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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医家医庄。
飞泉自假山上跃下, 缓慢渗润药圃，巨石静静而立，上面还有谢知棠提笔的字迹。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红色鲜亮的衣衫出现，在天将明未明的时刻, 显得格外夺目。
苏妙月遥遥望着天边的启明星, 活动活动了筋骨。一早就在院子里燃熏艾草的宴时默默停下手上的活计, 走近将手帕递给她。
苏妙月却没有接, 笑意盈盈的目光投向伫立假山旁的白发女子，用略带嗔怪的语气说道：“圣者来了，小宴怎么没请进来坐一坐？”
宴时慢吞吞地伸出手, 帮她擦汗，动作轻慢。他简单地说：“请了。”
话音刚落, 兵家圣者江瑜移形换位，已然飘然走至两人身前。
苏妙月和宴时行圣者礼：“江圣。”
江瑜问：“人活了吗？”
声音清冷。
苏妙月知道她问的是谁。
屋子里昨夜被谢糖糖和孟昱等人背上来的壮硕男子。听说是名家今年的新弟子，叫长桑权，受了很重的伤。不知道是与什么人有仇, 背上来的时候真的就只剩一口气了。
谢糖糖和孟昱背靠背坐在地上, 累得大喘气。
苏妙月连夜为长桑权疗伤。
通过他身体上许多特征和旧伤情况，不难判断，此人以前是个士兵。
此时看到久不露面的江圣, 苏妙月心中有个猜测，她眨眨眼睛：“原来他是楚国的士兵？”
楚国。
江瑜摇摇头，淡声道：“他曾在我祖父手下。”
世人皆知名将江承彦誓死不降，却被楚国君满门抄斩。
苏妙月不再多问：“江圣放心, 他已经没有危险了。”
江瑜垂眸看着眼前的红衣少女。大概是为方便手术, 苏妙月将长发向上盘, 扎成两个猫耳的形状，再分别系上红色丝带，双眸天真明朗，古灵精怪，依稀是幼时模样。
她对妆发的固执还真是长久，江瑜想。当年楚国与韩国尚交好时，她曾奉命照顾这位韩国来游玩的小公主半月有余。
彼时苏妙月才七岁。
江瑜自沙场军营长大，只会简单束高头发。可苏妙月每天却要各种漂亮的发型装扮，否则就在镜子前哇哇大哭，还不准下人插手。
十七岁的江瑜闷不做声地绑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待到她熟练了，苏妙月被接回韩国。
后来她们再也没有见过。
再见时是在圣贤院。她凭着超然令人惊叹的天赋跃身成为兵家圣贤。而那爱哭的小公主，成为医家圣贤最宠爱的弟子之一。
楚国和韩国都亡了。
苏妙月出声提醒：“江圣？”
江瑜回过神来，容色淡淡看不出丝毫异常。
她说着“如此，很好。”在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消失了身形。
江瑜又回去兵家剑林了，守着无数寂寞的名剑，独自度过漫长的岁月。有许多人曾议论纷纷，兵家圣者能号令百种兵器，为何不冲进晟国，杀光晟人，为其祖父及江氏一族报仇。
然而，一个人岂能撼动历史？
除非，善权谋，得人心，更要有军队，武装的力量。
这是幼时，江瑜曾告诉韩国小公主的话。
苏妙月静静站立片刻，然后同往常一般，蹲下身子侍弄药圃。
这一批药草长势很好。再过数月，就可以送往岱屿岛外了。
宴时收拾好一切：“月儿，我去调试神舟，晚些回来。”
——
江瑜尚未回，兵家剑林倒来了另外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看守剑林的两位弟子有些诧异，不约而同地想起几年前发生的事情，艰难地憋住笑：“谢师兄早，谢师兄怎么来剑林了。”
“笑吧，笑吧。”谢知棠很是无所谓地摆摆手，同时将装着小汤包的油纸递过去，“呐，早饭还没吃吧？”
全圣贤院都知道，谢糖糖师兄做饭极其无敌好吃。
全圣贤院都不知道，他是偷得庖家的秘方。
谢知棠不知道，他只是为了满足师尊沅圣的口腹之欲，偷过两次秘方。后来是谁，把更多的秘方纸条偷偷塞进他的小厨房？
庖家的弟子只知道，胖子教习天天拿“就连农家弟子做饭都比你们好吃，你们不会焦虑吗，你们这个年龄段是怎么睡得着的”来卷他们。
……
两位师弟鞠躬，拉长语调高声道：“谢谢——谢师兄。谢谢——谢师兄的汤包。谢谢——谢师兄的……”
头上被轻轻各敲了一下。
谢知棠的布鞋朝着剑林里走去，轻飘飘的声音传来：“谢师兄下次不带了。”
江圣曾经交代过，农家谢知棠与神剑有缘，可随意进入剑林，不得阻拦。
