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班级队伍里,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都是遥远的孤立的点。
十月的天,早晨八点的太阳,晒在两颗同样冰冷的心里。升旗仪式解散后,肖瑞拉紧跟在叶颐身后,察觉出他佝偻背脊里的失落。于是轻轻走上去,与他并排而行,安慰道:
“荆果就是那样的人,你管不住她,大家都理解的。班主任不会怪你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叶颐侧眼看她,带着一丝苦笑。
此刻他站在升旗台旁的阶梯上,俯瞰操场上密密麻麻涌过来的黑色人头,大海捞针般搜寻荆果那张苍白的脸。
·
操场已经空了。
他独自站在风口,心头蓦然发冷。
——荆果消失了。
·
一上午的课,都没怎么听进脑子里去。前两节是班主任的英语课,后两节是班主任老公的历史课,云里雾里,思绪杂乱。
终于,叶颐忍耐不住,在历史课上悄悄翻开了夹在牛皮笔记本里的班级通讯录。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名字,看到荆果的家长栏里填的“奶奶”,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奇迹般的,他几乎一瞬间记住了那七个数字。
下课后迅速跑到厕所后边的杂物间死角,他打开翻盖手机,拨了出去。嘟嘟嘟几声后,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
“谁呀?”
叶颐一愣。
“我、我找荆果。”
“荆果?她去读书了呀。”红姐一面说,一面漫不经心地数着游戏币。
“出了一点事。她没回家吗?”
“没回。你是她同学?”
“……您是她亲人吗?”
红姐笑哼一声:“不是,我是她房东。”
“打扰了。”叶颐悻悻挂掉电话。
过道栏杆外,天色阴沉沉的,像灰色雾霾在流动。叶颐模糊听见,头顶有脚步声来回踱着,他不由得仰头望向那看不见的天台——
天台边缘,荆果低头看着英语词汇小册,嘴里喃喃背诵着,边背边走。她从未如此安静而长久地凝视过这本英语小册,注意力空前集中,甚至有一瞬间,她十分感恩。若是没有它,杂乱思绪便没有出口,人的脑子无法同时进行两件事,她用背单词暂且压制了另外的思考。
叶颐从黑暗楼梯间走上天台时,荆果敞开的校服外套正被大风吹到肩后,像她背脊上长出的一张浅白翅膀。这翅膀还太小,无法令她昂然起飞,她如同一只发育不全的雏鸟,孤独地留在了平地。
叶颐叫出一声:“荆果。”
荆果回头,表情闪过一丝惊诧,叶颐却安了心,因她脸上没有他幻想的悲伤。
平平淡淡的表情,无波无澜的人体。
天台的水泥地是学生永远扫不干净的地方。裂成两半的课桌,断了腿的凳子,失去把手的铁撮箕,秃了头的草扫把……被淘汰的一切东西,暂时找不到出口的东西,都被遗弃在这里。宽阔广大的天台,像个吞吃垃圾的怪兽,每一年都会被填进一些废品,它的广阔顺理成章吸收着一切无用之物。县市领导视察的盲点,从来无人关心,无人在意。
此刻两人一个坐在半张塑料桌面上,一个坐在板凳横杠上,相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以同样的角度仰望横贯整座天台的电线,看褐黑的麻雀一只只飞来停驻,又一只只起飞离去。浩大天幕,阴云从远处漫来。
“为什么不去上课?”叶颐问。
“不想看见班主任。”荆果说。
“怕她骂你?”
“她不会骂我。”
再抬眼时,荆果闪烁着一丝泪光。
“高一报名那天,我在张贴栏站了整整一个上午,把二十多张分班表一个名字一个名字仔仔细细地看,看了几十遍,都没找到我的名字。我去校长办公室,正好听到几个班主任在那里吵,原来都不想要我。赵老师看见了站在窗外的我,她跟我对视很久,然后走到了焦头烂额的校长面前……”
荆果顿了顿。
“她说,‘这个学生分到我们班吧,我试试能不能教育好’。她真的……很认真做了这件事。可惜我……不受教。我成绩一般,但是班里每年的各种资助名额,都有我的份。我知道她很纠结,觉得我既可怜又可恨,想帮我又不敢太帮我。我也因为没脸面对她,而总是将她拒于千里之外。”
她转脸看向叶颐,问:“现在你猜猜,今天早上我为什么不来上课?”
