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舟只淡淡看了一眼,女孩子便局促的有些夸张,乍一听这声线,还有些耳熟,又仔细看了一眼侧脸,新鲜面孔,确实是不认识的。
忽而想起早上梁瑜车上的那个好心姐姐,有些像。
梁书舟没有急着走,踏下最后一级台阶,黑色皮鞋正落在她的影子上,微微侧身,看向她,“新来的?”
这声音听着比他的眼睛还要摄人,低低的,沉沉的,像是某种古老的乐器,了了几个字从右侧上方悠悠地穿进耳朵里,叫人头皮发麻。
池学勍顿了顿,想来这大概就是对老师的畏惧,十几年来压抑成了习惯,只要是个老师,她都怕,是以,有点畏畏缩缩地回答:“对,新来的。”
不如在车上那几句话说得自在轻松,但听着声儿确实是她。梁书舟在心里下了判断,却不记得复试场里有过这么一个女孩子,又问,“是谁的学生?”
池学勍这才知道他会错意了,还以为她是哪个导师手下的研究生,便摇了摇头,解释说:“我是分析室刚招进来的分析员,不是学生。”
说话时她的目光只向上稍微抬了一点,见他神情专注在自己身上,心口又是一紧,想想不看人说话有点没礼貌,就硬着头皮抬眼看着他说完了话。
好在他没有再问,只应了一声,目光便低垂着,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
池学勍动了动脚,有些窘促和不知所措,但在看到他朝墙角那些水走去的时候,怔了片刻,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惊慌,忙不迭喊道:“老师,我来就好。”
听这话,梁书舟顿了顿,偏过头微挑着眼,似乎是在打量她的小身板,毫不客气地质疑她,“你抬得动?”
“我……”
我这不是怕你抬不动嘛,池学勍暗自腹诽,面上笑笑,“我找人抬。”
话音刚落,梁书舟已经一手一桶拎到推车上,轻轻松松,衣服褶子都不带多一道的。
所里的老师,再好心也不会去给学生搬水。
池学勍把讶异吞回到肚子里,小跑过去过去握住推车的把手,再三道谢,甚至谢得太过勤快,就留给梁书舟一个乌发绒绒的后脑勺在小鸡嘬米一样一点一点,看得他有些许无奈。
等到她再抬起头的时候,梁书舟已经背过她走向大门了。
池学勍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有些纳闷,这人看上去挺年轻的,但一身气质又是老练沉稳。他的身上有一种行万里路阅万卷书后不会再轻易掀风起浪的成熟平静,窥见他眸光,又觉得偶尔犀利,疏远淡漠,显得薄情凉意。
这样的人,她以前怎么没见过呢?
惹不起,惹不起。这是当时池学勍唯一的想法。
水搬到楼上的时候,王茜已经被导师喊去开组会了,过了这一茬,再见到她的时候,池学勍也不记得向她询问今天碰到的那个男人是谁。
日复一日的,分析检测任务和分析室管理工作渐渐都上了手,杨硕总算在八月底给她来了封邮件,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靠山不日即将归来,让她给装好那张电竞椅,以表诚意。
池学勍:“……”
对着电脑屏幕,她恍惚间有种误入迷途的错觉,当初怎么就被杨硕跟王茜两个忽悠进来了呢?
“纯明姐,你这登记表里怎么每一页都有梁老师啊?”
许纯明坐在椅子上转了个圈,“梁老师卷呗,整个暑假,就他实验室送来的样品最多,一天不带落的,应该是又要发表论文了。”
“因为暑假是期刊淡季,好选上?”
“哈哈哈,你可真相了。”
池学勍听的没意思,只觉得许纯明这群人奇怪。
他们聊起梁书舟相貌仪态的时候,个个眼睛跟饿狠的狼似的,嘎嘎冒绿光。
听到梁书舟的名字申请检测登记,都是一秒冲到现场,可惜除了月初那次是他本人来的,其余都是他底下的研究生送来样品,许纯明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笑着接过,说会以最快的速度把结果给他们发过去。
关上门以后,刹那间拉长一张脸,使唤她,“池学勍,你把这些分析都拿去做了。”
许纯明说:“梁老师夸过我检测结果做的准确,我向来都是先做他的,这也是我们检测所不成文的规定。”
就好像顶着“梁书舟”名字的样品是一封八百里加急令,什么先来后到,按顺序检测的规矩一概推翻。
于是,许纯明手下一堆的分析任务都派给了池学勍,这两个月,她可没少因为这事儿加班加点的,许纯明倒是早早做完梁书舟的分析样品,约着去聚餐。
也因此,池学勍对梁书舟的印象不是特别好,特别是,被这些人意淫的梁书舟。
“诶,你们没看着吗?梁老师到康城校区的时候,在宿舍里脱衣服被人拍着照片了!”
