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八年立夏雨】
春耕一到,田间地头便热闹起来,去年冬天下了场雪,想来今年会有个好收成。
各家地都早已耕好,只等引水,王氏泼辣,田地段也好,于是早早引了水,这会儿只等插秧。
迟家秧苗用的是去年最好的种,堆了肥料长的,王氏也没料想到今年这秧苗长势如此好。
连日下雨,水还寒得很,但农时不可误。
迟一娘穿得少,刚踏进水田便被冷得一哆嗦,腿陷在泥里,怎么也拔不出,她抽了抽鼻子,无奈叹了口气。几番尝试后便掌握了技巧,在泥地里行动自如。
王氏人高马大,火气旺盛,不觉得水寒,看女儿在地里这番小姐做派,无名火又冒上来,正要呵斥,旁边地里的阿花嫂过来打招呼,王氏心中不悦,但也贴着笑脸招呼了几声。
等王氏转过头,便瞧见一娘正插着秧子,便收了谩骂的心。
母女俩忙碌着,王氏不停,一娘也不敢停,就这样佝着身子,像秋天被穗子压弯的稻子。
就算过了晌午,别家都在地头上随意吃些,王氏也只顾插秧,这些年能供宁哥进学,得亏了王氏这糟践自己的劲儿。
迟一娘被饿得肚皮咕隆叫,在旷野里倒也不明显了,她脚步虚浮,背上冒出些薄汗,腹部一阵绞痛,身下传来一股暖意。
她一惊,立马站直身子,骨节嘎嘣一响,眼前发昏,但还是强撑着摸了屁股,润的,伸回手一看,泥泞中有血色。
她今年十五了。
迟一娘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她望向王氏,希望从母亲那里得到答案。
王氏有意避开一娘的眼神,她一早就看见女儿屁股上的血,不多,她当姑娘不也是这样过来的。
雨仍旧密密下着,迟一娘仰头望天,无措与劳累充斥着她的内心,泪水从眼角滑下,她睁大眼睛尽力憋着。
【明德八年夏晴闷热】
入夏,树上生了令人心烦的蝉,夜里,水塘里的蛙也呱啦叫个不停。近来,王氏总是睡得不好,往常倒头便睡,这几天烦闷得很,总觉得有人在梦中细语。
一天晚上,鸟叫虫鸣伴着王氏浅浅入眠,恍惚间,她又听见细语,宛若魔音,她一个激灵从床上挣扎起来。
王氏向来胆大,披上褂子寻声而去,屋外月色正好,树影摇曳,一阵风吹过来,那鬼叫声在风里又碎了几分。
突然,一道影子蹿了出来,奇异的触感从王氏脚背传开,一瞬间,鸡皮疙瘩长了满身,她下意识一踹,“喵呜”,原来是只猫,猫被她踹到墙角,逃命般爬上院墙飞了出去。
王氏抚了抚胸膛,定下心神往前走去,此刻哪里还有什么鬼叫,只剩下夏夜的聒噪了。
第二天天一亮,王氏便去寻了村头的王神婆,神婆一算,问王氏是不是许久没给她男人烧纸了,王氏细细回想,竟然想不起有哪一年给男人烧过纸,被算准了,倒不好意思起来。
“此事可有解?”
