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卿不咸不淡的,不怎么愿意谈及此人,谯笪君吾只能作罢。
两人都不露声色,坐在一旁安生看戏,偶尔聊一些生意场上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惹得回来的俩弟子直翻白眼。
粗俗!
不过这俩棒槌倒是很敬业,浑然不知自己只是被宗门当作幌子,一坐下来就十分认真观察在场的人...看谁都觉得像是魔教妖女。
虞卿翘着腿看完了半台戏,但眸光渐转,很快在对面的廊桥中瞧见了宁无端等人。
宁无端倒是没跟仙海阁的长老门一起,而是跟一青年站一块。
两人都换了衣物,一派普通武林人的打扮。
“无端,只有你见过那虞卿,又一向擅追踪,今日全靠你了。”
宁无端叹气,“她素来擅伪装,当日面容见过的人不少,但她的下属能伪装成那样,她自己亦能,是以我也不知她真正样貌如何。”
“但我想,她那样的人,从前样貌百态,具是平平无奇之人,当日模样却是那般出彩,很可能是一种反计策。”
边上之人听了,若有所思,“倒有道理,此女心智非比寻常,非我等能揣测,今日来此,你负责洞察相人,我负责动手辅助,就是不知如何诱出对方...怕是这差事得着落到那人身上。”
如果有武林人仔细观察,便会认出这个容貌普通但气质潇洒的青年乃是武林当代被誉为三君子之一的琴琗,腰上悬挂双腰刀,长日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算是三君子里面最备受争议的一个,并不受小昆仑上三宗长老宗主们喜爱,但此人在江湖往往杀贼最多,爱办实事,得民间赞誉最高,也算是个异类。
但不管是他,还是宁无端,提起另一人,言语间都会敬佩复杂几分。
宁无端不吭声。
之前与会是,他并未听到计划,只知道那人说已准备就绪。
这一次,小昆仑不允许魔教出现一个如此逆天的妖女。
一个老教主已让小昆仑烦忧多年,何况能杀老教主的妖女。
她不死,小昆仑不宁。
至于藏剑楼与她的对错是非,不重要。
“真的,不重要吗?”宁无端曾经提议过彻查那个村子的事,但无人在意。
他低头,看着掌心握着的剑柄,一时有些茫然跟无奈。
其实几次事发他都不在现场,虽宗门弟子寥寥言语皆是在惊恐其厉害,唯恐此人将来累及宗门,言语间颇有敌意,但他私底下侧面问了在场的其他人,得到的信息却大不相同。
还有一个原因是——那人下山时跟自己撞上了,为何不杀他?
若是真的那般要与小昆仑为敌,杀他起岂不正好。
但她没有。
藏剑楼楼主都杀的,怕也不稀罕杀他带来的威胁。
不杀,既是无意。
那就有违如今各宗门草木皆兵的威胁论。
且宁无端还从另一个角度看待此事——事端源头跟废太子有关,可如今看来,那废太子不仅聪敏过人,有勇有谋,并且十分知进退,按理说是国家之幸。
可他被废了。
如此可见天下的所谓对错是非,其实都看个别人的私心。
君王之私心,宗门之私心。
既有私心,又何必端着大义说话。
所以...他最近总是纠结。
今日是否真要一战?
就在两人闲谈后沉默的当口,龙舟上琴曲乐来,戏词上了。
台中央,伶人装扮,曲调优柔,渐入佳境,而众人也逐渐看明白了戏中故事。
怕是新编的故事,在场之人都未听说过,直到其中出现了魔教的戏词。
其中有个女角,阴险狠辣,四处残杀灭门,看得客人们义愤填膺,百姓们议论纷纷。
观众席上,谯笪君吾脸色有些难看,只是面具下看不出来。
他心中冷意:莫非这名门正道已经黔驴技穷到要用这种手段去激怒虞卿现身?
可虞卿会为这种事恼怒么?
自然不会。
她此刻甚至开始觉得无聊了,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脸颊。
拱桥上,一个背剑的剑客低声对前面的高挺男子道:“公子,此计怕是无用。”
“不急...我这段时日追踪查访这虞卿的过往之事,知她禁忌,看着吧,她一定会出手。”
只要一露面,她就等于落入彀中。
到时候...男子眼底瞥过宁无端两人那边,嘴角轻勾。
这一战,今日必须达成。
杀戮之后,忽有舞台斗转,旁白追叙,虞卿忽然敛了眸。
台上,是青楼的摆设,灯红酒绿,歌舞妓来。
那花枝招展的女郎依附着堂倌,嬉笑怒骂,后娇柔造作,唤了一出场的小女童一声。
“卿卿可在?”
那小女童上前...
女郎揽着她,“卿卿记住,姐姐今日屈辱,都是为了你,你将来若有出头之日,必要不顾一切,钱财,地位,一切都该应有尽有,万万不要心软....还有爹娘不是好人,只疼爱弟弟,你万万不要把钱给他们,拿钱藏着。”
那女童应下了,然后抱紧了金元宝...
