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漫长的时间计数,她忽然一口气窒在胸腔。
王潇潇察觉她脸色有异,担忧地问:“荆姐你怎么啦?我刚看到你就觉得不对劲,惶惶不安的,像要……”他伸舌歪头翻白眼,“……了,你懂吧!”
“可能太累了,我想休息一下。”
王潇潇识相离开。听到那道关门声后,她一刹放松,向后蜷缩躺倒在大床上。
她在脑海里预演——明天晚上跟隆哥吃完饭,谈好条件,马上让他们找来叶颐……后天早上跟政府签约,中午就坐飞机离开,再也不回来……
她脑筋钝痛,浑身无力,像大病一场。头往枕头上一歪,她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
好安静,听得到风像号子吹响。
她走在空寂无人的一中校门口,沿着下坡一直往下走,走到她熟悉的十字路口。
叶颐的学生证放在她昂贵的单肩包里。
她等他骑着自行车过来拿。
背后突然传来一串尖锐的车铃声,有个邋遢男人骑在自行车上擦过她肩膀。
顺便一伸手拽走了她的单肩包。
她只能看到他丑陋的背影,听到他吊儿郎当的坏笑。
她愤怒地追赶上去,拨打了110,警察很快就赶到。
两辆警车横拦在他的蓝漆自行车前。
他双腕被戴上冷冰冰的手铐。
一群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人,突然出现将他按在地上拳打脚踢。
她只顾着检查包包,却怎么也找不到里面叶颐的学生证。
乌泱泱的人群扣住他肩膀,要将他带去地狱审判,可他忽然一回头——
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的双眼。眉清目浓,温柔缱绻。
——那是深深凿刻在她心底的刺青;
——那是,叶颐的眼睛。
·
荆菲突然惊醒!
此时在天亮之前。
她披上风衣,冲到街边;马路空旷,车辆稀少。
整座县城还未从夜幕中苏醒,在太阳升起以前,天际只飘荡几缕红橙交错的朝霞。
远处终于驶来一辆出租车,她高高招手。
“师傅,派出所,快,马上……”
“哪个派出所?”
“管一中老校区那个辖区的……”
“哦,西街派出所啊。”
下车时根本来不及看计价表,她甩下一百元红钞便冲出了车门。
派出所大门还锁着——离上班还早。
她蹲在门口,突然不可抑制地发抖。
八点半,派出所大门打开,她冲进去询问昨天的抢劫案件,提出要看犯罪嫌疑人的笔录。
“你是当事人?”
她使劲点头,拿出自己的身份证。
一位昨天在一中门口出警的警察认出了她,连忙请她去办公室坐下。荆菲摇头,认真重复:
“我要看对方的笔录。”
警察面露难色:“荆小姐,嫌疑人的笔录只能由他的辩护律师调取。”
荆菲想起那张张律师的名片,立马拨出电话。张律师还在睡梦中,听到她名字以后,很快便衣装整齐出现在派出所。
“荆小姐,您这件案子我绝对负责到底,您想判他们多少年?嫌疑人有前科,按《刑法》第……”
荆菲打断他,“我要你,做对方的辩护律师。”
张律师差点提不稳公文包。
……
流程上确有瑕疵,但事出从急,最终,张律师以辩护律师的身份,调取出了三个抢劫犯的审讯笔录。
2019年6月21日5时33分至21日6时30分 地点:西街派出所
侦查员:王响、孙正斌 记录员:孙正斌
犯罪嫌疑人:曹易
问:姓名?答:曹易。
问:性别?答:男。
问:民族?答:汉族。
问:出生年月?答:2003年9月。
……
问:你为什么被拘留?答:抢劫。
问:你把你抢劫的经过讲一下?答:2019年6月21日下午,我在一中老校区门口看到一个女的,她打扮很洋气。感觉是个有钱人,就想偷她的东西……
……
荆菲根本没耐心看经过。她目的明确,一眼只盯犯罪嫌疑人名字那一栏。
翻开笔录之前,她深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做出非常强大的心理建设。
指尖颤抖,翻开第一份——犯罪嫌疑人:曹易。
她似乎缓下一口呼吸。
嘴唇紧抿,翻开第二份——犯罪嫌疑人:曹容。
她庆幸地长舒一口气。
闭上双眼再睁开,她翻开了第三份——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因为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下一刻,众人却齐齐目睹了更加震惊的画面。
当翻到第三份后,她嘴唇颤抖,霍然瘫倒在地,笔录纸如雪花般散落在她膝上。她伸出双手,胡乱地抱起那一堆纸张,紧紧拥在心窝,突然仰头崩溃痛哭!
