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实鼻尖发红,只让她打开。
姜念尔抖着手打开盒子,还真是戒指,钻石在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她抽着鼻子笑了:“老土死了,钻戒都是智商税,你这么高智商还上这种当,拿回去退了。”
陈实也笑:“没办法,一遇到你我这智商就下线了,就愿意为你上这种当。”
两个人扶着起身跺跺脚,腿都冻麻了,一路挽着手往家走。
姜念尔兜里揣着盒子吸鼻涕,还有点抽噎:“今天不算,哪有人坐在马路牙子上顶着大鼻涕泡表白的,像叫花子。”
陈实搂着她的腰往自己身上勾:“你东西都收了还想抵赖?结婚都半年了,老夫老妻还瞎讲究什么。”
姜念尔狡黠一笑,双眼亮晶晶的。
“不讲究吗?”
“不讲究。”
“那你亲我一下。”
陈实略微松了松搂在她腰间的手,忍俊不禁。
“……不好吧,你还在吸溜鼻涕呢。”
“你不是不讲究吗?”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恰好又站在一盏路灯下,陈实伸手拂了拂落在姜念尔头顶的雪,微微低头捧着她的脸,轻轻地吻在了她冰冷苍白的唇上。
“陈太太,我爱你。”
*
姜念尔原本打算各回各家过年,不料陈家父母直接把陈实也撵走了,毕竟老陈家娶走了人家的闺女,人家养大的孩子隔三差五来看他们,自家的父母一年都见不了几次,这心里着实有点愧疚。况且还没正式办婚礼,是该打发儿子多去丈人丈母那里刷刷好感。
说实在的,陈实是真怕姜家父母,转念一想姜念尔独自回去不定又遭什么罪,脾气一上来再动手,万一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思及此,他立马手脚利索地收拾东西,一脚油门向着八百里外的思城出发。
果不其然,丈母娘见他们开车回去,还没等进家门就开始训姜念尔,邻居们都见怪不怪,偶尔劝两句便作罢。
“你这闺女咋恁不懂事儿,招摇浪费,一点都不心疼陈实。开车那老远回来不累?疲劳驾驶很危险你不知道?”
陈实赶紧上来劝:“妈,我常开车的,不累。而且路上和念念换着开的,不会疲劳驾驶。”
姜妈妈依旧疾言厉色:“她干啥都干不好,你还敢让她开车?油钱那么贵,咋了,铁路公路客运都盛不下她?现在又不让超员载客,那点不舒坦还受不了?真是一点儿苦都不愿意吃!”
陈实心里头闷腾腾的,姜念尔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难道都没跟家里说过?那都不叫吃苦的话,还有啥叫吃苦?总不能沦落到路边要饭才叫吃苦?
倒是姜念尔摘了助听器,一路都在抬脚逗小串串,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陈实觉得自己耳朵疼,不由得想着要是自己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搞不好都已经走上歧途了,姜念尔没长歪还真是苍天有眼。
但让一个女孩子托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说来说去也能骂一句老天不长眼。
姜家亲戚不多,老丈人那边的不来往了,姜妈妈这边就四个姐弟,家里来客少,倒也轻松。就是姜念尔的妹妹姜如男自打从家里出去已经两年没回来过了,连电话都不打,一家人谁也不提。
三十儿夜里包饺子,电视上的春晚闹喳喳,陈实在那儿现学现卖,一边捏饺子一边和老两口聊一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也偶尔提一提念书时候的旧事儿,老两口得知他留过学还念了博士,突然间就把话题转到了姜念尔身上。
姜妈妈絮絮叨叨地说姜念尔大三那年被人顶掉了奖学金,倒不是她那年的成绩不好,而是辅导员统计分数的时候,把一个97分记成了77分,一下子少了20分,自然掉出了前三名。谁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她去系里讨要说法,发现本该她得的奖学金落到了同班那个家里有七兄弟的贫困生手里,那男生是真贫困,吃饭都只打一个菜,同班同学在食堂遇见的时候都会给他送菜。
