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文具店门口,坏掉的路灯彻底熄灭了光芒。头发花白的老板拉下了卷帘门,轰隆隆的响声如雷般响彻空街,惊跑了垃圾堆里的流浪猫。
叶颐在一片黑暗中飞速骑着自行车。
·
叶颐不再管荆果的任何事。
每天照常上课、做作业、练长笛、打篮球……县里举办迎新年征文大赛,他又埋头写作文去了。
一下课就出教室透气,一放学就背起书包离开。闲言碎语,不再听见。
肖宝路家风使然,对女生间的八卦十分注意,甚至趋之若鹜。上课时忍不住讲话,只能找同桌叶颐。
今天最爆炸的新闻,是有人向陈丽丽告密,说她丢手链的那节地理课,看见荆果从后门溜出去过。
叶颐写笔记的手蓦然一停。
“刚才一下课你就出去了,没看到陈丽丽都气疯了。待会儿放学你在棚架等我一会儿啊,我看完热闹就出来。”
“我不等你。”
“……”
肖宝路化身名侦探柯南自言自语分析:
“周五那天陈丽丽搜过荆果的,还搜得最久,都没搜出来。你说荆果是不是有同伙啊,事先把手链交给同伙了,所以才躲过了……”
叶颐“哦”一声。
肖宝路接着说:“现在因为分赃不均,同伙一怒之下,就把荆果给出卖了!”
叶颐撇撇嘴。
肖宝路灵光一闪:“我记得那天陈丽丽唯一没有搜过的人是……”
他不可置信地抓住叶颐手臂,就差大喊出来:
“是你!”
老师迅速从黑板前回头瞪了一眼噪音来源,肖宝路连忙捂紧嘴、低下头。
他一面假装抄笔记,一面瞟着满脸正经的叶颐,恨恨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荆果的同伙?”
叶颐眼也不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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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放学,荆果便被陈丽丽一把揪住头发,拽进了女厕所里。锁上隔间门,荆果的头被狠狠按进扔厕纸的塑料网格桶里。臭气熏天,她硬是憋住气,不愿呼吸。
女厕所门口由两个女生守着,肖宝路只敢在门口偷听。一阵接一阵的耳光声,夹杂着陈丽丽的厉声斥骂。
“说不说?说不说?”
“你要死啊?”
“是不是要老娘找人把你轮|奸你才肯开口啊?”
“皮糙肉厚的挺禁打呵!”
……
“还嘴硬是不是?”
“你最好一辈子呆在学校不出来,只要你一出来,等死吧!”
陈丽丽打开小灵通,扭起腰身,声音娇嫩:
“哥哥,我马上出来了,手链就是那贱人偷的,她不肯还给人家。你跟弟兄们守在校门口别走啊,今天非把这事解决不可……”
说完,狠瞪一眼脸颊红肿的荆果,耀武扬威地走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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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宝路一路飞奔,来到车库棚架底下,叶颐站在自行车旁,还在等他。
肖宝路掏出钥匙打开车轮上的锁,手忙脚乱,嘴里叨叨:“走走走!此地不宜久留!”
叶颐动作缓慢,不知在踟蹰什么,欲言又止。
肖宝路见他还在慢吞吞收拾,急了眼,吼道:“快点!你想看打架啊?那帮黑she会是你能看一眼的吗?赶紧溜吧兄弟,你可是她同伙!”
叶颐犹豫片刻,说:“我不是。”
肖宝路愣住:“我不管你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别给自己惹事,你管得过来么你?”
“那……走吧。”
·
一句话说出口,心里像泄了气的皮球。
并肩骑出棚架,肖宝路瞥一眼他,说:“叶颐,我觉得你最近不太对劲。”
叶颐:“哦。”
“你别老想着当救世主啥的,当个班长就把你给架起来了,你做事归做事,别太入迷了。”
“我给你讲讲我妈吧。她不妇联主任嘛,那每天可有得忙,街坊邻里吵吵闹闹,哪儿都有不公平的事,她管得过来嘛?夫妻俩吵架打架,女的被欺负的多了去了,她能协调一时,又管不着人家24小时。以前经常见她哭着回家来,痛骂那些丈夫不是个人,有时候还把妻子接到咱们家里来住。是热心肠吧,是负责任吧,结果呢?我家三天两头被人找上门来闹事、泼油漆,她还被举报,好几次我跟着她出去玩儿被人跟踪,差点被打。依旧有很多家庭破碎,依旧有很多人在受罪,咱们管得过来吗?我呢,惨啊!从小就像没妈似的,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去单位吃食堂,做作业就在我妈办公室,房子嘛就只是个睡觉的地方。我心里多难过呀,每天只好跟别的小孩儿一起瞎玩,才觉得没那么孤单。反正我就觉得,工作就是工作,没那么重要,先把自己照顾好了,再去帮助别人。你说是不是?”