不过，谢师兄好几年都未曾踏足剑林，两位师弟一边吃汤包一边想，今日是来做什么。
管他呢，反正汤包很好吃。汁浓鲜香。
剑林深处，阴冷森然。高悬着无数沉睡利剑，雄浑肃杀，寒光交错。谢知棠的脚步越放越轻，几乎不曾激起半分灰尘。脚步无声绕过石柱与冰湖，最终停在壁画之前。
壁画上的九天玄女妙相庄严而神圣。但她手上的含光剑剑光一闪，尤为高冷。
谢知棠想了想，沉默许久后，慢悠悠地问：“你喜欢吃汤包不？”
含光剑：……
它静静地不作声，只是剑光愈加清明冰寒，显示着自己贵为“君子之剑”，无上高贵的身份，不可侵犯。
表示着……它仍在生气。
谢知棠好脾气地反客为主道：“好啦好啦，之前的事情我就不跟你计较啦。你也别自责了。”
含光剑：………
作为一把无形之剑，它被无数人视而不见。它看着他们心情澎湃地在剑林里来去穿梭，渴望挑选一把名剑，却看不见近在眼前的宝物。
含光剑并不生气。
正所谓“涵养功夫深，君子贵自持。”它贵为君子剑，自然是境界，有肚量，不会与凡夫俗子计较。而且它足够耐心，静静等待着一位真正配得上自己的希世之才。
直到那一天。
一位蓝衣少年驻立在自己跟前，眉目轻扬，赞美欣赏。
“好剑。”他感叹道。
含光剑看着他。觉得此少年目明心亮，俊秀温和，在这凛然冷峻的剑林之中，真如春风拂面。
它非常满意。
苍狗白云，白骏过隙。漫漫年岁度过，含光剑沉寂已久的剑心终于感觉到一丝激动。可是还不等它发出剑鸣。
“还是家里的锄头比较顺手。”
少年摸了摸下巴，转身就要离去。
含光剑心碎了一地。剑鸣硬生生憋了回去。
可是这口气憋不回去。
芸芸众生中，君子卓尔不群，因为他们珍视宝贵的尊严，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这一天，含光剑追着谢知棠绕着剑林整整跑了七圈。
在其他弟子眼中，一向闲散温柔的谢师兄莫名其妙地绕着剑林整整跑了七圈。
跑了七圈都没有让少年改变心意。
含光剑仍不愿意放弃。
它等啊等啊，一天天，一年年，从天黑等到天亮。可是农家的锄具实在太多了，多得让它生气。它偶尔从看守剑林的弟子那里听到，谢师兄新改造了一把镢或是条锄。
“好好好，是我不对。”谢知棠偷偷捏了捏耳朵，掐断含光剑源源不断的低声怨念，耐心解释道：“我那时候只一心想跟师尊学好农家术法。”
含光剑终于开口，高冷中透着几分傲娇：你学成之后，亦从未来寻过我。
谢知棠想，这家伙不会比裴淮序还要难搞吧。
他深呼吸一口气，目光真诚，振振有词道：“我这是对你负责任。”
含光剑能读懂他心中所想。
谢知棠性格本就优游自适，从心所欲。自从三年前失忆一事之后，他愈加避免与任何人任何事产生羁绊，也许是怕自己的无情使他人伤心失望。
含光剑正有些心疼着，突然打了个哆嗦。所以，谢知棠今日怎么来寻自己了？难道是农家的锄具终于被他玩腻了，他要拿高贵无敌的它回去劈柴梨地去？
谢知棠也能读懂含光剑所思。他无奈地扶了扶额，像想起什么，眸光明明灭灭。
师妹练了一晚上的剑。
马车里，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哭得尽情尽兴，与夜晚酐畅淋漓的雨一道，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从未见过，安静乖巧像一株默默生长的植物般的师妹，哭得这么大声。
他胸前的衣衫全湿了。
她将湿漉漉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呼吸清晰可闻，温热温热的。
后来她哭得累了，趴着轻睡，晶莹的泪水随着睫毛的微微抖动，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他伸出食指轻轻拂去。
等到回了圣贤院，苏妙月不许其他人留在医庄。熟睡的长桑灼被燕瑶抱了回去。
师妹一个人站在农家院子里的桃花树下，拔出问情，练了整整一夜的剑。
剑光闪闪，而桃花落在少女的发梢与肩头。
含光剑明白过来：所以你来找我，是想陪你师妹练剑？
能与问情对剑，含光自觉不算辱没了自己。不过……
它问：你不是不愿与人羁绊？
谢知棠轻浅地笑了，宽阔的手伸向壁画，握住含光。
