三万里河东入海。”
燕瑶:“五千仞岳上摩天。”
……
笛声愈加凄清寒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四周万物都被冰冻静止。巨石飞山悬于半空不动,自远处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裴淮序收了玉笛,与燕瑶朝着声音走去。草丛掩盖之中,一男子捂住胸口,嘴边鲜血淋漓,被寒冰之炁伤得不浅。
他身边散落了一地的纸,随风轻动。
裴淮序淡淡道:“梦笔生花非是花,字字看来皆是血。阁下想必是小说家。”
男子抬起头,眼神如墨一般漆黑,不甘心道:“是我轻敌了。”
“起初我以为你是名家的人,但名家御物所驭必是实质物。这些山石更像是凭空出现的,”裴淮序道,“小说家以笔为戎,以字成物,有人称其为‘小造世者’,淮序今日领教了。”
只是,几十年来,小说家向来崇文黜武,他们流浪于街头巷角,采集民间传说议论,或埋头于圣贤院笔耕不辍,大多低调避世,从未有过对战记录。要不是燕瑶提醒,很难想到是他们。
男子握紧毛笔似乎还想做最后挣扎,但已没了力气:“你赢了就赢了,别假惺惺的,咳咳。”
“笛声清寒,有冻结墨水之效。如此明显的劣势,亦是小说家黜武的原因,”裴淮序的话比他的脸还要冰冷,“虽有各家符印聚力,但你自身元炁太弱。不过我很在意,你到底意图何在?”
“意图?”男子反问一句,接着讥讽道,“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当然不会明白。”
他突然大笑了起来。
他困住裴淮序这么长时间,想必哥哥早已将那对农家兄妹铲除。圣女交代的任务完成了,《黄粱梦》的下册就要到手了,就要到手了……
笑声骤停。
从地上纸张迸发出一道光直入男子胸口,燕瑶忙以元炁·巽风做防御墙阻止,但已经晚了。
男子死了,嘴角挂着笑。
沉默几息后,燕瑶弯身捡起纸张:“有人在这张阴阳聚合符上下了死咒。”
利用他,又要他死。背后到底是谁?
至少可以肯定,有阴阳家的高手。
裴淮序指了指男子的手边滑落之物:“瑶妹,你看。”
一只断了半截的毛笔。
笔尖团状的墨汁沾染在草叶上,染了一大片漆黑。
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一个名字:断笔残墨。
圣贤院小说家有一块创作榜单,鼓励弟子们输出文章,日更不辍。曾有一对兄弟霸榜多年,两人不仅妙笔生花,而且日更五万,叫人直呼过瘾,在圣贤院百家弟子中掀起追文狂潮。
兄弟俩笔名分别为断笔残墨。哥哥总用一只半截毛笔写作,弟弟随身携带半瓶墨水。
墨水不满,文无第一。
两人断更的那天引起圣贤院一片哀嚎,第二天,第三天……依然没更。有按捺不住的人多方打听,才知兄弟俩为同一本小说癫狂,朝思暮想,茶饭不思。
这本小说正是大名鼎鼎的奇书《黄粱梦》。书中主人公连环入梦,看遍荣辱起落,体验世间冷暖。
可惜的是,此书分为上下两册,上册到了高潮处戛然而止,下册却在历史长河中遗失了。
后来,断笔、残墨离开了圣贤院,辗转奔波于七国之中,流离颠沛于市井乱世,跋山涉水,苦苦找寻《黄粱梦》的下册。
燕瑶沉吟片刻,说道:“能让兄弟俩相信他能寻得到《黄粱梦》,说明背后这人有足够强大的信息情报网。”
强大到能挖掘到她与裴淮序之间的关系。
“此外,他手下还有多家能人好手,甚至是阴阳家。”
裴淮序静静地将半截毛笔捡起,无声地放在男子的胸口。
“瑶妹,你还记得兵家剑试时,被糖糖打伤的法家弟子么?”
“我记得,他叫秦翟。”
“天子为日。”
“……秦曜。”
作者有话说:
小泷是有点双重人格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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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另一边, 还未结束。
海浪拍打在巨大花神雕像上,就像不断落下的泪珠。
青泷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异常敏感,元炁倒映在她眼眸, 现形为一张张纵横交错的大网,她清楚地看到每一根丝线的流动,
内心的那个声音在激动, 少女却是不言不语。
她兀自执着地将元炁精准地注入到巽风墙薄弱处, 似这无垠海浪中的一叶孤舟, 孤独坚韧,与所有都隔绝。
……直到有人伸出了手。
谢知棠将青泷拉到身后。
元炁自他掌心源源不断化为狂风,与之对抗, 逼得海浪向后倒退数米。他仰起脸:“小说家向来修文偃武,不知阁下与谢某有何仇怨?”
“仇怨?”
残墨说:“不。是机会。”
他们兄弟俩寻了整整十年的《黄粱梦》, 这本书上册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都熟记于心。他们尝试过续写下册,然后整张整张地撕掉。常年的呕心沥血使他迅速苍老不堪。
日以继夜的挑灯夜读、苦心研究让兄弟俩双目损伤畏光。
有人说他们是疯子, 不可理喻, 他一笑了之;有人说《黄粱梦》根本没有下册,他就杀了这些人;后来,一个女人找到他们, 阴阳家的圣女周祉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世界上没有太子殿下得不到的情报。”她圣洁而端庄,这样的女人居然也会为一个男人四处游说,搜罗修士。
他自然相信她的话。晟国能灭六国, 依赖的绝不仅仅是强硬的军队。
“需要什么代价?”
她承诺:“为太子殿下效力, 你们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兄弟俩成了东宫的门下客, 但是想为太子效力的人太多了,他们始终没有等到机会。更何况太子身边还有位实力可怖的女剑护,她一个人几乎可以完成所有的任务。
他见过她几次。
有一次是她刚完成任务回来复命,青色衣裳上的鲜血滴落在莹亮的白玉阶上,她就像感受不到疼痛般平静前行;有一次听说她任务中有一丝犹豫,被双手捆绑吊在庭院中曝晒。
沙哑的声音低低道:“怎么,为太子殿下效力的人都是这般下场吗?”
周祉君淡淡道:“她不是人。”
是怪物,是武器,唯独不是人。
——
滔天的巨浪声响将残墨的思绪唤回,他写得每一个字都“活”起来,化为更大的浪潮。
无用的挣扎。
他看向青泷。
这个青衣的女孩……她的身姿,她的气宇,她决然站在那里的模样,太像那个女剑护了。
可听说那个女剑护已经死了,连魂魄都不存在了。三年前的那天,他从未见过东宫那样的寂静。
很多太医垂着脑袋匆匆进出。
有人说,太子也要死了,吐了很多很多的血。
残墨古怪地干笑了几声。
机会。
如果把这青衣少女带给太子……
只要把这青衣少女带给太子……
谢知棠不知对方所言何意。
他边运炁对抗,边扭过头去。
“师妹,你不好奇我如何得知他是小说家的人么?”
青泷眼中刚刚短暂的迷茫一闪而过,亦抬起头。
不过咫尺距离,无声对望。
谢知棠想,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双眸。
明明翻腾的海围绕在两人四周,他却恍惚觉得,那冰冷的海在师妹的眼中,隔断了两人之间,隔断了师妹与整个世界之间,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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