没人知道,她在第三份里看到了什么——
是一个名字。
十三年日思夜想梦里流转,十三年唇畔呢喃心头血干。
·
“叶颐……”
“叶颐……”
“叶颐……”
他从梆硬难受的牢床上睁开眼,仿佛听到有人在温柔呼唤他。
一定又是幻觉。
看守人员来传唤,说他的律师到了,现在要他出去见面。
“律师?”——他有钱请吗?
叶颐忽然顿悟。
他声音哑涩,像哭了一夜。冷硬拒绝:“我没有律师。”
看守人员说:“有人花钱替你请律师,你还不高兴吗?”
他哈哈大笑,习惯无赖的脸上浮现出了悲戚。
·
“犯人拒绝探视。”
张律师与警察面面相觑。
荆菲露出苦笑——她早该预料到。
王潇潇也迅速赶来,翻了口供。案件最终定性为盗窃。因金额低于两千,作撤案处理。
看守所大铁门前,一辆黑色大众车肃穆停靠。天气阴沉,万里云深,偶尔一声鸟雀叽喳,在死寂里拨出涟漪。
荆菲立在风中颤颤巍巍,不自觉抱紧双臂取暖。心底寒意,始终难以驱散。
里面的人给张律师打来电话,说他们已经换好衣服,几分钟后就出来。
她望眼欲穿,脚步不由自主向铁门又靠近一些。
终于,看见三个人影紧紧叠在一起,两胖一瘦,互相倚靠着走出大门。她看准最后面那个胖子穿着昨天叶颐那件旧垮垮的白背心,甚至掩耳盗铃般多戴了一顶鸭舌帽。
她急匆匆朝他走过去,谁知他却一出大门就狂奔起来,像箭一样冲了出去。荆菲大声喊出“叶颐”,他却充耳不闻。
王潇潇发动油门:“荆姐,上车!”
才过一条街,那人便被车子追上。看见荆菲跑过来,以为她还要抓他回去,他累得不行,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摘下鸭舌帽为自己扇风,他仰头哭丧着脸:
“姐姐,你放过我吧!”
竟不是叶颐!
荆菲的脸刷的一下苍白。
她蹲下身去,用力摇晃男生的肩膀,急切地问:“叶颐呢?叶颐呢!”
叫曹容的男生歪头看她。
“你说我大哥吗?出来前他跟我换了衣服,要我一出门就使劲往右跑,不要让别人追上。我们分头跑——他自己朝左边那条路跑掉啦。”
啪嗒——像眼泪滴落,像心灵破碎。
她浑身凉透。
王潇潇见她失魂落魄地独自上车,小心翼翼问:“荆姐,真的是他吗?”
他不敢相信,更加无法将那个又肥又邋遢的老男人跟自己见过的蓝底寸照上那个清秀男学生联想到一起。
荆菲已经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她所有的眼泪,都在三小时前在笔录里看到“叶颐”两字后哭干、哭尽。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庄严肃穆之中。
而叶颐的眼泪比她稍早一些。在昨夜被关押到看守所后,在硬邦邦的牢床边缘,他缩成一团,哭尽了自己整整一生的眼泪。
那是一个人最绝望的时刻。
他赖以为生的、仅余一丝的梦幻泡影,孤苦伶仃地破碎消弭。
在天亮以前。
·
她的头颓然无力地靠在车窗,眼神空洞。
手机铃声响起,打破死寂气氛——
她提起精神,微笑接听,“好的,好的……当然能准时到,感谢……”
王潇潇在路边停车,伸手拿起后座上的一叠文件夹递进她手中,轻声说:“荆姐,都在这儿,可以直接去……”
多年默契,荆菲感激地对他一笑。
还有太多太多事等着她去做……每一件都充满挑战,每一件都为他的解脱铺路。
挂掉电话后,荆菲整理好衣饰发型,快速画出全妆。斜眼后视镜中,看到一个已经焕然一新、神采奕奕的自己,她在心底默念:
叶颐,叶颐……求求你,一定要等我。
--------------------
第32章 跳楼
=====================
在县长等人的陪同下,荆菲对全县12处文化古迹进行了实地考察,经过几番讨论商议,最终初步选定6处作为重点开发对象,关公祠也是其中之一。
招待晚宴后,她借口生病,早早离席。
中途换了两辆车,将政府的人甩掉,和王潇潇一起秘密进入金堂会所,走的隆哥事先安排好的车库通道。
这次见面,隆哥推掉许多要事,特地从外市赶回县城。
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从去年启动,席卷全国。他这一年,日子不太好过,背后几座大山接连动摇。
时机正好——现在是他需要她,而不是她求着他。
十三年前,一个稚嫩的女孩儿被带进了金堂会所。那时她孤苦伶仃、走投无路,任何人都可以来踩上一脚。她孑然一身,能够出卖的东西只有两样,一样是肉,一样是命。她选择卖命,却在这里被强迫失身。
风水轮流转,她终于从一棵野草长成了参天大树。尽管要面对的人也从石块变作了巨石,可她背后伫立的是一整片坚不可摧的森林。
曾经对她颐指气使、辱骂践踏的人,现在都笑容满面地点头哈腰、俯首称臣。
隆哥、威哥比以前发福得厉害,苍老的痕迹在面庞和发间悄然滋长。而她风华正茂,被岁月馈赠,比以前更好。
在金堂会所最豪华的包间外,西装革履的隆哥热情洋溢地迎上来与荆菲握手,紧接着是威哥。
“荆老板不仅生意做得好,没想到人也长得这么漂亮!绝对的美女企业家,怪不得是个人物!”
