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薇握紧了拳头,语带失望,“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
她当初初回上京,大长公主带她进宫,却也不会管她,她什么都不懂,难免惊慌失措,没少被人背后嘲笑,妙玉却从不介意,不仅为她解围,还教她礼仪规矩,说些注意事项。
妙玉虽嫁了人,还成了寡妇,但其实两人年纪不过只差了四岁,对郗薇来说她就像个知心大姐姐,许多不能为外人道的话她都会跟她说,却没想到原来害她的人竟然会是她。
妙玉听闻郗薇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她微微仰首,想将泪珠吞回去,可是却徒劳无功。
“衡阳,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这次的事情......我也是情非得已。”
听闻此言,郗薇冷嗤一声,“情非得已?呵,难道还有人逼迫你不成?”
妙玉将眼一闭,“那青团确实是我给你吃的,当时你说你要找临江王问个清楚,我想着你本就喜欢他,你若中了药,他如匪君子,必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我看着你们两个,分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久久不能成事,我想着这对你来说或许是好事,于是就直接顺水推舟了,当时我还特意给临江王指了路,说你就在太液池畔的水榭......”
郗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她竟不知,素来大方妥帖的妙玉,出身太原王氏的王蕊,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妙玉知道郗薇向来吃软不吃硬,她又挤出了两滴眼泪,“衡阳,我也是没有办法,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我不用为难,还能成全于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郗薇看着她,失望中夹着愤怒,“是有人叫你把那青团给我的?”
妙玉眼中的泪花顷刻又滚了下来,她直接背过了脸,“你别问我,我不能说,你就当是我干的吧。”
郗薇追问:“是张太后?”
烈帝驾崩,李赢登基,张太后是最不爽的那一个,从她私心来说亲儿子死了当然是希望自己的亲侄儿临江王李亘能上位,可惜血缘到底差了一层,李赢毕竟也是孝帝的孙子,太皇太后跟大长公主当然天然就想扶持李赢登基。
张太后本来都已经死心了,可是李赢进京以来,先是反对以太子位登基,后来又拒绝改宗认武帝为皇伯,坚持立生父忠献王为皇考,并准备将其父忠献王加封忠献皇帝。
此举遭到了以左相郑尹为首的老臣们的极力反对,说白了,左相郑尹跟大长公主就是一个鼻孔出气,可惜李赢丝毫不退让,这让姑侄俩的关系降到了冰点,甚至大长公主一度想废立新帝。
姑嫂俩一拍即合,张太后有心想把郗薇跟李亘撮合到一块儿,若是能将大长公主跟郗家绑到临江王的船上,那么一旦李赢出事,皇位自然就落到了临江王的手上,可惜李亘不松口,一直对郗薇若即若离。
所以妙玉如此一说,郗薇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张太后的头上。
这答案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却又是那么的合理。
郗薇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你只说有个原因是为了成全我,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我那天没有遇上李亘呢?我岂不是就变成了一具尸体。”
妙玉一脸不可能的表情,“你不仅亲自给他传了信,那水榭就两条路,除了他去的那一条,另一侧我是找了人专门等着你的,无论如何你都会被带到临江王那处。”
郗薇当然不会说那晚上她特意躲开了李亘,她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去信任妙玉。
看郗薇没有说话,妙玉站了起来,继续道:“自从陛下去了,我在宫中仰人鼻息,凡事都身不由己,衡阳,你气我怪我都没有关系,这是我活该,但是我真的没有要害你的心思,我是在成全你。”
“至于这事儿为什么不告诉你,就是担心你会像现在这样有心理负担,坏事儿我替你做了,你在李亘面前,还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郗薇好笑出声,“我不在乎李亘怎么想,我也不会嫁给他,我要你跟我一起去揭发张太后,你会吗?”
妙玉脸色一变,磨蹭着转移话题,“衡阳,你怎么突然变了?你以前心心念念都是......”
郗薇打断她,又问了一遍,“你会吗?”
妙玉被逼得无法,突然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衡阳,你总是这么单纯,你以为光是婆母就能让我听话么?你为什么不想想,那晚你失踪了那么久,大长公主作为你的母亲,她甚至都没有问过一声。”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非要我说出来吗?你觉得是婆母让我下药,可是你想想吧,若是没有大长姑母的首肯,婆母她敢吗?我敢吗?”