叶颐点头,说:“我明白了。”
他认真凝视着荆果,仿佛第一次见她,声音温和。
“其实,影响到班主任评职称,你比任何同学都更难受。”
荆果冷静地说:“可我还是做了。”
叶颐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如果这一点点难受,可以换来我生活的维持,我并不后悔。”
她看到叶颐眼里一闪而逝的震惊,微微冷笑,从烂板凳上站起身,双手插进校服口袋里,居高临下俯视他。
“班长,上课铃已经响了很久了。”
叶颐如梦初醒,仰脸望她,她仿佛巨人之影。叶颐也站起身来,骤然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她又变成玲珑小人。
荆果的赶客令撞上叶颐的邀请,刚败于柔。
“走吧,班长带你回去上课。”
·
在荆果删删减减的记忆里,这个早晨是被保留下来的。好像是第一次,她感受到一种别样的关注,带着稀薄的善意,主动闯入她的世界。
她曾反复咀嚼,自己是否受到了帮助。
可是叶颐的帮助,在这时候尚未成为能保护她的羽翼。而后发生的事情,像一只伸出沼泽的黑手,已然拉住了她的脚趾,不知不觉中被拖入长达十余年的黑暗。
--------------------
第4章 谣言
====================
十一月的天气已使人耳廓发冷。冬风初来,刺脸感渐生。
荆果穿着单袜和低帮帆布鞋走在操场上,总觉得随着降温,操场一夜之间变得冷清空旷。无数凋落的枯叶,似蝴蝶扇翅缓缓落下,大红跑道上不再有只穿着一件背心跑步的体育生。
心底的寒意,是从听到闲言碎语开始的。
楼梯间,厕所里,操场上,黄角树下,公共电话亭里……再后来,教室里也出现了那些声音。
“荆果……避孕套……卖|淫……”
她仿佛成为了家喻户晓的罪犯,行之所至,皆是异样的、鄙夷的、好奇的、垂涎的目光。像见不得光的商品,光溜溜被陈列在一片空气里。
随之而来的却有一件好事——向荆果买烟的人陡然多了几倍。
许多不抽烟的男生来买烟,是为了跟她搭上一句话,趁这短暂的交易时间,放肆多打量她几眼。
从前惯常在其他人那里买烟的男生,纷纷跳槽来找她买烟,是为了问出那句:“你真的卖吗?”往往后面还跟着一句:“多少钱干一次?”
荆果麻木地回答着“不卖”,却并不解释那是谣言。被误解好过无人问津,手上越来越多的钱鞭打着她前进,暂且压制住了羞耻心。晚上开着台灯数钞票时,荆果甚至感受出一丝幸福。
高中毕业就好了……高中毕业就好了……难过的时候,荆果就拿出街边广告单背后印的日历来看,用红笔勾掉已过去的日期,又数一数今年还剩下的天数。
她很少幻想未来。细化的未来充满艰难问题,所以未来只需有一个光明的方向就可以。她是嗅觉灵敏的狗,会闻着微弱的味道匍匐前进。
几根木条搭起来的简易床旁边,是她初中毕业时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偷走的桌子。那个啤酒肚的教导主任曾经当着奶奶的面,指着她痛骂“脏东西”,害奶奶心脏病发作,险些死在医院。
褐色厚漆的办公桌上,都是些课本、作业,唯一的奢侈是荆果咬牙花20块钱买来的一只铁镜子。椭圆镜面,边缘漆了一圈姹紫嫣红的花朵,像欧洲古堡的风格,总使她想起那些天真的童话。
荆果捧起铁镜两端,向宇宙默念:
“编出谎言的人,我以经受的无边痛苦诅咒于他,诅咒他不得好死,永远得不到幸福。”
·
也许镜子真的有魔力,第二天始作俑者便浮出了水面。
荆果没去上体育课,左肩贴墙,窝在一大摞书本后面睡觉。解散后,女生们三三两两从操场回到教室,其中一群人聚在临窗几个座位上,嘀嘀咕咕。
聊天的主心骨是自称“班花”的陈丽丽。上学期刚从省会某重点中学转进本校,据传是开除,父母靠老家的关系给安排到了这里。
陈丽丽在省会长大,锦衣玉食千金小姐,刚来时很是水土不服,看不上县城里的土包子们。然而入乡随俗,认识一批本地混混后,倒也找回了曾经呼风唤雨的快乐,甚至更深。
看不惯荆果是从第一眼就开始的。
这个短发女生,她的漂亮很不顺从,像冷硬的石头硌着人,让她很不舒服。听说身世很惨,同样爱违反校纪校规,可陈丽丽总觉得,她们并不是一路人。
她看荆果时,眼神带着鄙夷;
荆果看她时,竟然也是鄙夷。
凭什么?
陈丽丽向学生会打听出荆果卖避孕套的事,添油加醋,一步步变成了最终的□□版本。
从时间到地点,从模糊的嫖客到具体的嫖客,从大致数字变成精确的50一次……无论男生女生,向她投来的猎奇的眼光、崇拜的眼光,像明星一样的被拥簇,都使她非常享受。
女生们你一言我一句:
“你说她每天放学后做那么多次,下面会烂吗?”
“肯定都烂了,发臭的。”
“那些男的怎么想的,不怕染上脏病啊?”
“图她便宜呗。”
“我都不敢跟我们学校的男生谈恋爱了,鬼知道他有没有上过那谁。”
“丽丽不是说,校外的也有吗?”
