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冯柳低着头检查整理了一下衣衫,显然衣服是急着穿上的,几个扣子没有系紧。
检查无恙后,她来到了桌前,认真地看了起来。
她一双柳叶眉蹙在了一起,轻轻摇头道:“这人我不认识啊,还有我不识字的,这旁边写的三个字是什么啊,我只认识第一个,念甄。”
常大川指着画上的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这三个字念,甄小五。”
冯柳还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有些懵懂地说道:“可是这画上的人并不是我丈夫的样子啊。”
当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道闪电劈过她的心头,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愣愣地望着常大川,随后她的目光又慢慢转变为震惊,腿也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险些站不住,情急之下,扶住桌子借着力才缓慢倒退着坐在椅子上。
常大川看她这反应,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他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
冯柳低着头他看不清,只能看到她放在桌子上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他想起他来之前,兰惜千叮咛万嘱咐,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如果冯柳情绪太激动,一定不能走,要等她心情平复了再说,不要惹出更大的麻烦。
常大川找了个相对较远的位置轻手轻脚地坐了下来,做好了长期战斗的准备。
可谁知冯柳并没有像她想象之中那样情绪激动,或者久久不能平复,半刻后她就抬起了头,脸上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保持着镇定说道:“这是兰惜姑娘见到的小五?”
“是。”常大川答道。
冯柳自嘲般哼笑了一声,像唠家常一样的语气说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其实隐隐猜到了,小五他可能已经不在了,太久了,他太久没回来过了,那么老实顾家的一个人,怎么会放着我跟诺诺在家这么久都不回来呢?我不是没有闹过,但一直都被压下来了,每次都说窑上太忙了,要不就说快了快了。”
红肿的眼睛留下了两行眼泪,冯柳用袖子蹭掉,“果然都是骗我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
常大川半边身子隐于黑暗中,用心地聆听着,也沉默着。
半晌,常大川笃定地说道:“姑娘会找到真相的,也会救你。”
冯柳感激地看了一眼常大川,“好,我也只能靠你们了。”
这次拿来的一共是三个人的画像,分别是甄小五、甄来顺和甄鹏的。
经过冯柳的辨认,甄小五和甄鹏都不是她曾经所认识的那两个人,只有甄来顺是。
隔天夜里,常大川看着屋外有标记,便翻窗进屋,结果一进来就看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这人白白净净的,头上扎着四个啾啾,正蹲在地上推一个球,一边玩还一边拍手大叫。
常大川下意识就想翻出去,然后被兰惜叫住了:“大川,别急着翻,没事。”
“来来来,没事,他就是个傻子。”李观棋也热情地招呼道。
常大川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心里还是很警惕,他站在原地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兰惜看了一眼“野猴子”,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心里有数,你过来吧。”
“野猴子”将手里的球推来推去,时不时兴奋地喊一嗓子,好似全然听不懂兰惜他们在说什么。
常大川走了过来,先拿出一封密信,交到兰惜的手上,说道:“这是主子的手信。”
萧自衡?兰惜接了过来,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些紧张,明明刚喝过茶的嗓子此刻竟然有些痒痒的。
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她拆开竹筒,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跟着信滑落到桌面上的,还有一颗糖。糖用画着图案的油皮纸包裹着,上面还有萧自衡写的一行小字“予兰惜”。
糖还没吃到嘴里,兰惜的心里就像炸开了一包跳跳糖一样,又炸裂又开心又甜蜜,颧骨都抑制不住地升了上去。
李观棋将竹筒抢了过来,用力倒了倒,没有东西再落下来了,他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糖,又不敢置信地看向常大川,给气笑了,“真行啊老萧!真行啊萧自衡!萧自衡没有心啊!”
兰惜麻溜地把糖收了起来,生怕他一个快动作,这糖就此入了虎口,一去不返。
李观棋痛心疾首,拍着桌子控诉着萧自衡,越说越来劲,开始翻起了旧账,一桩桩一件件,声情并茂地演说着。
兰惜忍不住笑了,心里想到:萧自衡不知道在京都打了多少个喷嚏了?
李观棋还在闹,兰惜就看起了信,信是萧自衡亲手写的,信上条理清楚地写了他在京都查到的关于张承的信息,在结合兰惜这边的信息,附上了自己的想法。
张忠是南州人,那么张承就是南州人,再结合南州官窑的前身曾是家兴窑口来看,萧自衡认为张承很有可能就是甄各庄的人。那二十年前,湖州贡县县衙的死很有可能就不是意外,跟山匪勾结的人就是张承。
是什么条件让山匪答应与他合作呢?