台下顿时一片怒骂。
无情无义,不孝,如此贱妓,难怪能养出如此魔女,肮脏之勾栏,该浸猪笼......
“莫怪那虞卿如此无人性,原来养于贱妓之手、”
“听说其父母弟弟惨死,必然是因为年少时这俩姐妹记恨,报复的。”
“如此恶行,谈何为人!”
谯笪君吾震惊后,面具下几滴墨,手腕微微动,指尖内曲,体内真气都欲涌动,但忽被一只手扣住了手腕。
他转头,看到身边人的黄鼠狼面具冰冷狡诈,眼眸却瑰丽平和。
但透着几分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有些看不明白,但隐隐感觉——她表现出来的往往是她能控制的,若是不肯表现的,说明往往不受控制。
他忽在想:会不会那个她念想的人,就是这个姐姐。
这个...青楼名妓。
她的艺名竟也叫香雪海。
第48章 48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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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虞卿有种超乎寻常的冷漠, 翘着腿,手指抵着太阳穴,面具是固定的外在,之下是何等冰冷的表情, 无人得知。
谯笪君吾莫名有些不安, 但他始终没等到虞卿的爆发。
明明她的手指一直在揉捏太阳穴, 像是在镇压致命的疼痛。
也许, 那些人也在等虞卿的爆发,等她自己跳入彀中。
但没有。
直到最后一场戏即将结束,她也没有冒头,也让正道小昆仑的门人弟子一个个面面相觑。
倒是观众席这边有了一个小插曲, 就是在谯笪君吾满身心担心的时候, 一个青年书生忽然走上前来。
说他书生,是因为气质极好, 清秀雅致, 但衣物其实上乘, 看着家境不俗, 是以才有这般勇气吧。
上前来, 就好像没看见谯笪君吾似的,问:“这位姑娘, 在下觉得这副灯盏甚为好看, 请问您要吗?”
见过上门傻兮兮送钱的, 送灯笼的是什么意思?
谯笪君吾忽然意识到其中有什么隐意,但不知内情,且这是虞卿自己的事, 他不好越俎代庖,于是只能咬咬下唇安静在旁。
虞卿看了对方一眼, 黄鼠狼面具下看不出是何表情,但寥寥声音清冽如泉。
“公子,我已有夫君,你于今日时节送灯盏于我,不合时宜,不过承情了,愿你另有缘分。”
书生倏然面色惨淡,有些恍惚的时候,反应过来的谯笪君吾当即拿出自家的灯笼,幽幽道:“这位哥哥,我这也有灯笼,我家娘子眼神好着呢。”
书生尴尬又歉意,作揖道歉后离去。
谯笪君吾喜滋滋的,但日常自保之心还在,“我都不知道这灯笼有这意思呢,你本来就知晓?怎不早说?”
“你又非此地人,何须顾及。”
“可你是啊。”
她的目光忽然微凛,淡淡道:“你怎知我是?”
谯笪君吾知道自己说漏嘴了,想到她既对自己的亲人跟旧事如此避讳,自然对故地也无甚好感,甚至算得上禁忌,他这察觉到的隐秘属实等于在她的禁忌上蹦跶。
他揣测她太多太多,多到她未必会容忍的地步。
“就是你今晚带我走过的路,实则都是最佳最简略的路线,且基本略过你一些你不感兴趣的店铺,就奔着一些吃吃喝喝的街道走,可见你对这里是熟悉的,但你这一年与我一起,又没来过这——便是你从前来过,但你没说,我并不觉得这是多需要隐藏的事,除非你不想说。”
能让她避讳的事,便是从前能伤到她的。
虞卿静静看着他半响,后转过脸,慵懒倚靠着椅子,像是没有骨头的咸鱼。
“我确实是姑苏的人。”
“但并非厌恶它,而是厌恶一些死人。”
她看向远处波澜平静的夜色河面,月色倒映,她的眼平静无波。
谯笪君吾再无多言,但想着:人都死了,还能让她这般厌恶,那到底是伤她多深?要知道她对藏剑楼的人也只有恩怨往来的果断复仇,并无折磨人心性的恨意。
唯独此时,她提及这些“死人”的时候,像是连提起他们都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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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计策失败了吗?难得啊,萧何的计策也有失败的时候。”琴琗说出了对方的名字,而萧何这个人在宁无端他们看来的确有几分特别。
逆境崛起,宁无端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澎湃的野心跟欲望,这是他始终跟对方不亲近,但又不得不配合对方能力的原因。
不过这次失败,他心里隐隐是松口气的。
“这样的法子若是成功了,恐怕也不太好。”他皱着眉,没法站在小昆仑的气场去评价萧何的计谋太过下作。
秦琗:“我只好奇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没想到那虞卿竟是这样的身世,难怪她如此极端狠辣。”
宁无端懒得搭话,正打算提剑离开,毕竟计策失败,他也不需要在此熬着以围杀那人。
突然,戏台子那边出现了一片黑雾,众人惊疑时,龙舟下面的水流滚滚流动,很快窜上几个黑影,黑影斗篷一张,龙舟之上的灯火全部熄灭,而两岸的灯盏也跟着被洒落喷溅出来水珠集落...