“什么什么,光着上身吗?”
“对啊!卧槽,还有腹肌,跳蚤群传的到处是,还是被辅导员看见了,骂了一顿不让发。”
“看看,看看,快给我看看。”
……
在宿舍还能拍到?变态吧。
池学勍想起康城校区的宿舍区,直角转弯的“Z”字型楼,两栋楼平行相错靠一条长廊连着。一般老师会分配宿舍到女生宿舍楼,阳台正对着走廊,要是不小心防备,还真很容易被拍到。
听着他们在叨叨梁老师身材好,池学勍还能接受,后来就不大行了,也不知道怎么拐的话头。
“我看你们一个个这么激动是想被他草吧,哈哈哈。”
“你妈的,有病吧。”
“诶诶,梁老师那么早上大学,连女朋友都没交一个,那方面欲望都怎么解决的啊?”
“打□□呗,看图片应该挺大的吧。”
“许纯明!”
“哈哈哈……”
当真是越来越过分。
“吱——”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腿已经站直了,凳子脚因为摩擦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声音,心口像有蚂蚁在爬上蹿下,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哪哪不自在。
谈笑声骤然停止,许纯明他们纷纷侧目。
意识回归那一刻,池学勍愣住了。
尴尬,尴尬,尴尬!她站个毛线球球啊!
当下顾不得其他,也算急中生智,干脆抱着桌子上一包纸拔腿就跑。
许纯明看着她夺门而出的背影冷冷一笑,“哼,懒人屎尿多。”
可怜池学勍要是知道跑出门会遇到谁,就算那张凳子上凭空摆着上百枚钉子,她也要一屁股再坐回去。
可惜没有这个“要是”。
当时正是傍晚,分针再走个九十度,就到了下班的点。
天还亮堂堂的,远远的,还不见晚霞,一片蓝空万里,太阳倒是垂挂着,光芒不再刺眼,而是有些妩媚的晕黄,就这么照在那个男人的身上,睫毛显出长长的影子,投在他的眼下,他靠在墙上,捧着一本厚厚的资料,缓缓地翻过一页。
池学勍一个拐弯就迎面撞上他,差点没一脚踩在他的黑色皮鞋上。
当时便吓了一跳,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咳了两声,有些不敢置信,“老、老师好。”
天呐,这个人居然在这里听墙角!
下一秒,池学勍扭头看向分析室,里面又是哄笑一堂,她才意识到那些人嗨上头的不堪言论此刻有多么不入耳。
完犊子了。
“老师好!”
池学勍抿了抿唇,又是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企图引起里头人的注意。
可想而知,最先被引起注意的是眼前这个人。
梁书舟自知来的不是时候,这姑娘出门的也不是时候,这般有些愚笨的通风报信,跟个二愣子一样,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装满了不安和惶悸,倒是比上次见面要多上几分灵动和意气,但还是冒着傻气。
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带着几分审视,看得池学勍心底直发毛,眨了眨眼,视线又低到了地上的白色瓷砖上,相当不自然,他才悠悠地合上书,站直了身子,淡声道:“过来。”
第3章 梁老师好
池学勍在心里叫苦连天。
过个锤子啊过来!又不是她说的,干嘛一副找她算账的无情样子。
梁书舟往前走了两步,不见人跟上,回头瞧一眼她,“等什么?”
池学勍苦笑着,“来、来了。”
还好这次出来是捧着一包纸,站在办公桌前时,还能抠一抠。
梁书舟在这里并没有办公室,他随便挑了一张桌子,正好是杨硕的。
杨硕桌子上的资料整整齐齐立在桌子一角,被细心地分门别类,蓝色文件夹侧边有俊逸大气的字体写上标记,矫若惊龙。
梁书舟只看了一眼就晓得这不是杨硕的习惯,那也不是杨硕的狗爬字。他把手里的资料“啪”的一声,搁在桌面。
池学勍下意识噤了声,不敢呼吸。
来了来了,这就要发作了吗?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慌乱和紧张,梁书舟抬眼,很简洁地吐了一个字,“坐。”
坐?
这是要大谈特谈的节奏?
池学勍咽了咽口水,扒拉了一张她经常坐的塑料红方凳子坐下,还刻意的,往墙边靠了靠,脚尖朝着大门口的方向。
梁书舟看见了,很轻地笑了一声,手腕搭在桌上,随意敲了敲,语气寡淡,“空调遥控呢?”
