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视一周,好家伙,全是那一家子的东西,到处都是,四把椅子全在那头。
她把果篮放在地上,觉得这场面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自己干巴巴地站着,问他,“梁老师,您身体好些了吗?”
梁书舟没吱声,闭着眼靠在床头,不知道是不是又难受了。
“那您吃晚饭了吗?”
梁书舟睁开眼,面色憔悴,反问她,“你吃了吗?”
池学勍摇头,觉得他估计也没吃,“您想吃什么,我去买。”
梁书舟却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你可真会挑时间,明天我就出院了。”
这人,那也不过是个急性肠胃炎嘛,这话说得怪她忘恩负义还是冷血无情怎么着。
池学勍拽了拽背包带子,“我去楼下转转,您等着。”
梁书舟没拦着。
她想想他上回吃的面,这回也给他打包了一份细挂面,看着量又有点小,绕去另一家店打包了馄饨,自己就买了一个饭团,边走边吃。
回去的时候,梁书舟不在病房里,他在护士台,在问出院的事宜,池学勍凑过去,“梁老师。”
梁书舟低头,她正咬着一块鸡柳,吃一半的饭团还比他的拳头大,他想起那天她几乎未动的面,有些好笑,没忍住把出院单子拍在她脑袋上,“走吧。”
池学勍木在原地,翻着眼睛看头顶的白色单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喊他,“老师,要掉惹,要掉惹。”
梁书舟笑而不语。
出奇的是,回到病房里,梁书舟的病床边上摆了一张椅子,果篮被提在了上头。
梁书舟躺回床上,池学勍第一次摇病床,还有些新奇,把面条和馄饨摆在餐桌板上的时候,他的眉眼渐渐缓和。
池学勍从袋子里又拿出两小袋子调味汁,“要醋吗?老板给了我一小包醋。”
梁书舟先吃的面,池学勍要了很多青菜豆腐还有榨菜肉丝,他考虑一下,还是摇头。后来吃馄饨的时候喊她加了一点,两碗都吃完了。
末了,问她,“会开车吗?”
池学勍吃饱了,兴致昂昂地问,“自行车算吗?”
梁书舟汗颜,“我想它应该是骑的而不是开。”
“额——你要买什么吗?”
“天黑了,送你回去。”
池学勍不解,“哈,我可以自己回去。”
哪里有病人送探望的人回去的道理。
梁书舟哼笑一声,“那不得趁着现在有人搭把手,我赶回家去。”
池学勍更费解了,他刚刚是说的送她回家而不是送他?
那一笑,还颇有些自嘲的意思,她看着心里有些不舒坦,也就没问他为什么他家里人不来,想了想说:“那我明天来?方辉会开车,可以叫他一块来。”
心里又在想,他的车不应该在学校里停着吗?她来的时候还看见了,落满了绿色的叶子,偶尔两片边缘是黄色的。
梁书舟的目光落在窗外黑透的天,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嗯,去给我装点水。”
第7章 一场合格的雨
池学勍越过梁书舟的目光,取了杯子到走廊里接水,冷热掺了一半,偏烫。
还没走回病房的时候,天边乌云翻滚着,一道亮光划过,分开两半紫色的天,她匆匆走进病房,把水搁在柜子上,“外面好像要下雨了。”
话音将落,天雷大响,一连串轱辘轱辘,又一声噼里啪啦,池学勍下意识一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大半。
梁书舟不动声色地从她纤细的手腕上收回目光,“带伞了吗?”
池学勍深吸一口气,哪天都带了,就今天着急忙慌给忘了,“我等会去小店里买一把。”
可老天爷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倾盆大雨,说下就下,一点不含糊,豆大的雨珠子砸在窗户上啪啪作响。
新闻里说台风正在漂洋过海,明后天可能会登陆,信息发了好几条,要市民做好防范准备。
池学勍眼巴巴地看着窗外的雨,一时惆怅,这种天气是打专车都排不上号的,默默希望是一场阵雨,也许十几分钟就停了也说不准。
梁书舟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就见她头抵着玻璃,抱着自己的小包,长发披在肩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侧颜沉静。
“看什么,走了。”
“嗯?走去哪?”
池学勍抬头一看,人换下病服,换了一身白色T恤和黑色休闲长裤,精神明显看上去还是倦怠的,她诧异,“你要出院!”