还有就是张忠收到的纸条,上面是太子的字迹,但是萧自衡认为这是有人故意在陷害太子。
信的最后另起了一行,写着“京都下雪了。”
这短短几个字,扰乱了兰惜的思绪,她原本在跟着萧自衡的信息和想法,脑子也在疯狂地转着,当下却是报废了一般,怎么也转不动了,只能“呜呜”地冒着热气。
她佯装淡定,将信收了起来,但这没有逃过李观棋的眼睛。
“不给我看?”李观棋眯着眼睛问道。
“我都看好了,说于你听便好。”兰惜面不改色地说道。
李观棋审视着兰惜,“没这么简单吧,老实交代吧,信里写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了!”
兰惜差点被嘴里的水噎死,狂咳了好几下,脸带着脖子都咳红了,她岔开话题问常大川道:“画像的事情可有结果了?”
常大川将三张画像图全部摊在了桌子上,甄小五和甄鹏那两张上面都画着大大的叉,甄来顺那张则还是之前的样子。
“还真让你给猜对了哈。”李观棋把每张画像都看了一遍,惊叹道。
“不是猜,是靠观察。”兰惜辩驳道。
“行行行,你最细心了!”李观棋不走心地赞扬道。
兰惜懒得理他。
“小五媳妇让我问一下,村子里别的人是什么情况。”常大川说道。
“他们村除了甄来顺,估计全军覆没了吧,但是是生是死还不清楚。”
“他们都死了,就剩下我了。”球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声音不知道什么结束了,“野猴子”一改痴傻的模样,悲痛地看着兰惜他们。
“又让你给猜对了!”
“你果然不是傻子。”
李观棋情绪激动,像看外来生物一样看着兰惜,反观兰惜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野猴子”吃惊地问道:“你知道我不是傻子?”
“不算知道,猜测。”兰惜浅笑道,连中两条让她内心也有了些波动。
李观棋这次不打算轻易放过兰惜,他无赖地说道:“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你怎么怀疑上他不是傻子的!”
兰惜想了想,说道:“就在他第一次来我们屋里大闹的时候,我发现他很多行为都是在学,他学我坐在凳子上,学我拿筷子,可是他最后的时候却是在学狗,学的很像,可是那天你跟我都转过窑里,窑里没有狗,所以当时我就有些怀疑,后来我发现他总有意无意地在咱们两个身边转悠,尤其是当你开始画画像之后,他便彻底在咱们屋子住下了,很难说不是故意的啊。”
听完兰惜说的话,李观棋脸上挂着两个大写的“佩服”。
“野猴子”问道:“那你不怕我装疯卖傻是为了找你们的把柄吗?”
兰惜分析道:“一般人装疯我觉得很大的概率,是他不装疯就会死,再加上我们发现了甄各庄的人有问题,我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们应该都遭遇了不测,而你很可能就是靠装疯活下来的。”
“野猴子”惊呼道:“那你刚才说……”
兰惜笑着答道:“我就试试,看什么时候能踩中你的点,没想到这么快。”
现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余下的三个男人都默默咽下了一口口水,看着面前这个游刃有余的女人。
“野猴子”叹服之余,改为跪在地上,连着扣了三个响头,“高人,救命!”
“到底怎么回事儿?”兰惜问道。
第42章 南州官窑
“野猴子”的真名张晨阳,他跟他爷爷两人相依为命。
从他记事起,就生活在甄各庄,他一直以为自己就是在这个村子的人。
可是他的爷爷总会望着一个方向坐很久,眼神里都是忧伤,他不明白那是为什么。
张晨阳很喜欢自己的村子,村子里的小女孩都打扮得很好看,会唱歌会跳舞,大家还会一起吃饭,顿顿都有肉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可是爷爷总是不开心,他吃得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差。
后来村里的小男孩到了年龄都要去私塾上学,他也不例外。
也就是从那天起,他的好日子似乎就到头了。
他很不幸运,遇到了甄珠的儿子,甄缙。
甄珠在村里的地位是不可比拟的,于是甄缙在这一届同窗里自然而然也是最顶端的人。
原本甄缙跟张晨阳没有丝毫的交集,甄缙有自己固定玩的小伙伴,因为他是一个地位意识很强,眼睛里装不下其他人的人,而且他很自负,自认为这一辈的人当属他是最优秀的,也只能他是最优秀的。
可甄缙没有想到,张晨阳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有如此高的学习天赋,在短短一个月的学业熏陶之下,就能初露锋芒,深得先生的喜欢。
这引起了甄缙的不满。他开始让所有的小孩儿都不许搭理张晨阳,一句话都不能说,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并不能影响到张晨阳,反而让他有更多的时间读书,变得更好。
他就改变了主意,让所有的人没事就去跟他说话,回家也不能放过他,所以那段时间张晨阳的家异常热闹,直到他躺进被窝,旁边还有一个过来蹭睡的人,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人。
但张晨阳那个时候已经领悟到了读书的乐趣,是真正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①的境地。不管他身边有几张嘴在同时说话,他都能不受外界影响,聚精会神在自己眼前的书里。
私塾先生看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造诣,更是连连夸赞道:“坐定如钟,用志不分②,乃凝于神②,尔等楷模!”