那笑声十分不真切,池学勍听得糊涂,愣了一下急遽站起,从窗户的边沿处取下遥控,很是恭顺地双手奉上,轻置在桌子上。
梁书舟接过遥控按下按钮,空调“嗡”的一声,导风板慢吞吞地放下,接着是正常运行的呼呼声,凉风骤起,直直吹向学勍的后背,她无意识脖子一缩,抖了个寒颤。
他把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只是神色不动,又默不作声把温度从17°调高到26°。
彼时,办公室窗户紧闭,大门敞开,制冷的空气源源不断挤着闷热的往门口挤。
他的目光放在棕色的门板上一会儿,又落回到穿着实验服的池学勍身上。
她有点愣乎乎的,跟着他探着脑袋看了两眼门,没看出什么名堂,才扭头回来,一对上他的眼睛,似乎被吓到,猛地坐直身子,梗着肩颈,十分局促,跟他两个大眼瞪小眼,眼珠子一动不敢动。
是真的憨,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况且,哪有人敢像她这样明晃晃地与他对视,跟梁瑜形容的娴静女孩儿像是两个人。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就起了唬她的心思,便一句话也不说,眉峰刻意向下一压,不怒自威。
这一下给池学勍吓得够呛,赶紧再看两眼门板。
我的妈呀,我啥都没做啊!这门怎么了吗?这门不是很正常吗?这门?这门!
霎时灵台清明一片,就差大腿一拍,池学勍手握纸巾,满眼至诚,切切道:“为了您的清誉,这门还是不关的好。”
看这情况,要是你情急上头想揍俺,俺还能跑!
“清誉?”
梁书舟唇角微扬,似笑非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听在学勍耳朵里,莫名有些缱绻,她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低下了头,低低应了一声,有如蚊蝇。
梁书舟本也没想让她把门关的严丝合缝,就是带一带而已,现在她已经这么说,自然是不好再叫她关门。也不再理会她,随手抽出杨硕桌子上的一份蓝色文件,百无聊赖地翻了翻。
这一举止在池学勍心中又是一非常不好的行为表现。
人家桌子上的东西他怎么能随便翻?还都是搞学术的,虽然这里边确实都是一些综述汇总,要查都查得到,可她在里面还做了创新实验分析呢,那万一掺点什么好的呢?
池学勍皱了皱鼻子,倒也不是高看自己,就是觉得不舒服,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干脆一鼓作气问道:“老师,您不说点什么吗?”
梁书舟以为她说的是分析室那些人,无所谓一些风言俗语,不过过个嘴瘾而已,他不在意,是以手下动作不停,一目十行,“没什么好说的。”
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叫我来这陪坐呢?!
池学勍满头雾水,但见他注意力仍在资料上,转念一想,说与不说,他本来也没有必要向她解释,说不定都是些表面托辞,现在不说,转头就告诉当事人去。
她犹豫再三,想想这事儿捅出去,按他们口中梁老师的为人作风,多半不会计较,只不过院里多少要给许纯明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可许纯明她们不好过,她也没好果子吃。
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也是最烦去做的。
池学勍的手心里起了汗,握住抽纸盒口露出的半截纸,紧紧攥着,指甲陷到了手心里,看着对面那人坐在靠椅上也挺直背脊,一派端正认真,气势严厉,也没发觉自己声音有些抖,跟只奶猫一样,诺诺的,“老师,这事儿,能不跟梁老师说吗?”
“……”
沉默。
梁书舟沉默了。
空调运作的声音不停,室内温度也不算降得很快,但池学勍就是觉得冷,紧咬着牙关,心里头突突的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梁书舟已经放下资料,抬眼紧盯着她,有些好笑地开口,“梁老师?”
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
“……”
刹那间,一个念头在池学勍的脑海里突起,像是一只飘飘浮浮的红色气球,在脑袋里四处碰撞。
该不会——
下一秒,办公室门口凭空出现一群人,悄无声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紧张了,没听到他们杂乱的脚步声,倒是有一句话很清晰,是许纯明倒抽了一口凉气,掐着嗓子惊呼一声:“梁老师!”
啊。
梁老师……
红色的气球直接爆炸,脑仁子在那一时间疼得厉害极了。
不是都说是儒雅先生么?
这是儒的哪门子雅?
从那一天起,池学勍对梁书舟的印象是彻底不大好了。
一群人点头哈腰地喊“梁老师”,心虚的明显,梁书舟浅浅点了个头。
这反应放在以前,许纯明们会觉得很正常,但眼下不同,梁书舟出现的时间地点太过敏感,尤其是池学勍坐在这里。
情绪忽然紧绷,每个人脸上颜色发青发白,许纯明一时激动,声调不自觉扬了好几个调,“梁老师来是有什么事吗?”
众人翘首以待。
梁书舟摆了摆手,说:“没你们的事。”
“……”
众人又是如出一辙,目光齐刷刷落在池学勍身上。
那能有她什么事?
池学勍一动不动,眼神放空,心里也在琢磨,那能有我什么事?奇奇怪怪。
这下许纯明她们堵在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个疙瘩卡在心口,难受得呼吸都不顺畅。
梁书舟瞥了一眼他们,“散开,别堵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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