叶颐“嗯”了一声。
经过学校门口时,两人一齐停了下来。两边街道都是奶茶店、小吃店、文具店、小书店,学生们来来往往,热闹得一塌糊涂。
刺眼的是人潮里某些衣鞋邋遢、眼神混沌的二流子,烂长的头发,拿着铁棍甩来甩去的脏手,看一眼都似要折寿。
叶颐茫然地环视着,脑子里想得太多,反而像一片空白。
·
忽然的,一个穿着连帽衫、外面披着校服的女生在保安叔叔的注视下走出校门了。
帽子遮住了她的额头和短发,她背着书包,双手抓着一本摊开的练习册,挡住下半张脸,紧贴在一个陌生女生肩后,似是她亲密的同伴。
她边走边问着:“同学,你们学到这一页了吗?我们老师刚布置的作业,我不太会哎。”
陌生女生满脸诧异,刚想远离,却被她抓紧了手臂,贴得更紧了,脚步也越来越快,经过了几个蹲着的二流子……
小吃店旁站着的一个二流子朝这边走过来,叫起了蹲着的几个弟兄,指指荆果后背。
“有点儿像……”
身后突兀有急速脚步声追来,荆果立马推开陌生女生,几乎是跑着跌着走。
只一眼——便看见了下坡上面、小小的十字路口中间,那个自行车上的人——
男生一只脚还放在脚蹬上,另一只脚像刹车,斜长地立在路面。他表情空洞,似在注视什么,又似在凝望虚无。
荆果没有犹豫,伸腿一跨就坐上了他的自行车后座,迅速将脸埋入他被风吹凉的后背,捏了捏他的腰窝,低声蹦出一句:
“快走!”
叶颐如梦初醒——
他回首一望,人流里有几个黑色的点正极不友善地疾步追来,手里的铁棍在阳光下反射着一串串刺眼的光。
他忽然疯狂地骑起自行车,用尽全身力气。
两边街景,急速从荆果眼角余光掠过,如印象派的画作,层层叠起的无数线条。
肖宝路在身后高喊他名字,他却仿佛只听见铁棍在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
呲呲,呲呲,呲呲……
是恐惧,是惶然,是不可言说的心脏剧烈跳动。
逆凤而行,冷风更加狂啸,猛然掠走了他头上的耳套,双耳被风刮疼,通红如血。
荆果回头看了一眼那被风吹走的白色耳套,孤零零在街面滚动,像一只被遗弃的动物。
从黄昏逃到了黑夜,从熟悉的路逃到了陌生的路。
叶颐还在狂奔。自行车是他的翅膀。一路颠簸中,荆果紧紧抱着他瘦长的腰,手臂环缠一圈,像那孙悟空的金箍。
她忽然哭了起来。
哭得太安静,叶颐从来不曾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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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暴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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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课上,老师安排进行小组讨论。
肖宝路搬起板凳往肖瑞拉旁边一坐,凑近她耳边悄声说:“下课你来一下计算机室,我有件礼物送你。”笑得神秘兮兮。
肖瑞拉双脸一红,没有理他。
下课后借着问老师题的理由,捧了套历史试卷,她还是到二楼去了。
计算机室锁着门,周围没什么人。
肖宝路塞给她一只大红首饰盒,盒子上烫金印着一家本地金店的店名,是他从客厅杂物箱里翻出来的。
肖瑞拉把首饰盒推还给他,小声说:“你妈的吧,太贵了,你怎么能这样呢?”
肖宝路笑着:“你收下吧!我路上捡的。”
“路上捡的……你好意思送人?”
肖瑞拉白他一眼,将首饰盒里的东西取出来,夹进试卷里,匆匆走了。来到女厕所里,将门栓别上,小心翼翼地将礼物放进手里看。
闪闪亮亮的白钻手链,像商场广告牌上的宣传图片。
怎么有些眼熟?
整整一个白天,肖瑞拉都惴惴不安,心乱如麻。
从来不曾接近过陈丽丽一帮人的肖瑞拉,这次不动声色地凑到了她们近前。打着纪律委员的旗号,眼睛怯怯地望着陈丽丽:
“你的手链找到了吗?要不要我在班上呼吁一下,拾金不昧是加操行分的。”
陈丽丽嗑着瓜子,朝着埋头做题的荆果吹了声口哨。
今天早读课后发作业本时,叶颐没有发下她的,让她跟自己一起去办公室找找。而后边走边说:“荆果向我坦白了,手链是她拿走的。下午放学前她会还给你,我当个和事佬,这件事就算了,别让你的朋友们为难她,老师那里大家都好交代。”
见陈丽丽没说话,他又温柔地补上一句:“好吗?”
