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舟略微沉默,然后往前迈了一步,提示她,“围巾,打到我了。”
“……”
池学勍以前想了很多,但从来没想过再遇会是以这样的话头开始。
围巾?是刚刚甩围巾的时候打到的?她的围巾有那么长呢?
池学勍眨了眨眼,缩着脖子,把脸往围巾里低了低,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向下落在他的皮鞋上,打量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思忖着打到他的可能性有多大,但口头上还是很快的说了一句:“噢,对不起。”
可惜听上去着实没什么歉意,梁书舟垂睫,扫了一眼她不想多费口舌的样子,眉一挑,跟着往前又进了一步,“就这样?”
还想怎样?
“我道歉了。”
池学勍说,颇有一副我已经道歉了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态度。
但梁书舟不生气,只是他默然片刻,目光忽而变得炙热,十分郑重其事的,满意的,又欣慰的,笑了笑。
他笑着,随后很温柔的说:“好,我接受你的道歉。”
看上去怪怪的,听上去也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有毛病,只是叫池学勍心里陡然毛毛的,她攥紧了掌心,塞到衣服口袋里,索性转过身,大步往前走着没再看他,心里嘀咕着:穿这么少是逞什么风度?
梁书舟没有拦她,他只是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本是向上的嘴角缓缓的,缓缓的……放平、下压。
瘦了,他想。
可这不是一个好的状态,她本就单薄的身影,现在孤身一人,在夜里,迎着风,踽踽独行,影子被路灯拉的很长很长,畸形的纤瘦,只有横着和竖着的线条,显孤寂,更显板硬。
池学勍折返回家的时候,一路上没有再出现梁书舟的身影,她也放任自己想了一路——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那个街口?为什么他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自己身后?可为什么他不跟上来?
可惜出题的人是梁书舟,池学勍做不出答案。
踩着虚浮的脚步回到家里,池学勍关上了门,没有开灯,她忽然面对着这一片黑暗,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和散发着霉味儿的阴湿的空气,孤独感和疲倦铺天盖地朝着她的灵魂席卷而来,心尖蓦然拔凉拔凉的。
她飞快的按下开关,客厅大亮,耳鸣声再次开始躁动。
她呼出一口浊气,用巴掌堵住一侧的耳朵,拼命压着等待那磨人的声音消失,往常这样都是有用的,但……
这次不行。
意识抽离的那一刻,池学勍眼前的世界开始重影摇晃,甚至没有给她一个机会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躺下,就那么突然的,“啪”的一声,池学勍的心脏彻底跳了闸。
第36章 勍山倒则舟覆也
《红楼梦》中有言:“病来如山倒。”
而“山倒”自然是石崩川竭,劫数难逃。
梁打开房门的时候,第一次觉乎到了何为地覆天翻。
舛错发生,他惊急一瞬,只来得及跪在地上捞住她的身子。
她疲软的任人摆布,不知人事,梁书舟紧紧揽她在怀里,掌心握住她柔软无力的手,已然感受到了那腕间静脉不该有的“安分”。
梁书舟焦急万分地喊着她的名字,拍打她的脸颊,“池学勍?池池?”
可右手中指和食指并拢贴在她颈侧动脉搏动处,回答他的是一种恐怖的漫长的……
死静。
心脏骤停以后,大动脉搏动与心音展眼消失,所有的生气从她的四肢百骸向外荡析离居,她现在就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被扣掉电池的娃娃。
要怎么办?该怎么办!
“砰砰!砰砰!”
梁书舟几乎是极度厌烦此刻自己的心跳居然是这么闹嚷、鼓噪。
取手机,拨打紧急求救电话,外放扩音,把学勍放平躺在地上,解开她的围巾,再一把拨开她羽绒服上的四合扣的时候,电话被接通,是一个懒懒的声音,慢吞吞的说了一声,“喂?”
梁书舟手上不停,松开学勍的裤带,左手掌跟紧贴她的胸骨中下,两手交叠,左手五指翘起,双臂伸直,垂直向下用力按压。
他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很有条理,“患者女,22岁,心脏骤停,没有意识,地址在洛烟区嘉琳别院……”
而电话那头很生气的打断他,“你着什么急呐,说那么快我哪里听得清的。”
至此。
通话中止。
梁书舟抬眼,那双黑森无底的瞳孔里闪过一迹寒光,戾气自眸底翻涌而来。
他俯下身子,扶高池学勍下颌,口对口连续吹气两次,侧耳去听是否有呼吸的存在。
没有。
继续。
没有。
再继续。
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再按压——再呼吸……
是怎样的一场博弈呢?
和死神抢人。
梁书舟这辈子都不曾设想过。
好多次,他满怀希冀的附耳寻找她呼吸的气流声,可是没有。
好多次,他默数着1,2,3,4……只盼着她在下一秒就会辗转醒来,可是没有。
这段时间,好多次,他都在想:不急,散散心情,还来得及。
那现在呢?