“便多烧些纸,再不烧,怕是你家男人要勾了你去做阴间夫妻。”
王氏被吓得够呛,当天便去男人坟上烧了纸。
【明德八年大暑微风】
入了夏,瓜果时蔬皆已经种上,地头倒也不忙,前些日子田里的水被人引了去,王氏恼得,在地头破口大骂,又连夜守了几天水。
眼下正闲,王氏对一娘也越发苛刻。一娘去河边挑了沙石,王氏嘴上嫌她偷鸡摸狗,何家在河边有地,要是被他家婆娘抓住,少不了一顿好打,心里却是暗喜,哑巴倒是能往自家拿东西了。
等一娘不往家里挑沙子了,王氏又开始不待见她,见一娘这些天回来得晚了,一天,王氏掐着腰倚靠在门上等她,准备又是一顿打骂,等瞧见一娘背了满满一筐桑叶,王氏也没了脾气。
【明德八年秋 雷雨】
隔壁陈老三家喜事将至,去年,陈家大郎当了爹,只可惜是女娃,陈老三差点将孩子拿去溺毙,大郎他媳妇是求了又求,头都磕破了,才算作罢。
没多久,陈家儿媳又怀上了,想来最近又该生了,左邻右舍今早已经听见在闹腾了。
近来家中母鸡颇能下蛋,王氏捡了十个放得久的,遣一娘送去陈家,顺道沾些喜气。
一娘揣着筐子走进陈家院子,没听见先前闹腾的声音,一老妇人往土沟里泼了一盆血水,房里有人在低声交谈。
一娘被那老妇人赶了出去,她站在门口往里偷偷瞧了一眼,“砰”,门关上了。
正准备走,房里传来尖锐叫声,这一声后万籁俱寂,突然,一道闷雷响起,风刮来浓重的血腥味,一娘透过门缝,看见先前的老婆子拿了把带血的剪刀正从里屋出来。
不多时,婴孩的啼哭传来。
“是个带把的!”
“我陈家终于有后了。”
……
“要我说啊,陈家那小媳妇儿也是个没福气的”
“谁说不是呢!”
“好不容易盼来个带把儿的,大的没了。”
“可怜见的。”
“走得也算体面,那陈家还给打了口棺材呢。”
三俩村妇聚在村口嚼舌根,陈大郎有了儿子没了媳妇,要说这陈家也算十里八村条件好的,大郎人也老实能干,要再说个亲事也不是难事。
这不,小媳妇娘家人赶来奔丧,哭声震天,她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扑在棺材上,那棺材现成木头钉的,不算牢实。
眼尖的人立马瞧见,有血从棺材缝了流出来,要说这母女连心,有些心肠硬的人还不信,瞧见此等场面,哪里还有不信的份。
看见血,小媳妇她娘兴许是过度悲切,脸一下白了去,要是不知情的外人看见了,可能还要责备几句,棺里棺外是不是放反了。
娘家人来这一趟,奔丧是头等大事,也顺手谈拢了二女儿的亲事,嫁谁不是嫁,嫁姐夫岂不是更好,还能帮忙照顾大姐留下的两个孩子。
再说起那可怜见的小媳妇,竟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亲近些的倒是知道姓甚,等再过些日子,怕只能音容宛在,姓名不详了。
陈家小媳妇。
陈大郎之妻。
陈大郎长子之母。
在冬天之前撒手人寰,她的生平无人知晓,但她的血脉代代流传。
【明德八年秋 阴】
一娘在后院建了间苗圃,王氏罕见的并未插手,只是嘴上挖苦了几句,便由着一娘去了。其中缘故,迟一娘也参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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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种田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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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九年夏晴】