嗓音如此动听,一如他吹出的长笛。
听到她答应以后,叶颐转身折返,向教室走回去。干净过道上,他挺拔背影越来越浅,陈丽丽忽的涌起无法言明的伤感。
他似一名卫士,保护着班级里的所有同学、所有弱者。而要强跋扈的自己,也许永远等不到被他保护的那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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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果在放学前三分钟发现自己弄丢了手链。
她一刹浑身发起抖来。
绞尽脑汁回想,只能是昨晚坐在叶颐自行车上逃命时,手链从裤袋里跌出去了。那些路又长又陌生,整整一天过去了,她不可能再找得回手链。
叶颐冒着被怀疑的危险,要来了陈丽丽给的最后一次机会。
她竟然抓不住了。
恐惧攥紧了剧跳的心脏。讲台上班主任还背着身在黑板上写板书,荆果抱住书包,蹲行着迅速溜出了教室。
第一件事是到校园超市门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给红姐打电话。
“红姐,我是荆果,我遇到麻烦了,这几天可能都不回来。你帮我看好门,谢谢。”
红姐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显然经过了一番思考,接着说出了一件令荆果更加慌乱的事。
“我刚想等你回来了跟你说。你二奶奶打电话来,说你奶奶失踪了。她拿着鸡蛋去看你奶奶,祖屋里没人,门也没锁。”
荆果声音都变了:“是邻居干的吗?家里的东西都还在吗?”
红姐说:“家里不像有人去过,锅碗瓢盆都好好的,你二奶奶出来后就把门锁上了。”
荆果才稍稍放下心。
却又马上红了眼眶:“奶奶能去哪里呢,也没打电话跟我说一声,会不会出意外了……乡下现在又冷,她要是在山上摔了、河里跌了,她可怎么办啊……”
红姐说:“荆果你别急,跟老师请个假吧,马上回乡里找找,我联系个面包车送你。”
“可是红姐,我现在不敢出学校……”
“为什么呀?”
荆果用手背抹抹眼,似下了决心:“红姐你等我,我马上回来!”
说话间,眼前早已出现密密麻麻的放学大军,荆果心头一凉——陈丽丽一定已经发现她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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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下午六点,天幕昏蓝,乌云叠叠,像鬼片开场。
荆果在后门翻墙时被保安叔叔逮住,拎着她到了校门口,一把推出。
裹挟在学生人潮里,荆果随波逐流,就在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时刻,头发猛然被人揪住,像装满垃圾的口袋一样被拖着在地上摩擦。
右脚的帆布鞋脱离了她的脚掌,滚在路中央,被人们麻木地踩来踩去,不一会儿便烂得发黑。
荆果被一帮人拖到了耗儿巷里。
一中校门口是个下坡,下坡走到底,是县里几个中心菜市场之一,菜市场入口处,横亘着网吧、游戏厅一条街。
耗儿巷是菜市场门口,通往垃圾库的一条小道,少有人烟。以威哥为首的一群流氓常在耗儿巷里聚众集会,出巷子就是网吧游戏厅和卡拉OK,进巷子就是处理一些看不顺眼的“狗日的人”。
在陈丽丽的指挥下,荆果全身被脱得只剩单薄的秋衣秋裤,书包和毛衣、外套、校服,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陈丽丽蹲下身,拍拍荆果还没被揍的脸,笑着问:“手链藏哪儿了?家里?”
荆果忍着冻,尽力使声音平稳:“我说的是真的,手链昨天跑的时候弄丢了,我不是故意不还你。”
陈丽丽翻白眼冷哼一声。
“看在班长的面子上,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你自己不珍惜机会,那就别怪我下手狠了。明天在老师那儿,你可以告我的状,说是我把你打残的;哦,也可以报警,我去做个笔录什么的。你嘛,落个终身残疾,吃饭都端不了碗,一辈子走路靠轮椅。我反正未成年,又坐不了牢,找人替我背个锅也行。”
“对了,你偷我几十万块的手链这件事,是板上钉钉吧?证人也都有吧?当着警察的面,你赔喽。哎哟喂,我可真替你发愁,几十万呢,你得还到什么时候去,怎么还得起啊?”
一个流氓插嘴说:“女的欠债,一般都去卖|淫啊,来钱快。”
陈丽丽鼓鼓掌,转头认真地问荆果:
“你还是处女吗?处女的话,第一次卖的价钱更高喔。”
巷子里的一帮流氓都猥琐地大笑起来。
陈丽丽盯着荆果的眼睛,表情充满善良:
“要不,我替你检查一下吧?看你第一次能不能多卖一点钱。”
说着便伸手去扒荆果的最后一条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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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有重要宴席,叶若诚替叶颐向班主任请了晚自习的假,下班后径直开车来学校,接叶颐和叶雪去酒店。
是政府某位官员的宴席,肖瑞拉跟随副局长父亲也来到了席上,同叶颐挨着坐小孩子那桌。
平时肖瑞拉一见他便话多,今天却异常沉默,眼神闪躲。
叶颐边吃边问:“你有什么心事吗?”
肖瑞拉一听,忽然就泫然欲泣,立马放下筷子跑出了大厅。叶颐连忙追去,在酒店门口拦下了她。
肖瑞拉蹲在玻璃门下,抱住肩膀哭得满脸眼泪,抽搐着说:
“叶颐,我好害怕……今天肖宝路送我一件礼物,我觉得像陈丽丽丢的那条钻石手链。我可怎么办啊,陈丽丽会不会以为手链是我偷的,叫那些混混把我打死啊……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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