他自己的心跳像是成了她生命倒数的钟,每跳一次,他的希望就流逝一分。
“池学勍,醒醒,醒醒!”
沙漏颠倒着,流沙会争相朝着那一个小又狭的细孔溜走。
池学勍小的时候,很爱看这些彩色的流沙,凑过去贴在耳朵边上,还有“沙沙沙”的声响,池棠霖送她的十二岁生日礼物,就是一个棕色的木质相框,里头装了三个玻璃沙钟。
蓝色的倒置走完流沙需要一分钟,粉色的走完则需要两分钟,黄色需要的时间最长,得五分钟。
每次下课放了学回到家里,她总是习惯性的颠倒相框。
一分钟。
两分钟。
五……
沙漏颠倒着,流沙总会争相朝着那一个小又狭的细孔溜走,除非,有什么东西拦住了它。
池学勍的呼吸恢复在梁书舟神经紧绷到极致最不敢松懈的时刻,当她的胸廓开始浅浅起伏,梁书舟怔了一瞬,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最美的弧度。
而那个金色沙漏在某一天,再也流不动了,被学勍摆在了窗台,阳光明媚的时候,上下两个玻璃沙池里的金色流沙闪着细碎的小小的光,金灿灿的,很好看。
单独联系康城市医院相熟的一位医生朋友,梁书舟很快得到了派出救护车的反馈。
池学勍被推进抢救室的时候,他不得不松开握着她的手,他沉默着,双臂无力的垂在身侧,肩膀沉下来,背影看上去显得十分颓废。
高酌言闻风而来,车子开的飞速,赶到医院的时候,梁书舟还在站着,他秉着一口气,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被挂电话?”
这是一件很匪夷所思的事情,当生命热线挂断了生命的求助,宝贵的生命要由谁来守护呢?
梁书舟缓缓抬头,眼睛黑沉沉的,声调低到毫无人情,“麻烦你了。”
他要为此负责,她也是。
凌晨天亮的时候,池学勍发起了高烧,挂了两瓶的水,才转为低烧,只是烧个没完,脸色通红,唇色惨白,卷起了皮。
入夜,她开始皱着眉头,应该是在做一场不好的梦,喊了很多人——
“爸爸”“妈妈”“姐姐”,还有他。
不过很模糊,他不是很确定。
第二天,池学勍的手机有电话打来,问她怎么没上班,梁书舟接了,说她生病住院需要休息,眉眼间是难掩的疲惫。
大概是因为接电话的是他,电话那头愣了几秒,然后噢噢着挂了电话。
那天下午,池学勍不再呓语,脸色也好看了一些,梁书舟轻轻拢着她的双手,看着上面青紫色的针痕,渐渐出了神。
护士说她醒过来两回,尽挑着他出去的时候,他琢磨着,她是不是不想看见他,故意的?
这么想的时候,太阳已然落到了山顶上,阳光不算刺眼,黄澄澄的铺满整个病房,像是盖上了一床温暖的被子,让人看着看着,眨了眨眼,忍不住犯困。
池学勍醒来的时候,脑子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持续性的耳鸣让她有些神经错乱,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看着天花板发呆了很久,直到胳膊上传来一阵压迫感,她动了动手,才感觉到手臂的存在。
她有些困难的微微偏了偏头,动作缓慢,枕头发出轻微的摩挲声,那讨人厌的鸣响声便跟着越来越小,而后消失了,一室安宁。
梁书舟正趴伏在她的病床床沿,侧着脸面对着她,头发柔软的搭在额前,双手紧握住她的,一呼一吸都传在她的掌心,睡得毫无防备。
不看不知道,一看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被那炙热的呼吸给烫掉,池学勍没忍住蜷了蜷手指,指尖擦着他的鼻梢一滑而过。
梁书舟睡得不踏实,被她这么一动,大约是梦到不好的了,不安稳的皱了皱眉毛,然后手掌前移,直接裹住了学勍的拳头,牢牢握在掌心,脑袋还往前蹭了蹭,柔软的唇贴在了池学勍的指腹上。
“……”
池学勍有些无措的眨了眨眼,眼珠子转了转,瞥见了梁书舟身上那皱巴巴的衬衫,已经失去了笔挺和光滑,倒给他添了几分温厚。
只是等待并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她恢复了知觉,除了觉得热,还觉得麻。
她不知道等了多久,只知道她瘪了瘪嘴,想叫人的时候,梁书舟徐徐的睁开眼睛,就正巧见着了她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开口虚弱无力的喊他,“梁书舟。”
后来,梁书舟每天早上都等着池学勍喊他这么一句,有时候池学勍没睡饱想赖床,实在是满足不了他这个爱好,缩在被子里不肯理他,他干脆扑到床上,把她抱在怀里深深的亲吻她,这一招很管用,几乎每一次这么做,池学勍都会在吻后的休憩中中气十足的骂他一声,“梁书舟,你大爷的!”