梁书舟探过身子把杯子里的水一口气喝完,润了润嗓子,瞥了一眼她的果篮,“你提这个。”
说完把行李箱拎在手上转身就走。
池学勍急着拦他,以身挡住他的去路,“等等等,哪有人大半夜的,还在下雨天出院。”
梁书舟不以为意,“我就是。”
“不行不行,你是要开车回去吗?你这样怎么能开车呢?”蓦地想起他说要送她回去,遂眼不转睛地看着他,口吻十足的认真,“我等会雨小了就走,不用你送。”
这么三言两语,她倒是少了很多拘束,梁书舟敲了一记她的脑门,声音平淡,“倒管起我来。”
“嗷。”
池学勍呼痛,捂着额头委委屈屈,那人顾自出了病房,大步走在前头,她忿忿的,瞪了那果篮几眼,又抱着它快步赶上去。
电梯正好下来,梁书舟回头瞧了一眼,确认她是跟上了,才进去按了B1层。
池学勍试图商量,“那叫代驾怎么样?”
梁书舟拒绝,“我不想别人开我的车。”
“那你在这等着,我去打车?不开你的车总行吧。”
“没耐心,等不了。”
池学勍拧着秀气的眉毛,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趟来得是非常不合时宜,她对着电梯轿厢顶深呼一口气,仍好声好气地劝着:“雨天路滑,你看上去还没修养好……”
不习惯被这么念叨,梁书舟垂着眼,莫名固执,冷冷的打断她,“会把你安全送回家的。”
……
池学勍愕然,张了张嘴,一时之间好像什么都说得又什么都说不得。
梁书舟就站在她一步远的右前方,笔直的站着,身姿颀长而巍然,明明距离看上去那么近,这一步却像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也许是她唐突了。
池学勍最后还是闭了嘴,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嗯,多说无益惹人烦。
电梯内空白沉默许久,之后两人再无对话。
池学勍抿了抿唇,冷不丁觉得肚子有点涨,可能是那个饭团太干,吃噎着了,消化不好。
梁书舟确实说到做到,把她安全送到了家。
一辆白色的车子,一路上开得很稳,哪怕大雨滂沱,瞬间覆盖车前玻璃,雨刷器成了最忙碌的部件,它行驶在路上,混入车流中。
下车时,雨小了一些,池学勍把包抱在怀里,冒着雨帘冲到了公寓楼下,没有回头。
梁书舟降下车窗,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一晃眼不见,任斜风把雨吹进车里,一下子湿了座椅。
那盏灯在风雨中飘摇地更加剧烈,照着车的影子时左时右,他在车里休憩片刻,觉得车子里还是她身上的香气四溢,怎么也散不去。
倒没有一直停在她楼下,没一会儿,发动车子往巷口开去,停在了路边,反正在她那是看不着。
他从扶手箱里取出烟盒,倒出一支烟来,找了找没找见打火机,干脆也不点了,拿在指间。
车里一片漆黑,路边的井盖哗啦啦地泄着水,一地被雨水打得黏答答的叶子,被风卷着,又贴到那白色的车上。
池学勍回家忙了好些事情,收下被雨淋得湿透的衣服,洗头又洗澡,洗衣机里卷着两套衣服叽里咕噜地滚,她烦躁地解下干发帽,拿着电吹风在脑袋上呜呜地吹。
头发又长又密,发尾还淌着水滴,砸在椅子上,冰凉凉的,她吹了十分钟也不见全干。气得她抓着头发糊在脸上,大骂一声,“烦死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睡着的,梦里光怪陆离,医院偶然碰到的那个患者家属握着她的手,眼睛红透了,脸又很白,“他要死了他要死了,呜呜呜……”
她连连摆手,心里难受的紧,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低头一看,被那妇人抓着的手一片溃烂。
她吓得要挣脱开来,眼前又换了一个人,梁书舟牵着她的手,满眼柔情,喊她的小名,“池池。”
一声雷鸣,池学勍腾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梦做了一半,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什么细节都溜得干净。
第二天上班,果不其然遇到了梁书舟,他带了一副无边框眼镜,半掩眼下的青影。
两张办公桌都清理得干净,他正握着那个黑色玻璃杯,在看电脑屏幕,浏览邮件。
昨晚上大抵算是不欢而散,池学勍强自镇定,站在办公室门口打了声招呼,梁书舟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很平常的语气,“翻译是自己翻的?”
池学勍迎着他的视线,“有道和知网的学术翻译。”
他细细地看她两秒,点了点头,又专注到学生的邮件上。
池学勍便拉开他身侧的那张椅子,无声坐下,后背才贴在椅背上,他又突然出声,“你该庆幸现在查重查不到英译中。”
“……”
“自己评价,写完给我签字。”
梁书舟大手一扬,一张纸轻飘飘地落在桌面,是她的转正考核表。
池学勍呆了一下,问:“是合格还是不合格呢?”