姜念尔也贫困,但她要强,没申请贫困补助,就靠奖学金和兼职过日子,可她当时就心软了。此事不了了之,她那个学年过得很辛苦,毕竟一下子少了五千块进项,她不得不加倍做兼职,整夜整夜地看稿、写稿、翻译,生生熬出了胃炎。
助学贷款是要还的,她背着债就不敢心安。
姜妈妈恨铁不成钢的声音把姜念尔拉回现实,她手上微微用力,捏破了一个饺子,沾了一手的生馅儿。
“哎呀,你这闺女都要三十了,包个饺子使恁大劲儿干啥?你有这劲头儿咋不去跟人争?窝窝囊囊自己就认了,说到底还是软弱,根儿上带着败家性子,就是不跟钱过日子!你心软,别人对你也心软?人家拿了钱转身骂你傻子你还觉着自己积功德了。”
姜念尔没接妈妈递来的擦手毛巾,突然抓起一把面粉搓搓手,扬手洒了一地,一直沉默不语的姜爸爸猛拍一下案板:“干啥?大过年你想干啥?”
姜念尔直视着爸爸狠戾的双眼,瞬间爆发,从妈妈手里抢过擀面杖摔在地上:“干啥?我一回来你们就是这样不停嘴地数落我,还问我想干啥?”
“钱钱钱,我知道钱很重要,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挣了,我都快要累死了,你们觉得挣多少才够?我现在有房子有存款有社保,你们还要我咋样?干脆把我骨头拆了卖钱吧。”
姜念尔胸口剧烈起伏,陈实来不及擦手急忙把她护在身后,一面掐她的胳膊警告她:“念念,大过年的别跟爸妈吵。”
姜念尔爆发如斗牛,姜妈妈更生气,感觉自己一腔担忧都喂了狗,说话更加口不择言起来:“你挣辛苦钱怨谁?你准备了恁久为啥不考研究生,你要是念了硕士博士还能这么辛苦?你不好好念书出来混社会,你就该吃苦。”
姜念尔气喘吁吁,双眼血红,陈实死死地搂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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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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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妈妈开始语速飞快地盘点起来。
“十三队你那个同学刘明飞,上学时候样样不如你,考的大学也不如你,人家后来又考研读博,现在去了深圳,年薪60多万。”
“六队邓良家的小闺女比你低两届,人家读了研究生留在了北京,进了国家单位,一月工资好几万,各种福利发下来都没啥生活成本。”
“十四队老曹家两兄弟都上了研究生,人家在建筑院一年几十万。”
“八队郑海你记不记得,初中时候是你同桌,读了博士现在是造火箭的……”
“你是咱村里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的闺女,你上了学有啥用?卖机器谁不会卖?你白读恁多书,成天混社会有啥出息?我都觉得你丢人!”
陈实目瞪口呆,赚几十万高人一等吗?姜念尔赚得更多呢,可是在她父母眼里,别家孩子都是光耀门楣的金枝玉叶,自家闺女却是那烂泥地里的一根野草。
姜妈妈几乎是不歇气儿地把村子里有出息的人给点了一遍,姜念尔坐在沙发上死死地咬着牙,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一锅岩浆在沸腾,脆弱的头骨已经被炙烤得只要伸出一根指头戳一下立马就会炸个开花。
满胸腔里都是旧伤在愤怒,在嘶吼,在叫嚣,在发疯,拖着她奔赴死地。
姜念尔怒极反笑,冷冷地质问道:“妈,你真的是爱钱?那我给你钱你为啥一分都不要?你不就是想让我和如男念硕士念博士进国家单位,好让你脸上有光?看,我一个绝户头养出了两个女研究生!这个光就这么重要?”
“你恨自己没机会念书,一生辛苦。现在又嫌弃我和如男让你丢人,如男毕业嫁走两年多了,一个电话都没给你打过,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儿?”