入夏许久,天燥热得很,等太阳落山,暑气才消散了些。王氏挽了衣袖,抓了把烂谷子喂小鸡子,鸡子被晒得怏怏,窝在鸡窝里,此时见到有吃食也争先恐后蹿了出来。
王氏倚着枣树,屋内点了盏灯,宁儿正在看书,看着端正,身上没有半点农家子的土气,近来他眼睛视物有些模糊,王氏还花了大价钱买了补药,只盼望着儿子身体康健、平安顺遂。
王氏正沉浸在儿子功成名就的美梦之中,茶盏碰撞的清脆响声点醒了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娘端了茶水上来,大煞风景。
烛光摇曳,能穿透一切薄而粗糙的衣物,王氏瞧见一娘在光影下晃动的胸脯。
王氏一阵嘀咕,什么时候这丫头这么大了,吃的都是些糠咽菜,长势竟比母猪崽子要好,奶一挺臀一翘,也能有个好价钱,人猪都是一样的。
【明德九年秋 阴】
天气转凉,稻子收完,打了稻米,今年家家户户都收成不错。
王氏也是个手脚麻利的,地里稻草一半烧成灰,撒在地里堆肥,一半存在柴房当燃料。娘俩又接着把地翻了一遍,种了些应季蔬菜,等入了冬,家里也不愁没有绿叶菜吃。
等地里忙完,一娘便去坡上垦荒。
过了今天,便是月节了,是该家人团圆的日子。
虽然天气凉爽了些,但在地了忙活半天,一娘也沁了一背的汗。这块坡地向南,土质松散,夹杂着碎石子,草鞋底子走在上面有些硌脚,是块不适合耕作的地,在王氏手中也是荒废着。
天色渐晚,一娘背了锄头下山,要是回去晚了王氏又得骂了,紧赶着回去,一进屋,王氏也没摆着那副苦瓜脸,她眼角含笑,对一娘也客气。
王氏破天荒煮了碗红糖鸡蛋,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一娘一时也不敢喝,王氏把笑一收,眼睛一横,一娘便老老实实把汤喝完。
一娘也不会料想到,王氏是个如此狠心的人。
红糖水里加了可以放倒一头母牛的迷药,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得睡到明天。
前些日子,王家庄的媒婆找上了她,说是王家庄的牛大瞧上了她家一娘,说是机缘巧合下见过一面,便放在心头上了。
那牛大虽说是个不争气的,眼睛也有只不太好,一直没娶上媳妇,但是,前些天他老子说是被城里的贵人驾车撞死,他也是个胆子大的,讹了人一笔钱,穷怕了,钱一到手便想着用来娶个好生养又能干的媳妇。
王氏想那牛大虽是个没出息的,但银子倒是舍得花,在媒婆三寸不烂之舌下,便打消了顾虑,只是怕一娘不肯嫁。
媒婆也是个久经沙场的,给递了法子,先将一娘迷晕了去,盖了盖头送到牛大家,腿一张,清白没了,自然婚事就成了。
两人一合计,又请人算了日子,商量等月节前一晚便嫁姑娘。
一娘喝了那迷药,竟也没当场晕过去,撑着身子回卧房睡了去,一炷香的时间过了,王氏偷摸溜进房间,晃了晃一娘的身子,人沉沉睡着。
天黑得越来越快,王氏拿出她提前备好的嫁衣,衣服是她嫁人时穿的,从箱子里翻出来有一股子霉气,还有好些虫眼,边角被老鼠咬过。
盖头倒是新的,城里面的女儿家盖头是要绣花的,一娘哪有那么娇贵,能扯上红布就算是当娘的对得起她了。
等收拾妥当,几个不知道哪里蹿了出来的人,将一娘抬进轿子里去。
唢呐吹了一曲,宛若丧歌,扰了迟府宁公子读书,他皱眉瞧着眼前一切,一声不吭。
轿子越来越远,就算王氏心肠如铁,也看不得眼前场景,不禁落了泪,女儿也是她身上的肉啊,只是怪一娘命不好,怨不得当娘的。
这天晚上月色朦胧,云里的月亮,像披了层白纱,时隐时现,像娇俏的闺中女子见着了未婚夫婿,面上发红,心里发慌,却又好奇得紧,忍不住偷偷瞧人。
路程过半,桥夫停了轿子,都跑到路边撒尿去了,两人嘴里还说着些下流话,听得媒婆也面色一红。
突然,桥子里有了响动,想来是新娘子翻了身,媒婆正要去瞧,轿子里的人拔箭似的冲了出去,媒婆连忙叫人,拖着肥胖的身子追了去。两轿夫赶忙抖落了尿,寻声追去。