然后梁书舟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又把她塞回到被子里,好声好气地哄她,“睡吧睡吧,我的好姑娘。”
梁书舟反应了得有一会儿,池学勍又在被子里踢了踢脚,埋怨他,“你把我的手枕麻了。”
她长久不说话,又烧了这么久,喉咙又干又哑,说上这么两句话,已经耗了大半的精神气,气喘着喘着就开始咳嗽起来。
梁书舟听得心疼,一只手放开了她,站起身来又弯下腰轻轻顺着她的喉部,声音轻柔的怕吓到她,“好了,不说话。”
好半晌,池学勍止住咳,眼泪花子都咳出了,含在眼里,把睫毛润的湿亮,眼珠子水汪汪的,很生动的样子。
梁书舟难以描述心中那种自足与庆幸,他曲着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眼睑,池学勍就眨也不眨的看着他,他才相信——
嗯,这场博弈,他赢了。
“我去叫医生,你在这里等,好吗?”
梁书舟放慢了语速,池学勍听得很清楚,就是他这温情脉脉的眼神吧,她看得心里炸呼呼的,她想说“好”,结果喉咙里只发出来一个“嗯”的音节,也不知道他听没听到,反正是给她的手好模好样的放到被子里,开门出去了。
比起他的小心翼翼,医生熟稔的检查一番下来,倒显得要“不客气”的多,梁书舟在一旁看着,脸色隐约有些黑沉下来,医生出门以后,他还多看了两眼人医生的白袍子。
当然,也是巧了,秦楮穿过那一群白色天使的身影奔赴而来,一脸焦急的,等到了门口,梁书舟正打算关上门,他大喊,“等等等,等一下!”
于是梁书舟在这里边一推,秦楮在那外边一推,门板不偏不倚卡在了四十五度角。
秦楮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抬头,正对上梁书舟的一脸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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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心肺复苏步骤参照百度百科,不详细。
第37章 九十岁
梁书舟与秦楮的第一次碰面,比两人心中预想的都更要平静一些。
梁书舟是万不会拦人在门外的无礼之人,是以他微微点头,往后撤了半步,只是门仍半阖着,说了一句,“稍等。”
然后往病房里走去。
秦楮能在各个圈子里都混的风生水起,过目不忘的识人本领自然是不在话下,全乎是面面相对的那一眼,他的大脑稍稍那么一运转,眼前这个稍显疲倦神情却依然落穆淡薄的男人便与电梯里那方小电视屏上的男人重合上了影。
真人比电视上的要更端直一些,还比他要更高一些,秦楮想着,缓了一下呼吸,活动了下肩骨,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没有贸然进去,只道了一声,“有劳。”
而池学勍还躺在床上,呼吸很慢,脑子转的也很慢,两边额角的青筋像在发动一场起义,隔着鼻梁,什么无形式的武器一通乱使,砸在了她的眼睛里和太阳穴上。
梁书舟来到床边,声音温润,“秦楮在门口,要让他进来吗?”
唔,这是一个好问题。
池学勍混沌的脑子里清晰的意识到现在的她可不是一幅能见人的好样子,不过,秦楮大概也不算是外人?倒是梁书舟呢?
池学勍抬眼,认真的看了一眼他,点了点头。
如此,梁书舟心中便做下了判断,他并不意外得到这个答案,不过还是微微弯腰,对上了池学勍的眼睛,他看似不经意的把池学勍的手藏进了被子里,声调低低的应了一声,“好,我去叫他。”
听上去还怪委屈迁就的,池学勍琢磨了一下,心里总那么不得劲,于是趁梁书舟转身之际,把胳膊挪吧挪吧,又挪到了被子外。
然后秦楮像一阵风奔赴而来的时候,池学勍裸露在凉凉空气中的右手被他无比自然又热切的握住贴在他的下颌骨处。
池学勍眨了眨眼,迷糊劲犯了,还没反应过来抽手,就听到了秦楮一副心疼极了的口吻,“勍勍,我的勍勍,你怎么了?你还好吗?”
……
勍勍?
他的?
呵。
池学勍大概默然无语了两秒,梁书舟已经来到了另一侧床头,倒了一杯水,她下意识转动眼珠子跟随他的动作,正好梁书舟端着杯子要喝水,垂眼看向她,目不转睛的,喝水吞咽的时候目光缓缓的落在她与秦楮交握的手上,意味深长的勾了勾唇角。
唔!
池学勍忙收回视线,把目光偏向秦楮。哪成想这人高高挑着眉毛,跟看戏一样,像在说:你两搁我面前演眉目传情呢?
“……”池学勍嘴角微微抽搐了下,说的很无奈,“秦楮,你掐着我针眼了。”
秦楮撇了撇嘴,一脸耐人寻味,“噢,是吗?”
做什么阴阳怪气的,池学勍瞪了他一记,把手缩回到被子里去,梁书舟这才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又倒了一杯开水在一次性杯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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