看郗薇面色灰白,妙玉也不装了,若是不说出来,郗薇真把这事儿捅出来,大长公主不会有事,张太后不会有事,顶罪的只能是她,她当然不甘心。
硬的完了来软的妙玉拉了她的手,“衡阳,我是没有办法,我也有心悦之人不能相守,所以十分能理解你对临江王的心思,我为你画画,为你打听他的喜好,为你们在老君面前请愿,你知道我总是希望你们好的。”
她失落的站在佛像前,自嘲一笑,“也罢,你去揭发吧,大长姑母跟婆母,她们地位稳固,大抵最后由我来抵罪。像我这样的人,本也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是活着还是死去,本也没什么区别。”
素纱帐幔在北风的吹拂下袅袅拂过,郗薇看着这偌大的松香殿,这不是一个妙龄女子该生活的地方,但她没有选择,甚至还要为有这样一个容身之所,对两宫太后感恩涕零。
郗薇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只听“撕拉”一声,帘幔应声而裂。
“妙玉,你我姐妹一场,你负我在先,我却不想赶尽杀绝,就当我今天没有来过,也什么都不知道,从今往后,你我之间,便如此幔,两不相干。”
说罢,她头也不回径直迈出了松香殿。
眼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了宫道尽头,妙玉无声的笑了笑,转身回了偏殿。
粉纱帐幔,云母屏风,月牙铜镜,木檀雕花妆奁。
妙玉坐在梳妆台前,方才妆哭得有些花了,这会儿侍女宜兰小心翼翼重新为她上着细粉。
“娘娘,您让衡阳翁主就这么走了,她会不会真的去揭发您?”
“她不会,她那人向来自傲,说了就定会算数的。”
妙玉把玩着台上的粉盒,“再说了,这事本也怪不得我,有大长公主跟太后顶着,且不说她一切依仗都是来自大长公主,这事儿她也是受益者,总不能拆自个儿的台真找她们去质问吧?只怕巴不得这件事永不见天日才好。”
“娘娘真是神机妙算。”
听闻宜兰这声夸赞,妙玉笑了笑,“本不想说出来的,但她那副高高在上单纯无暇的嘴脸实在是令人生气,本宫也算是做了件好事,提点了她一番。”
宜兰手一抖,“娘娘心善。”
心善吗?妙玉觉得有些好笑,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她已经是残花败柳了,凭什么有人能在枝头开得灿烂。
她就是要让她零落成泥。
第12章
◎衡阳,你替哀家送送陛下。◎
太极宫,奉天殿外。
傍晚的风吹得那片天水碧的衣角猎猎作响,李赢站在高高的丹墀之上,眺望整个大越皇城。
不远处女官苏秋捧着大氅,想上前,又害怕打扰,在那处已经徘徊良久,待看见总管李顺过来,她忽然眼睛一亮,赶紧迎上前。
李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自苏秋手中接过玄色大氅,挥了挥手,苏秋领着宫人们自觉退到了一边。
他将大氅展开,小心翼翼上前为年轻的帝王披上。
“陛下,虽得开春,到底还寒,您小心些龙体,别着了凉。”
李赢蹙眉回头,见李顺似有话想说,他下颌微抬,“有什么话就说,这欲言又止的难看模样给谁看?”
“是。”
李顺察言观色,小声说道:“陛下,奴才听说今日馆陶公主是哭着进宫的,太皇太后生了气,当时就说有些头晕,听说这会儿又是召了太医又是熬药的。”
李赢回身,剑眉微挑,没有说话。
一旁的陆允倒是奇了,“还有这事儿?方才英国公府的章疍在太极宫倒未曾提起。”
不过也是,章疍是英国公府世子,章乾的亲大哥,对于弟弟两口子的私事,他这个做大伯的只怕也不太好提起,况且那两口子的事情,整个上京谁不知道,天天吵天天闹,甚至宫里也曾介入过,结果馆陶公主就是不和离。
看皇帝仍旧没说话,陆允奇道:“不过太皇太后早就厌了馆陶公主只会告状这一套,她如何还会生气?”
李顺吸了口气:“太皇太后非是气英国公府,听说是馆陶公主埋怨太皇太后当初没为她好生挑选夫家,不像大长公主那般自......自行择婿。”
这些事情就不好说了,说不好,那也是一等一的公侯之家,说好,那章乾也确实不怎么样,陆允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李赢转着拇指上的鹿骨扳指,语气漫不经心,“朕这几个姑母,明明都是孝帝所出,性子却千差万别。对了,现在是谁在慈宁宫伺候?”
大长公主李令爱,素来跋扈醉心权势,朝中不仅有自己的派系,跟左相郑尹也十分交好,安乐公主李令媛,性子随和左右逢源,嫁给老忠勇侯续弦,跟现忠勇侯处得比亲母子还要好,而馆陶公主,跟驸马章乾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跟英国公府其他人关系也不好。
“听说大长公主带着太皇太后的旨意去英国公府了,只几个小辈留了下来,现在是衡阳翁主守在慈宁宫。”
李赢眉梢一挑,“是么?走吧,去慈宁宫看看。”
李顺以为听错了,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心中直纳闷儿。
太皇太后可能是年纪大了,也有可能因为忠献王并非她亲生,她一直十分热衷于缓和大长公主跟皇帝的关系,甚至一度想撮合衡阳翁主跟皇帝。
可惜满上京都知道衡阳翁主喜欢的是临江王李亘,太皇太后就把目光放在了她娘家那些侄孙女身上,平日里没少叫她们进宫,变着法子催着皇帝跟那些贵女相看。
偏偏皇帝从来没那个意思,又不好明着拒绝,于是就是除非必要否则绝不去慈宁宫了,像今天这般主动说要过去简直是......
