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颐无语:“那我就不怕名声毁了?我明年五四要评三好学生的。”
肖宝路悄声说:“可以跟荆果买。”
一听这个名字,叶颐的心忽然震了,被偷钱的难堪仿佛又回到眼前。他正想说什么,突然感觉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余光朝后,看见数学老师从后门轻手轻脚进来了。
余光多停留了一秒——瞥见最后一排的荆果,埋首做题,神情比谁都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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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书包的左侧袋装着一盒牛奶,右侧袋也装着一盒。
荆果习惯拿他左侧袋的牛奶,因为挨着过道,伸手更方便。
叶颐在左侧袋的牛奶盒上用透明胶带粘了两张1元钱,还有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要两根烟。”
之所以不写牌子,是因为他并不了解。印象里,有的烟只需要5块钱一包,2块钱足以买到两根品质不错的好烟。
把奸商荆果想象得太好的下场就是,叶颐和肖宝路得到了两根最便宜的劣质香烟,却还当成名烟宝贝。
不知道荆果是什么时候在他书包左侧袋里放进两根烟的。
放学铃响起后,叶颐摸到那两根躺在书包里的烟,心脏擂鼓般跳动。和荆果的心照不宣,使他觉得自己流连在危险边缘。
抽烟的安全地点,令叶颐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
出学校大门往右走,是一个旧小区,小区里有一片空地,专门租给学生放自行车和摩托车。某栋楼的一层门面被改造成麻将馆,麻将馆外面有公共厕所,一个老婆婆常年坐在门口收费,5角钱一次。
由于收费,学生们几乎从不在那里解手,似乎成为了麻将馆专供厕所。
肖宝路自觉承担了1元的上厕所费用,拉着叶颐蹑手蹑脚进了男厕。年久失修,臭气熏天。叶颐屏着呼吸,手抖着摸出两根香烟,递一根给肖宝路。
二人叼上烟头的一瞬间,昂首挺胸,感觉已然完成了一次壮举。
互相等了对方一分钟,就连烟头都被口水濡湿。肖宝路取下嘴里的烟,大惑不解,盯着叶颐问:“你妈的,火呢?”
叶颐无言望天。
肖宝路只好走出厕所,向老婆婆借一下打火机。老婆婆只卖不借。肖宝路认命地又掏出1块钱。
火苗接上雪白烟纸,噌的燃出橘红的光芒,小小亮斑,在叶颐嘴唇上颤颤地颠簸。灰白的烟雾,在他脸影上跳跃着画山水图,迷蒙的写意美。
肖宝路吸出了眼泪,呛得弯下腰去。叶颐左手将他扶起来,右手拇指合食指拈住没抽完的半根烟头,一撇手扔进厕坑里。
“走吧。”
叶颐想起了荆果向别人卖烟时的卑微。
许多事情不是不曾见过,而是刻意忘记不相干的事情。而此刻抽着荆果卖出的烟,他感到自己像一个恶劣的帮凶。
肖宝路硬撑着吸完了最后一口烟。
他向叶颐确认:“这玩意儿不好吃。我再也不抽了。”
叶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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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读课上,班主任赵红梅按惯例要掐最后3分钟讲一些班级杂务。今天的主题是校纪校规。
“昨天下午开教师大会,李校长把班主任们单独留下来,着重强调了校风问题。早恋必请家长,打架斗殴停课一周,严重者记过处分。还有外卖问题,通校生不允许给住校生带校外的三无产品,尤其是炸土豆和凉面。值周教师会配合门卫在早上和中午学生进学校时打开书包检查,发现一起处理一起。任何时候,我都不想接到领导的电话通知,让我去门卫室领人。还有昨天的公区打扫,我们班扣了3分……”
叮叮叮响起下课铃。
班主任这才想起,严抓校风这件事里,班级里最应该叮嘱的一个人,她还没提到。目光在黑板报下的一排座位里搜索,直到看见趴在课桌上大梦初醒的荆果。
“我再强调一遍,最近不要做违反校纪校规的事情,尤其是校内兜售违禁物品。”
说完,提起全黑皮包离开教室。
荆果品味着最后一句话,和班上回头看她的几个同学乍然对视。同学们迅速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她是一个“不可说”之人。
叶颐和肖瑞拉被班主任叫去了办公室。班主任喝一口保温杯里的水,认真嘱咐道:
“叶颐,肖瑞拉。你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纪律委员,班级里的事情要多操心一点。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是在纪律方面,班里的特殊情况你们也知道,如果那谁被校领导逮到,遭一个全校通报,咱们班可就出名了。咱们是普通班,虽然成绩上比不上火箭班,但其他方面我们可以做得比火箭班更好的。”
坐在班主任对面的数学老师边写备课本边笑道:“赵老师明年评高级职称了,你们班平时少扣点分,争取评个‘县优秀班集体’,那就是帮班主任大忙了。”
叶颐笑笑:“好的,老师。”
回教室的路上,肖瑞拉拽了拽叶颐的衣袖,小声说:“放学后你别慌走,我在教室里做作业等你。”
叶颐知道是要商量荆果的事,答应下来。
“我要扫地,你多等一会儿。”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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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的放学铃都像一场大赦天下。
除了扫教室的学生,其他人都迅速走得七七八八了。没过多久,扫教室的几个人也陆续背起书包离开了。
肖瑞拉四周看看,从语文书里摸出夹着的一面小镜子,极快地整理了前额的齐留海。她长着一张白净的小圆脸,眼睛也是珍珠一样的形状,鼻翅两侧铺着一些淡淡的雀斑,却丝毫不影响她唇红齿白的美丽。
许多男生很早就注意到了她的特别。
唯独叶颐,像对世间所有的美丽熟视无睹。肖瑞拉想过,他要么没长眼睛,要么就是眼睛长在了天上。
过道外传来垃圾桶在地板上一磕一磕的声音。她连忙将镜子重新塞进语文书里,认真盯着面前的英语报纸,皱着眉头写下一个“C”。
叶颐没打招呼。放好垃圾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扯出一张抽纸擦擦脸上晒出的汗。
肖瑞拉走到肖宝路的座位旁,看着叶颐问:“你打算怎么办?”