这句话成了压垮甄缙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已经没有耐心了,他的眼睛已经不能再看到这样的张晨阳了。
凡事在第一次的时候,心里都会是忐忑不安的,甄缙也是这样,他第一次将张晨阳堵在巷子里的时候,内心是害怕的纠结的,因为他不知道后果。
但是当他看到张晨阳还是若无其事地抱着一本书看的时候,心里回荡的一直是先生的那句“尔等楷模”,怒火将他仅存的害怕燃烧殆尽,他动手了,和别人一起,将张晨阳推倒在了地上,对他拳打脚踢,恶语相向。
甄缙在这场“酣畅淋漓”的泄恨行为里获得了快感,在某些意义上,他做到了将张晨阳踩在脚底下,即使是通过暴力的方式,暴力让他尝到了甜头,曾学过的《孟子》一书中先生曾讲过的“以德服人者,心悦而诚服也③”已不再是他所憧憬的,他认为暴力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
快乐过后也会有害怕,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他将面对的是什么,父母会不会打骂自己?上面的人会不会处理自己?
可是他很快就会发现,不会,他的父母都没有说一句重话,相反还去找了先生,指责他为什么只关注一个人,先生只是低着头,不敢言语。
甄各庄的先生,也是原村里的人,所以他也活在村里的“食物链”里。
恶的种子萌芽了,孔孟之道算什么,人于世,还是要学会将权利牢牢握于手中。
张晨阳被甄缙这样无缘无故地揍了一顿后,回到家中看着年迈的爷爷又在望着一个方向双眼含泪,他委屈地扑向爷爷,抱着爷爷一起哭,他哭着让爷爷去讨个说法。
可是爷爷再看到鼻青脸肿的张晨阳后,嘴里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是我造的孽啊”。
张晨阳一把推开了爷爷,大声地哭闹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爷爷你要这样说?为什么甄缙要打我?为什么你所谓的孽要让我来还?
哭到脱力的张晨阳第二天拖着浑身是伤的身体,还有那还带着泥印的衣服来到私塾的时候,先生躲避的目光,同窗们看好戏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将来后的数年里,都只会是别人的笑话。
为什么学狗学的像呢?那是他为了可以去私塾,在那几年的时光里一直重复在做的事情罢了。
那之后他避其锋芒,一心贸着劲想要金榜题名,改变自己的命运,当状元,当官啊,当官吧,成为所有人心中最优秀的那个存在,这些耻辱就不会再有了吧。
可是现实终究没有如他所愿。
那之后,张晨阳的爷爷精神越来越不好,他开始不吃饭,整日哭整日闹,不分白天黑夜的闹来闹去,张晨阳被逼着学狗的样子,他也跟着学,最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被发现死在一堆食物旁,口吐白沫。
张晨阳在收拾爷爷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他压在被褥下的一封信,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已经压皱了,他拆开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小阳,走吧,回湖州贡县去吧,那里才是我们的家啊。
走?怎么走?走得了吗?
张晨阳在无数个夜晚,看着爷爷一直注视的方向,他才知道爷爷即使疯了,还会看着的地方,原来是家。
他回得去吗?
最起码目前来看,他是回不去的,甄各庄犹如一个泥沼,想要出去谈何容易。
张晨阳□□地熬着,他现在唯一的希望都寄托于科举考试。
他心心念念盼来了扬眉吐气的机会,他也没有让自己失望,以一等秀才的身份,得到了参加乡试的机会,他没有辜负这些年的埋头苦读,张晨阳的名字前有了一个前缀。
解元④,张晨阳。
十年挑灯夜读,只为这一刻,他总算可以脱离这个村子,背上行囊,去京都,去贡院,去朝着他的状元梦再进一步。
梦是易碎的,它经不住现实的压力和摧残。
张晨阳被软禁了,他被扔到了南州官窑里,那个背上行囊去京都的人不是他,那个以张晨阳名字参加考试的人不是他,那个最后以张晨阳名字考取进士分配到南州召县做县丞的人不是他。
他的人生,被人偷走了。
他后来才知道,才知道那些曾经他喜欢的引以为傲的东西,其实是他们人生最大的悲哀,会跳舞会唱歌的小女孩不过是利益的筹码,顿顿一起吃的饭菜不过是驯化麻痹他们的工具。
仇恨长成了参天大树,不断扎根深种,他要将这群畜生送进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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