奇哉,怪哉。
反应过来的时候,看皇帝跟陆允已经大步下了丹墀,他赶紧快步跟上。
*
慈宁宫。
大长公主虽然看不起馆陶公主那样儿,也生气她张口胡说,但姐妹们商议过后,到底不能看着章乾竟然敢骑到皇室的脸上,于是大长公主带着太皇太后的旨意亲自领了馆陶公主回英国公府。
太皇太后服了药,这会儿已经好上了许多,郗薇替她垫了个软枕,半扶着她坐了起来。
“饶是年轻的时候再厉害,这人老了,也动不动就头晕眼花的,唉,没什么益处了。”
听闻此语,郗薇鼻尖一酸,蹲下身来拉了她的手,“您这般的好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或许就你觉得哀家是个好人,连你母亲也未必这样觉得。”
太皇太后摸了摸她的头发,“之前的话你没听见?你馆陶姨母就差没指着哀家的鼻子骂了。”
郗薇贴了贴她的手,“姨母说了那样的话,您也没有跟她计较不是。”
“哀家若事事计较,也就活不到这个岁数了,就像你外祖,舅舅们,哪个长寿了?不过想来也快了,仔细算算哀家也算是活了个够本,只这心里就一件事放心不下,衡阳,你知道是什么吗?”
老人的眼神太过直白的,郗薇心中多少有些猜想,但是她还是装傻没有应声。
为了彰显武帝正宗,大长公主一心想让皇帝改宗,甚至不惜联络朝臣一再施压。
李赢又岂是那么好拿捏的,他十五岁就能力刚群臣拒绝嗣太子位,以后随着他皇位的日益稳固,大长公主只会越发势危,太皇太后作为亲生母亲,肯定不想看着她走上绝路,所以一直有心想缓和他们的关系。
太皇太后觉得她作为大长公主的女儿,若是嫁给了李赢,就成了他们之间缓和的纽带,届时不管是谁退一步,都不至于最后兵戎相见。
这是一个母亲出于爱护想出来的法子,可惜几边都不领情。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你就那么喜欢临江王么?他不过是顺道救了你,你父母一直都有派人找你,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把你带回上京。”
郗薇张了张嘴,本想解释,但又一想,好像也没必要,万一太皇太后觉得她不喜欢李亘了,就又想撮合她跟李赢,那她岂不是从火坑跳进油锅?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酝酿好情绪,郑重其事道:“老祖宗,或许您说得对,也许除了他也会有其他的人找到我带我回上京,但是他们在那个时候都没有出现,我只知道在我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是他救了我,那个时候我就发誓,此生非卿不嫁。”
其实她说的是真心话,只不过是当初的。
少女侧首正对着窗棂,从太皇太后的角度,只能看见她挺翘的鼻梁和纤长的羽睫,虽看不见眼神,但从她微抬的下颌也能感受到少女的坚决。
“你有时候跟你母亲是真的像,一样的倔。”
郗薇没有说话,她心想着她不是跟大长公主像,其实她真正像的,只是她的生父郗道茂。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但孩子,你还小,不过才十六岁,一辈子那么长,你现在怎么说得准?”
这话倒确实将郗薇给问住了,前世她曾回答过一模一样的问题,当时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即使飞蛾扑火,也无怨无悔。”
但现在,她真的无法再义无反顾的将这句话说出来,因为她真的后悔了。
太皇太后是何等精明,看郗薇沉默,她就知道她也不是那么决绝,她正想再劝两句,忽然听见屋外嬷嬷的请安声。
“拜见陛下。”
“免礼,听闻皇祖母身体抱恙,朕就过来看看,她现在如何了?”
......
外厢嬷嬷回着话,太皇太后听见皇帝的声音,立马就要起床,郗薇赶紧去扶她。
“是皇帝来了么?阿沈,快请他进来。”
“是。”
宫人打起了珠帘帐幔,不过片刻,李赢就进了来。
“陛下万福。”郗薇见礼。
李赢似不经意投去一瞥,方才抬了抬手,“不必多礼。”
他站在床首,微微探身,“皇祖母,听说您身体不适,怎么就下床了,现在可有感觉好些?”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颤颤巍巍想要站起来,郗薇赶紧上前扶着,“唉,都是老毛病了,这躺了大半日浑身都要散架了一般,哀家起来走走可能还好些,不碍事,倒是那些宫人不知轻重,耽误皇帝过来看哀家这把老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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