掌风迅疾,陈实搂着姜念尔偏了偏身子,硬接下了老丈人甩过来的一个巴掌,老头子不亏是当兵出身,这一巴掌震得他肩膀发麻。
陈实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姜爸爸,这老姜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劲儿,是要打死姜念尔?
转念一想姜念尔自小就挨打,那时候老姜年富力强,下手只怕是比现在更重,一个小女孩儿是怎么平平安安活这么大的啊。
陈实终于忍不住脾气上头,知道这老两口这会儿压根儿也劝不住,也不管礼貌不礼貌,直接拉着姜念尔上楼进屋了。
楼下传来叮叮咣咣敲打和吵架的声音,姜念尔呆愣愣地坐在床边手里玩儿着助听器,眼睛里居然没有眼泪。
陈实第一次领悟到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他觉得姜念尔没疯真是她顽强,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要活活逼死孩子吗?
过了一个多小时,姜妈妈上来叫他们下去吃饭,陈实兴趣缺缺,菜也没怎么吃,就盯着姜念尔吃了满满一碗饺子。
呵,打成这样闹成这样,她还能面不改色地吃饱饭,这也是个本事。
气氛很尴尬,两个人洗了澡就早早进屋歇着了,农村自建小楼房间面积大,房顶还高,空调热不起来,都不如在淋浴房里晒浴霸暖和,陈实缩在厚厚的棉被里搂着姜念尔聊天。
“同样是北方,你们这儿比华都冷多了,你小时候都怎么过的?”
“小时候家里还是老平房,还有两间瓦房,连煤炉都不舍得烧。睡觉前用热水烫烫脚,趁着那股热劲儿赶紧躺下暖被子。我和如男打小就手脚冰凉,半夜被窝都冷透了,她睡相不好还挤我,冻习惯就那样了。”
姜念尔似是想起什么,在黑暗里笑起来:“我从小就不服管,自记事儿就一直挨打,挨了打也不认错,就梗着脖子挨着。上小学时候还贪玩儿,但是我觉得学习很容易,稍微一听就会了,可我爸妈就觉得我叛逆。”
“有好多次,就冬天这样的夜里,他们把我拎出去冻着,我就穿着个秋衣秋裤在院子里缩着,直到浑身冻僵了再被他们拽回屋里,反正就是不认错。”
陈实脑门直跳,不知道这事儿有什么好笑的,只觉得心惊肉跳:“你犯了什么错?”
“太多了,记不清。说话顶撞,作业写得不好,跟同学打架……什么都有。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可笑,当父母是个很难的工作,遇上我这种冤种孩子,他们也是没奈何。”
陈实叹一声气:“就不能好好说吗?管孩子一言不合就打,放到国外是要剥夺监护权的。”
姜念尔又笑:“分孩子。我妹妹就没挨过一指头,因为她从小一直都很听话。我爸对她连说话都不大声,怕吓着她。”
陈实哼一声:“最听话的一走就不回头,想来那些年在家里过得也很痛苦?”
“是没打没骂,但我妈说话那样子,哪儿疼扎哪儿,乖孩子也受不了。”
过了零点鞭炮声炸响,城市里禁燃禁放管得严,农村就自由多了,陈实觉得这里年味儿还挺浓的,就是人味儿稀薄。
姜念尔似从梦中惊醒,又像被噩梦深魇,抱着头痛苦地呜咽着,陈实怎么也叫不醒她。
怀里的人使劲儿挣扎着,感受到他的怀抱后又瑟瑟地缩起来,口齿不清地念着些什么。陈实凑过去仔细听,听见她一直在说“我上不去,上不去,我真的上不去!”
陈实轻轻地拍她的背,温声问她:“姜姜,醒醒,你要上哪儿?”
还是一句含糊其辞的“我上不去”后,姜念尔忽然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摸自己的额头,“刷”地冒出一层细汗。
陈实把她搂进怀里,细细地掖好被角,心口疼得直发紧:“怎么了,哪儿上不去?”