他扬扬眉，说：“忍不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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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谢知棠从剑林出来时, 发现两位师弟正刷着飞玉笺，目瞪口呆。
他负着手凑过去：“看什么呢，这么惊讶？”
飞玉笺百家论坛的首页, 十几条帖子轮番滚动，标题赫然写着：
“破案了, 昨夜拿到问情剑的人竟然是她！”
“揭秘！青龙剑意！农家神秘少女！”
“毫不意外, 圣贤院百家最强——农家！”
发帖人“孟小爷”。
言辞激动,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是数理家教习看了想立刻将他扫地出门，赶去农家的程度。
谢知棠诧异，没想到孟昱还是个标题党。
身侧的师弟瞪圆眼睛：“谢师兄, 拿走问情剑的真的是你师妹？”
他还记得兵家新弟子剑试，农家小师妹一点元炁没有, 被司空曌师兄伤了手臂之事，在圣贤院广为流传。
谢知棠完全没否认。他扬了扬嘴角，露出两个小酒窝：“没错。”
“我师妹厉害吧。”
两个师弟频频点头，脸上写着“厉害厉害, 昨晚那剑意差点没把我两吓死”。
“对了, 谢师兄，你这就走了？”师弟看着他两手空空从剑林出来，“没挑到合适的剑吗？”
谢知棠缓步朝着山下走去, 满山花开，蒲公英随风“倏”地飞远。
少年蓝衫蹁跹，与天地融为一体。
他朝远处遥遥忘了一眼，群山万壑, 千峰好似剑铓。便自顾自笑道：“举头西北望浮云, 倚天万里须长剑。”
两位师弟吃着汤包, 相视疑惑。
含光剑回头望了一眼。
这两傻子。
以后家被偷光了都不知道。
——
不过，含光剑没想到，这世界上除了谢知棠，还有第二个人能感知它的存在。
农家院里。
青泷四肢舒展开，躺在桃花树下闭眼休憩。
苏妙月给她传来消息，长桑权脱离危险，她立刻转发给长桑灼。听说兵家江圣前去探望过，秦曜估计一时不敢在圣贤院里再下手。
桃花瓣上的露水滴落在细腻的发丝上，清冷湿润，冰冰凉凉。少女躺在青绿草地上，闻着淡淡的花香，听着草地里昆虫不知疲惫的鸣叫。
细嫩的草叶挠着她的掌心，她闭眼冥想，植物的根正努力向下，贪婪地吮吸着泥土的养分。
这个世界变得好热闹，有好多声音，她的心胸也变得开阔舒畅起来……
一股剑气！
青泷蓦然睁开双眼。
就在此时，一道慵懒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师妹，再睡会。”
青泷扭过头。谢知棠双手枕着头，不知何时就躺在她身边。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轻颤，重复道：“师妹再睡会。春日应该多睡。”
青泷坐起来，倾斜着身子伸出手指，将落在师兄鼻尖的桃花拿开。
“师兄，有一把剑。”她说，“我能感受到剑气。”
阳光从桃花树中穿过，斑驳地洒在谢知棠的脸颊。
“别怕，是师兄的剑。”
青泷的目光看向他的斜上方，有处地方的草被压倒。
师兄的剑应该就在那里。
剑气清冽，却目不能视。
每一把剑都与他的主人有着独特的联系与机缘。
青泷看向问情。她有一个深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第一次想与人分享。
她轻声问：“师兄，你有家人吗？”
谢知棠的胸口短暂地灼热了一息。
那里藏着一张纸条，是他亲手写下的两个字——青泷。
这个名字举世闻名。
晟国太子身边的剑护，问情剑曾经的主人，三年前死于阎罗塔前的灭世魔头。
回到圣贤院以后，谢知棠去阅书阁查过档案。
“青泷”似乎有很多人，她们戴着面具一代一代地传承着问情剑。
其余的，包括家人，来源，一概没有记录。
谢知棠站直身子，轻浅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道：“师兄我是师尊捡回来的。”
青泷歪过脸去，专心聆听。
“师尊说有一年大雪，饿死了很多人。我的父母也许是饿死了，也许是家里没有余粮，就把我扔在田埂上。师尊说，才几个月大的婴孩，冰天雪地里，冻得全身通红，可竟然没哭一声。要不是差点把他绊倒，说不定还真没法被发现。”谢知棠笑着摊摊手，“呐，师兄的身世就是这么平平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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