女生们的眼睛整齐地望向陈丽丽。
陈丽丽咽下一口冰可乐,笑嘻嘻地说:“高三普通班有个男生,跟她来往的扣扣消息被他爸看到了,他爸打了他一顿,删了小套套的扣扣。后来自己却偷偷加上了,跟小套套睡过好几回呢,还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都是一群老男人呢。”
“咦惹……”
下课前五分钟,体育科代表肖宝路汗流浃背地抱着个篮球出现在教室门口,吆喝一声:“集合了!”
这场话题才恋恋不舍地结束。
肖宝路后面站着同样一脸汗水的叶颐,浅蓝卫衣一圈领口湿贴着。
他目光环视教室,检查着有无遗留的同学;随着陈丽丽一行人小跑溜出教室,后面垃圾堆前那个座位突然剧烈抖动,传出捶桌子的重响。
叶颐试探性问出一声:“荆果?”
下一秒,荆果噌的站起。厚厚一层短发被泪水粘在脸颊,完全看不出表情;双手握拳抵在桌面,肢体僵硬,仿佛一座火山正在地底熊熊酝酿。
如此深重的怒气,迎面而来,叶颐与肖宝路同时被惊住。
荆果一脚踢开板凳,精准地直冲到陈丽丽的座位前,双手一挥,桌面上的书本立时哗啦啦倒下;文具盒被荆果捏在手里重重一摔,又用脚狠狠踩裂;粉红帆布书包被一把扯出抽屉,荆果两手奋力一撕,像公主裙一瞬变成烂泥。
她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呼吸,双肩颤抖。却依旧不解恨。
俯下身。捡起地上的圆规,用力划烂陈丽丽的每一本教材,每一本作业,每一张试卷。
不够,还是不够!毁灭的都微不足道。
荆果缓缓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撞过两个男生的手臂,从他们中间走出了那扇教室门。
叶颐和肖宝路对视一眼,愣在原地。身体接触那刻,荆果的怒气如火烧到了他们身上,至今犹烫。
肖宝路干着嗓子问:“怎么办?”
叶颐瞪着他,心里升出厌烦。
这一回,他恐怕帮不了荆果了——陈丽丽家长远在省会,她在县城跟保姆住在一起,保姆管不了她;最棘手的是,陈丽丽跟一些社会上的混混打得火热,每天放学都有不三不四的人蹲在校门口等她。
荆果在陈丽丽座位上那么有针对性的所作所为,他根本无法找出借口粉饰。
教室里空旷,安静,阳光照出浮尘。
一分钟后,下课铃响,过道外风生水起。
·
高二(13)班的教室里传出刺耳的尖叫声。
正是放学时间,人来人往,沸反盈天。陈丽丽目睹一片狼藉的课桌,怒火直冲胸口,从来只有她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敢针对她的。
上一个公然针对她的人,被她纠集一帮流氓做成了终身残疾,也因此在省会各大中学再也混不下去,才屈尊回到了老家小县城。
陈丽丽起初像无头苍蝇,脑子里滚了一遍在这所学校认识的女生;后来一个激灵,突然就想起了荆果。
——荆果还在座位上慢吞吞收拾书包。
一抬眼,素颜之下更显尖刻的陈丽丽的脸孔就在头顶,像毒蛇一样盯住了她。
陈丽丽右手捏着变形扭曲的铁质文具盒,在她课桌上“砰砰砰”敲了几下,力度之大,引得同学们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陈丽丽冷冷盯着她:“是你干的吧?”
荆果瞟一眼不远处那张凌乱课桌,站起身来与她面对面,不急不慢地说:“你凭什么,说是我?”
陈丽丽霎时慌乱,却只片刻。
“这个班里除了你,没人敢做这种事。”
荆果笑着:“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掀你桌子?”
陈丽丽昂起下巴:“你心里知道。”
教室里渐渐鸦雀无声,凝滞的空气压在每一个同学身上。叶颐毫无知觉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紧紧锁住一触即发的两名女生。
荆果说:“我不知道。”
陈丽丽狠狠咽下一口气,伸出食指戳在荆果鼻头前,几乎要碰上她的脸。
陈丽丽瞪着眼:“你以为装蒜有用?”
荆果反问:“那你就大声说出来,为什么不怀疑别人,只怀疑我?你大声说出来,我为什么偏要报复你?”
陈丽丽噎住好一会儿,才放下了指着荆果的手,转而妖异一笑,眼光将教室里外扫视一圈,入目皆是人群。
她故意拔高声音:
“为什么你要报复我?因为我说你——卖、淫……”
“淫”字最后拐了个弯,拖成了一声抑扬顿挫的“音”——大多数人只听到一个“卖”字,更多的注意力分散在了教室后门突然出现的班主任身上。
“你们在干什么?”赵红梅老师铿锵有力的一句话,冲散了教室里令人窒息的空气。
赵老师身后默默无声的叶颐,盯着一瞬间惊惶无措的荆果,又看了一眼花容失色的陈丽丽。
3/28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