梁书舟哼笑一声,“不合格。”
“……”
一点也不好笑。
个人表现评价表,池学勍填的多了,想当初毕业生登记表那洋洋洒洒两千字,她写得也是毫不含糊。
给舍友多带一份饭,她都能写成乐于助人,无私奉献,体贴入微,道德品行嘎嘎好。
现如今,对着一纸空白,倒有些犹豫,觉得给他看,怎么写都像是在夸大自己。
梁书舟意识到她在磨洋工的时候,余光一扫,一字未动。
“表现这么不好?”
池学勍半趴在桌子上,不敢看他。
梁书舟脚下轻点,椅子转了个向,声音有点哑,“拿来。”
池学勍说不出那天的梁书舟是什么样的,一张表格递来递去,之后又回到他手上。
他执起金色钢笔,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写得潇洒流畅,力透纸背。
“谢谢你的药和水。”
池学勍恍若未闻,“啊?”
梁书舟阖上笔盖,再次看她,“拿去人事科盖章。”
“噢。”池学勍当真以为自己是耳朵出了毛病,接过表格一看,他写得更甚。
架海擎天,独出手眼,材优干济,知效一官。
后边跟着他的签字。
池学勍脸微热,“梁老师,这——”
梁书舟仍直视着她,“这种东西就得这么写,虽然自己看的不舒服,但组织喜欢。”
池学勍表情为难,她多少是根据现有情况夸大一些的良好,他这是直接现手捏的一个的优异,岂止是不舒服,她简直是心虚到无地自容,她为难地转头看一眼他。
梁书舟身体微微向后靠着,手腕搭在扶手上,敲了敲,“作为交换,你帮我写先进事迹材料。”
“嗯?”
“两千字。”
“……”池学勍咬紧了牙,“这也是工作吗?”
“对,因你而起的工作。”
池学勍惊讶地皱起眉毛,“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梁书舟深看着她,倏地一笑,“如果你那天喊我起来吃药,没让他们大张旗鼓地送我去医院,这糟心的东西就不用写了。”
“……”
所以,这踏马跟我有什么关系。
池学勍手续走完,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那张大办公桌上已经没了人,事实上,后几天都不在,好像跑到哪里去参加了学术交流会。
写他的事迹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难就难在池学勍对他不熟悉,他做了什么,获得什么成就都要上网去搜。
简单就简单在,写他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把百度来的优秀的词汇全贴上去。
梁书舟的人生似乎一帆风顺,人家自己搭着小帆船在扬帆起航,他开的豪华游轮已经靠近了初升的太阳。
梁书舟,生于1989年,03年进入华中大学学习热能与动力工程,07年保研本校直攻博 士,08年至12年在麻省理工大学学习,成功获得环境与能源系统博士学位,进入法国国立综合理工学院从事科研工作,14年受邀来到吉安大学执教,2016年直评教授。
池学勍大为震撼,摁着计算器算了算,那年他也才27岁。
“哇,哇!十、十四岁上的大学,二十七当教授,那他现在三十……才三十一岁!”
她一时震惊,轻拍一下桌子,十分纳闷,“怎么教两年书就能当教授了?那早知道我也念个博士,去教两年——”
幻想到这截然而止,她认清现实,啧了一声继续提笔,嘴里嘟嘟囔囔,“算球,他牛呗,老子硕士都念不上,还博士。”
殊不知,在她背后,一道瘦高的身影从窗前踱步而过,唇边一声轻笑悄无声息。
第8章 等影子十步长的时候
台风在海上时轨迹预测了好几道,可能是登陆吉安也可能是在邻市,谁都想着今年国庆要折两天假期进去,谁知道一觉醒来,风清日朗,它拐到了另一个国度。正巧,一号是中秋,过节的心情霍然复苏,哪家哪户大都是热闹的。
梁母打来电话的时候,梁书舟正在写论文,假期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偌大的平层房子里,他只长久地稽留在一方书桌前,对着一屏荧光,没个歇气地在敲键盘。
梁母接通电话,一听这动静就闹得心烦,捂着胸口唉声叹气,“你大哥他们都晓得今天回大院过节,就你一个人在外边,不忙的话还是回来一趟吧,别让人又扯了话柄子说去。”
末了,还咳了两声,有气无力的。
梁书舟充耳不闻,犹自打开另一份文稿,速览找到异常的数据出处,只简单说了两句,“您身子不好,中秋天气变凉,注意保暖。”
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桌上,他的声音淡漠,收录到听筒中没有一丝情绪,生疏得很。
梁母闻言一愣,想想楼下棘手的一群人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书舟,要不你还是来一趟吧,妈妈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了。”
能有多久?
梁书舟想了想,停下动作微微侧头,看向已经黑屏的手机。
大概是除夕过后再也没有见过。
他唇角微扬,眼底却覆上一层寒霜,“您直说吧,有什么事。”
梁母支支吾吾,“……大家说你这个年纪该安定下来了,徐、徐家的姑娘刚从国外念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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