叶颐一愣,说:“我没想法。”顿了顿,又说,“要不,提醒她最近小心一点?”
这显然不是肖瑞拉想要的答案。她叹一口气,问:“你觉得提醒有用吗?”
叶颐笑道:“应该没用。”
他望着玻璃窗外的蓝天,几只麻雀飞快地从树梢上掠过,夕阳西下,正从远处的居民楼顶缓缓沉落。
荆果是低保户、特困生,听说独自一人在老城区居住,卖烟卖酒是为了生计。断人财路,譬如杀人父母。
肖瑞拉圆润好听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叶颐,荆果爸妈都在牢里,请家长对她没用。还是得多给她做思想工作。我不敢跟她说话,你能去找她聊聊吗?万一她同意呢?”
叶颐本能地摇了摇头,拒绝的话正在嘴边,忽然看到肖瑞拉为难的、躲闪的双眼,小鹿一样楚楚可怜。身体里瞬间涌生的责任感,吞下了他的拒绝。
——这种事情,班长不做,那谁去做呢?
肖瑞拉见他点头,喜悦一瞬在脸上浮现。叶颐的担当被视作对她的保护,肖瑞拉暗自在心里替叶颐加了分。
夕阳下的操场,只有叶颐的脚步分外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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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么对她开口?
——“荆果,你别再卖烟了。”
——“哦,可你也跟我买过烟。”
——“荆果,你卖烟被逮到,‘县优秀班集体’就评不上了。”
——“可我如果不卖烟,下一顿饭就吃不上了。”
——“那……我给你买饭吃啊。”
·
叶颐一瞬从床上翻起身!
借着稀白月光,抓起床头柜的叮当猫闹铃一看,已经是凌晨两点。
只穿着一条短裤的少年离开了热床,轻手轻脚走到书桌前,旋开台灯开关,从书架上捧出自己的陶瓷储钱罐——跟他脑袋一样大的一只青绿恐龙。
他抠开底部的黑色橡胶盖,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像筷子般伸了进去,陆陆续续夹出许多张纸钞,面额不一。
叶颐又找出草稿纸和水笔,仔细计算起这一份开销。
早饭:一碗面条/米线/抄手,3元;包子油条稀饭组合,3元;面包/蛋糕,4元。
午饭:一份普通快餐,校门口餐馆市场价8~10元。
晚饭:同上。
如果有体育课那天,还要算上1~2元的零花钱。
他不是抠门的大人,贴心考虑了富余的空间,共计每天25元。
一周上六天课,荆果的生活费需要150元。
“严打”不知要持续多久,他先计划着半个月,所幸储钱罐里的零钱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上许多,都是父母10块、20块随手给他积累下的。
叶颐数出300元钱,心满意足地放进书包里的拉链袋。少年缩回床中央,蓦然被空调摇过来的一阵冷风吹得竖起汗毛。
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他竟然在养一个同学,像个父亲的角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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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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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后的操场,一排皂荚树沿跑道直直延伸,绿荫下光线阴暗,风却清凉。
荆果坐在绿荫里的围栏瓷砖上,扫把和撮箕搁在一旁立起,她正望着跑道上从校园超市里走出的学生们,手里握着薯片,嘴里跟同学说着话,都是一张张阳光开朗的脸。
叶颐提着深蓝色垃圾桶从教学楼门洞走出来,高高瘦瘦一条竖影,蓝白相间的校服被他穿得十分妥帖,像服装店橱窗里展示的男模。
在荆果的印象里,所有光鲜亮丽的人都在朝她远离;迎面向她走来的,多数是不堪。她看着叶颐的身影越走越近,细碎黑软的短发仿佛被风吹到了自己脸上,像猝不及防的一根针扎进。
她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叶颐弯下了腰,替她将撮箕里的杂物倒进半满的大垃圾桶里,动作缓慢。借着这一分钟的交集,叶颐看着她晒得微红的脸,说道:
“荆果,这半个月可不可以不要卖烟。我给你买饭吃,一日三餐,都买好的。”
听起来十分悦耳。
荆果歪着头问:“为什么?”