噗通一声,只见人一头扎进水里,媒婆喘着粗气呜呼哎嗨叫个不停,轿夫也干愣在一旁,新娘鞋子盖头都跑掉了,被媒婆捡了起来,她站在河边,不知道是往回走还是向前看,这得怎么跟两边交差。
无边夜色笼罩了清水河,水声潺潺,媒婆忧心黄了生意,轿夫可惜今晚没了好酒,新郎念着女人的丰乳肥臀,母亲看着儿子读书颇为得意。
就是无人关心一条人命下了黄泉。
怕牛大心急,媒婆还是先跑到王家庄报信,本要到手的婆娘飞了,牛大怒得捶墙,老子尸骨未寒,儿子便急着娶新妇,若不是想女人,他才不愿担这骂名。
牛大脱了新衣裳,换上旧衫就准备往迟家要人。媒婆赶忙拉住他,苦口婆心劝道:“大牛啊,这天都黑透了,我们赶明儿再去,人多也好要个说法,这么晚,怕是只能要到鬼嘞。”
牛大心中一寒,捏了拳头,砸得桌子砰砰响。
“也罢,就听嫂子你的。”
次日一早,牛大就拉了群闲汉到迟家讨要说法,迟家孤儿寡母哪里是他的对手,王母在地上耍混,赖在地上要牛大还她女儿。
人财不能两空,人要不到,牛大只能要钱回来,王氏誓死不从,吃进肚子里的铜板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
她咬着牙说:“一娘出了门,就算是你的女人,哪里有退回来的道理,死了也是你家的死鬼!”
见说理不成,牛大便要动手,也不打王氏这泼皮老太,揪了屋里的宁哥儿出来,说是要大卸八块。
王氏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给了笑脸,讲理道:“我家女儿死得不明不白,要我退彩礼可以,你赔我死女儿钱。”
牛大也不多说,当即给了迟家儿子一巴掌,王氏心疼得紧,又哭又闹,引得左邻右舍过来瞧热闹。
围观者众,王氏也多了底气,在和事佬的劝说下,两方各退一步,这婚约算是解了,王氏退了部分银子。
惊闻一娘寻了短见,族里来人问是否要捞尸,王氏不悦,说了句气话:“喂鱼最好不过,捞了出来配阴婚都嫌晦气。”
按大齐的规矩,人死七天后,会回到生前常住的地方,亡者归家先是去堂屋,吃些供奉的瓜果,再去厨房拉开碗柜有意无意制造声响,告诉家人自己回来了。最后瞧一眼家人,便安心离去。
这天,王氏在屋角烧了炷香,越到一娘头七,她越发害怕。人不怕鬼是假的,为求安心,王氏又在堂屋摆了香案,只求一娘上路前吃饱些,化了心中枉死的执念。
王氏央了人来陪她,但她没什么好人缘,别人又知道其中缘故,自然不愿意趟这浑水,触了鬼神之怒。
日头渐晚,儿子在书院没回家,王氏早早上床,锁死了房门。
她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夜越静,也越嘈杂,房梁上的老鼠蹿来蹿去,在啃木头,要是往常,王氏必然要大声吓它几句,今儿个王氏是一声不敢吭。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氏半梦半醒,忽的,门吱呀一响,似有脚步轻轻落下,王氏被吓得一惊,立马清醒了,久久不能入睡。
夜已深,房梁上的一窝老鼠都睡了去,王氏也鼾声如雷,在惶惶不安中入睡。
鬼新娘
鬼新娘
一身红衫回娘家
身儿破
上了吊
投了河
鸟儿飞
鱼儿游
鬼新娘
吊着舌
拖着水
笑呵呵
鬼新娘
回娘家
背后跟着个鬼娃娃
幽幽冥火燃起,照得屋内充满了绿光,是泡得发绿的尸体的颜色。
水一滴一滴一滴落在王氏脸上,坐在床边的女子笑得露出白牙,死盯着床上的老妇。
床边女子穿了件旧嫁衣,是湿透的,水顺着她泡得发胀的脚流了下来,一股一股将地面打湿。
水继续滴着。
王氏早就醒了,不敢睁眼也不敢动弹,水一滴一滴落进眼里、嘴里,沿着脖子渗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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