姜念尔沉默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起来:“老鸟飞不起来了,让小鸟使劲飞。我就是那只小鸟,我用尽了力气飞,精疲力尽地几乎要扇断了翅膀,我找到一处枝叶繁盛的树杈,一根一根地衔来小树枝给自己做了一个温暖的窝。”
“可是老鸟只想让小鸟飞,飞到树冠的最高处,站到最高的枝丫上,让所有的眼睛都能看见,看,小鸟飞得多高!可是最高的那根枝丫最细,做不得窝,无遮无挡。”
“别人家的小鸟有老鸟护着,我没有。”
“我上不去,我飞不动了。”
陈实低头轻轻地吻住怀中人,满心满怀都是爱怜:“姜姜不怕,小鸟有家了。”
说起这么沉重的话题,两个人再也无法入睡,姜念尔似是把积攒了将近三十年的委屈和不甘都倒了出来,一口气不停地诉说着她那不见天光的悲惨童年以及少年时代。
整个村子将近千户人家,没有儿子的家庭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偏偏老姜家的几个兄弟姊妹们格外不是东西,上门指着姜念尔还未出月子的妈妈的鼻子骂他们家死绝户。
姜妈妈抱着还未满月的小女儿咬碎了牙,当时就托人要把小女儿送人,还撕了几尺红布给小女儿做了一身红彤彤的新衣裳,不料所托非人使小女儿落到了人贩子的手上。那年月十里八乡谁家是干倒腾孩子这种事儿的大家都知道,姜妈妈当时就悔了。
姜念尔哭着喊着要找妹妹,父母终于软了心肠把小女儿要了回来,然后扎了输卵管,从此以后再也不想生儿子的事儿。
姜家两口子疯了一样地逼着女儿们好好学习,姜念尔这个不省心的泼皮孩子天天挨打,见天挂着伤瘸腿耷眼的,连村里人见了都忍不住直咋舌,这么打也不怕把孩子打坏了啊。
那么打,打坏自然是早晚的事儿,姜念尔硬是一声不吭,活脱脱把自己拖成了半聋子。上学那么多年,就是靠着尚能凑合的一只右耳过来的。
她甚至早早地学会了看唇语打手语,早早地预备着过彻底失聪以后的生活。
陈实捏着姜念尔的耳朵,除了揪心,没有别的感受。
姜念尔往他怀里钻了钻,捻着他领口上的一根线头往外扯:“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寒假我考了第二名,我爸在院子里修自行车,刚好把车胎扒了下来,听着我的成绩就来气,顺手抄起工具箱里的锥子扎我的手心,扎的满手都是血,当时只知道怕,吓得嗓子都哭哑了,都忘了疼,哭完两三天都说不出来话。”
“挨打挨骂的时候也会怕,过去那个劲儿我就继续犟。长大以后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到底是在犟什么,毫无意义。”
“四年级升五年级暑假的时候,我从年级第一跌到了第三名。那时候有个粗心的毛病,明明会做的题就是会搞错。我妈让我跪在大门口反省,邻居们人来人往地有人笑我,有人心疼我,有人劝我爸妈赶紧把孩子带回家,没有这个必要。”
陈实紧紧地搂住了姜念尔,感觉他即将听到一个骇人听闻的旧事,整颗心都提着。
姜念尔深吸了一口气:“我妈把大门关了,眼不见心不烦。有同校的学生听说了以后,特意跑到我家看笑话,还有人冲着我吐口水,就是从那时候起,好多人都喜欢欺负我。因为他们知道我的父母不会给我撑腰,我在外面和他们打架,打输了爸妈说我是废物,打赢了他们就再打我一顿,说我只会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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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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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实听得心都揪了起来,根本无法想象当时的姜念尔是怎么过来的。
感同身受这个词语实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没受过的感觉,再想象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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