流光溢彩的灯光照到她精致嘴唇上,她扬眉一笑,摘下墨镜。
“隆哥,不认识我啦?我是荆果呀!”
——荆果是谁?
经威哥提醒,他才想起似乎有过这么一个人。与她有关的种种,突然都清晰记起了。
隆哥收敛笑容,对她一瞬冷淡下来,独自坐回沙发抽起一支雪茄。许久,他才仰头盯住面前这个站姿笔直、表情轻松的女人,似笑非笑地问:
“荆老板,不是诚心来谈合作的吧?”
王潇潇抬来一旁的椅子,荆菲不请而坐,和隆哥隔着长方玻璃桌对峙,仿佛她才是主而他为客。
“隆哥说笑了,不诚心合作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专门来见你?明天早上跟政府签约后,我就要坐飞机走了。”
“那你什么意思?”
她巧笑嫣然,隆哥却觉得那笑里□□,等待她倾情表演。她做出一副夸张的表情,似大吃一惊:
“你不会是担心我报复你吧?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要说以前,那当然恨得咬牙切齿。可到如今,我还得感谢隆哥你呀。要不是当年你把我逼到绝路,我怎么会挤破了头、拼死拼活搏斗到今时今天的地位?”
她翘起二郎腿,仰后躺进椅背,慢悠悠说:“人一旦成功了吧,是会忘记以前吃过的苦的,只会绞尽脑汁去想怎样才能永远保持成功,为更成功而费尽心机。我不会跟钱过不去,你呢?你会吗?”
隆哥面色微动,戒心依旧浓烈,问:“荆老板大可以找别人,为什么偏偏找我?”
荆菲笑着说:“因为我的宝贝,还在隆哥你麾下呀。”
“你的宝贝?”
威哥又上前提醒:“隆哥,那个叶颐啊,你送给大老板们的叶颐……长得像王公贵族那个高中生……”
隆哥心道不好。
让威哥贴耳过来,他低声问:“那小子还在帮里吗?”威哥回:“当然还在。不过我也两三年没见他了,那小子堕落成人渣了,在帮里不招人待见,我就放他到老城区收点保护费,没怎么管他了。”
隆哥吩咐:“马上把人找来……”
威哥悄然离席。
隆哥心里有了底,嘴角轻松下来,请荆菲喝茶。
荆菲接过茶盏的那刻,他直截了当地问:“什么条件?”
她手举茶盏,没有入口,假意思索一番后才说:
“条件很简单,让他从帮派里除名,彻彻底底脱离。他的劣迹,全部抹去。跟你们再沾不上半点关系。”
隆哥笑说:“荆老板还是看不起我们。”
荆菲摇头:“他用自己换我离开的那一天,我向他承诺,终有一天我会回来接他走。不管他现在是在地下帮,还是龙蛇帮,还是天地会——我都要还他清白之身。让他堂堂正正走在这世界的阳光之下,让他这一生再不要担惊受怕。”
隆哥似乎不信,沉思着评判真假。此时突然传来一阵鼓掌声,众人循声望去,看见大嫂陈莺从包间大门外款款走来,一面拍掌一面微笑。
她走近荆菲,弯下腰,打量她面容。轻声说:“我见过你……”后面那句用只能荆菲听到的音量呢喃,“在他的胸口。”
陈莺低眼看到荆菲锁骨上也戴一条项链。“真好看的首饰。”她顺手牵出荆菲衣领里藏起的相框吊坠,兀自拨开弹簧,看见里面是张学生寸照。
——他从前原来这样温柔。
陈莺缓缓合上吊坠,聘聘婷婷走到隆哥身旁坐下,搂住他粗壮的臂肘,撒娇地说:“满钻的吊坠哎,真好看,你也给我买一个。”
隆哥拍拍她手背安抚。
荆菲让王潇潇拿来资料,这番会见总算进入隆哥感兴趣的“正题”。其他人都是陪衬,二人正襟危坐讨价还价,气氛严肃又透露诡异。
谈得差不多了,荆菲起身想去卫生间。陈莺不请自来:“我带你去。”荆菲看她一眼,点头应允。
22/28 首页 上一页 20 21 22 23 24 2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