叶颐回答:“这段时间严抓校风,你要是被校领导逮到,班里明年就评不上‘县优秀班集体’了。”
荆果说:“评不上又怎样呢?”
叶颐说:“那班主任也评不上高级职称啦。”
荆果又说:“明年评不上,后年也可以评。后年我就毕业了。”
叶颐想了想。抬起无奈的目光,祈求般看着她:“能帮就帮嘛,老师也不容易。”
荆果盯着他,问:“你打算每天花几块钱在我身上?”
叶颐踟蹰一会儿,说:“25块,够吗?”
有一瞬,荆果的眼睛张得很大,又迅速暗下去了。
她心想——在这个人的认知里,25块一天说得是那样轻松。事实上,自己每天的生活费,只需要3块5就够了。
早饭——5角的面包,或者两个小包子。豆浆是舍不得买的,喝白水就行。
午饭——1块的炸土豆或者凉面。
晚饭——2块的蛋炒饭。
遇上体育课,这一天要多花5角钱买雪糕吃。
她靠卖烟,每天能赚十几块钱。开始卖避孕套以后,每天能赚快二十了。除去生活费,每天努力攒15元。
如果叶颐每天给她25元,她的确不需要再去卖烟。
可是荆果却对叶颐说:“我还是要卖烟。”
叶颐皱起眉头,迷惑不解地问:“为什么?”
荆果不说话,拿起撮箕扫把往教学楼方向走去。叶颐急忙到回收场清了垃圾桶,大步跑回教室,气喘吁吁。
荆果背起书包从后门走出,叶颐的手臂却抵住了门框,拦在她的眼前。
少年不依不饶:“为什么,荆果?”
他一遍一遍追问,直到看见荆果眼眶发红,却又生生忍下哽咽。换上了坚硬铠甲的荆果突然冷冷一笑。
“我有一批固定的买家,就在你脚下站着的这栋楼里。学校里不止我一个人在卖烟,但凡我停工一天,这批学生就会转向其他的烟贩子买烟。你知道我积累这些买家花了多长时间吗?如你所说,你可以负责我半个月的生活,可是当这半个月过去以后呢?没人再来找我买烟了。你告诉我,我又该去哪里挣每天的生活费呢?”
面前光鲜俊朗的叶颐,像宝石的棱角刺痛着她的眼睛。
“你说因为班级要评‘县优秀班集体’,你说班主任要评高级职称,可是这些荣誉,对我而言完全没有意义。我每天光是活着就已经很辛苦了,可你们却要我放弃我的切身生活,为的只是帮你们这群衣食无忧的人,去追求所谓的荣誉。我真的没有力气去管这些荣不荣誉。”
荆果目光呆滞,喃喃道:
“我只想每天吃饱,按时学习,考个大学。如果我挡了你们的道,我也只能说一句‘对不起’,可我无法将自己这块石头从你们的道路上搬走。你们遇到我,就算你们倒霉吧。这世上倒霉的人太多,大家都自认倒霉吧。”
她撞开叶颐的手臂,大步流星扬长而去,很快消失在楼道中央。叶颐愣在原地,许久以后才缓缓回头,望向她早已虚无的背影。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他心底弥漫开一股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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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严打期间,荆果卖烟被抓,似乎令所有人都不意外。
学生干部里的知情者却说,事情并不止这么简单——除了卖烟,荆果赫然还卖避孕套。
“避孕套”三个字从嘴里说出来,仿佛都带着极肮脏的羞耻感。当“荆果”这个名字和“避孕套”产生联系,荆果就变成了和避孕套等同的存在。
班主任不敢想象荆果会卖这种东西。
所有普通学生都不敢想象。
下一周的升旗仪式上,主管德育的李副校长西装革履站在国旗下,开始厉声念读一串长长的名单,进行全校通报。
高台之下,黑压压的学生队伍鸦雀无声。
从逃课早恋的,到打架斗殴的,最后念到荆果,李校长声音倍加洪亮。
“高二(13)班荆果,公然在校内买卖香烟,以及……咳咳,其他违禁物品。且拒不供认买家,拒绝配合学生干部调查。经学校领导研究决定,给予该生记大过处分,记入个人档案……”
安静的学生队伍如冬眠的蛇猛然苏醒,蠕动着,嘈杂着。
荆果独自站在高二(13)班队列的最后,像感叹号里的那个点,远离着同班的所有人。
叶颐也像感叹号里的那个点,却是遥遥站在班级最前端。不,他更像一杆旗帜,作为整个班级的核心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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