水珠飞来时,谯笪君吾看到了,他这天资够绝,拿到的洞察秘法也好,愣是看到了水珠窜来,他都不顾着自己,却是记得把灯盏往身后捞,虞卿皱眉,在众人混乱吵闹中甩袖拦下了这些水珠,低语:“糊涂什么呢,个破灯笼...”
有什么可宝贝的。
虞卿见他匆忙护着的笨拙样子,有心训诫两句,却又说不出了,因为眼前人还不忘凑前来,做贼式低语:“夫人,你面具都湿了...有人,那姓宁的过来 ,小心点,不许打我。”
他亲亲密密靠前用袖子温柔又细心擦拭着她的面具,且为了表示亲昵,是用手轻抬她下巴的...
才一年,他又高了许多,这般居高临下,大概紧张,触着精致下巴曲线的手指有些抖,但对视着虞卿的眼。
黄鼠狼在看着大黄鸡。
那眼神...很绝,狠绝。
大黄鸡瑟瑟发抖,恨不得现在就抽手跳下河逃走,但可怕的是不远处的宁无端两人刚过桥,往这边观望...
洋洋人群中,众生百态。
他们这般可算自然?
毕竟是夫妻......
他们怎么还不走?!
哦,开始走了....往这边走来了!
不过身边人怎么就?
原来周旁的姑苏城的人并不惧怕如此变故,反而十分兴奋,在黑暗降临时,借着夜色朦胧光晕,在那龙舟上鬼影飞洒出一个个物件时,这些人伸手去接,接到后...
有人拉扯了身边女眷的面具,情难自己亲了上去。
谯笪君吾看到了十分震惊,这也是习俗?
那他是做还是不做?
可是宁无端他们过来了。
此时虞卿尚不知谯笪君吾想法,她也不在乎宁无端等人,她分心关乎着那些鬼影扔出的囊袋,昏暗灯光中,她看到了一些金丝边袋子。
其中一个离她很近。
她正要凑近。
有一只长手先伸了过去,拿住了它。
咦?
虞卿正要夸一夸这个小太子,却见小太子突然将她的面具往上推了些许,又在在昏暗中掏出了一方小小的丝帕,修长手指飞快折叠,接着飞快覆在了她唇瓣。
虞卿愣松时,这人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拉近,隔着柔软且折叠了几下的淡色丝帕覆上她。
轻轻触碰,又好似没有。
宁无端等人身法轻绝,如孤鸿剪影从河面上掠过,掠过了姑苏城中这些世俗百姓。
他们亦是世俗人之一。
隔着湖烟色的丝帕,半真半假。
但虞卿感觉到了眼前人倾巢而出却用力压在笼子门锁内的......念想。
强烈得仿佛能把这片清阔河段翻来覆去。
——————
丝帕落地了,有些憔悴不堪折损的模样。
微微印记,近乎于无,但略有口脂颜色。
谯笪君吾故作弯腰捡起它,抬头时,虞卿已经不见了。
就这么于他冒犯后,如烟一样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
无穷的恐慌蔓延过来,谯笪君吾一时紧张,匆忙拿起边上的灯笼想要去找,却骤然听到了龙舟那边的剧烈动静。
他猛然转身。
—————— 宁无端等人之所以离开原位,是因为按照计划万一虞卿狡猾,始终没有出现,那就选择抢夺入关令牌。
鬼城中有至宝秘药,加上神秘莫测,对他们这些武林人有很强的吸引力,尤其是年轻一代的人,都想进去见识一二。
所以宁无端等人出手了,并未留意到姑苏城中那些暧昧亲吻不知内情的小老百姓。
令牌一共五枚,刚刚有一枚往他们这边来,被谯笪君吾手长拿到了,其余四枚却是更明显,往武林人多的地方飞去,因此直接引发诸人争抢,人一抢起东西来,动静大,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自然吸引了宁无端这些人。
不过一转头,两人就飞掠下来,宁无端于半空出剑,剑气阻拦了一个黑袍刀客劈向那偶然拿了金丝囊袋的书生,长袖一甩,并未抢夺那书生的囊袋,而是剑指刀客。
刀客这边应对...骤然,宁无端听到身后利落声响,匆忙一侧转,毒器飞镖从他身后掠过,跳到桥墩头后,他定睛看那书生,只见其依旧一派风雅清秀,却是长袖擅摆,毒气飞舞中,手指间夹着一把白骨扇,扇骨根根锋利。
“白骨书生!”
“魔教人端是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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