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的路人,淮南王府的郡主、丫鬟,傅府的管家、家丁,有一个算一个,此时都愣在当场。
许明月也眸色沉沉,看着那声名遍天下的权臣首辅缓缓走近。
她握着清漪的手紧了紧,心下思量着,自己同这首辅是否有何关联。
可不待她想清楚,沈潜已然走至她身前。
而后的事情好似发生在一瞬间,又好似延长了许多时候——
沈潜弯了弯眉眼,朝她露了一个笑,而后便解下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抖落上头寒气后,披在了许明月的身上。
大氅压身,许明月下意识放开了清漪的手,于是下一秒,便轻易地被人拢入怀中。
那声威震主的权臣首辅敛眉看她:“娘子,沈某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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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的马车,被那痴笑的首辅家车夫一掌劈裂。
看笑话的人群,在首辅的扫视下,跪地拜颂,“见过首辅大人,见过首辅夫人”。
府尹领着官兵前来,将冒犯了“首辅夫人”的管家与小厮通通拿下。
那嚣张跋扈的郡主主仆,竟也在她面前低头。
许明月坐在平稳宽敞的马车之中,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心下不知该作何感想。
她看向车中坐着的另一人,只见方才那威风八面的首辅,这会儿对着她,唇角眼梢都是笑意,正为她添茶倒水。
许明月思量片刻,开口道:“首辅大人。”
听得一声轻柔婉转的“首辅大人”,沈潜手下几不可见地一抖,茶水险险漫出杯来。
他按下心中骤然抽枝的绮思,心中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反复操练几遍,才道:“娘子叫我沈潜便好。”
娘子一词,可称出嫁的妇人,也可称自家的妻子。
沈潜耍了个小把戏,只觉通身舒畅。
连许明月同他客气,道:“大人不拘小节,我却不能失了礼数,方才实在多谢大人。”
他也只是略略有些失望,并未表现出来。
沈潜将添好的茶水递过去,并不置于小几上。
几息之后,果然见许明月伸手来接。
天青釉茶盏小而精致,精致而小。
沈潜搓了搓指尖,回味那一触的温凉。
许明月接了茶盏,浅饮一口茶水,眼中亮了亮,赞道:“香如兰桂,味如甘霖。好茶。”
话音才落,便听沈潜答道:“不及娘子亲手泡制茶水之十一。”
许明月抬眼看他,有些疑惑,便问:“首辅大人,与我可曾见过?”
沈潜轻笑一声,心中暗道,何止见过,明月明月,我此生命定的娘子,你可知我远远望了你多少年?
口中只道:“娘子或许不记得了,数月前宫宴,你我曾有一面之缘,彼时娘子为凭临泡制茶水,沈某有幸讨得一杯。”
“一茶之交后,我便与凭临一见如故。今日来寻娘子,正是受他所托。”
这话半真半假。宫宴时,他讨了壶许明月亲手泡制的茶水倒是不错,可与傅凭临一见如故……
沈潜心中冷笑。
许明月听罢,轻舒一口气,自语道:“原来如此。我便知道,凭临不会负我……”
她顿了顿,看向沈潜,仿佛才想起车中此时还有一个他在,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
沈潜见得心上人如此情态,却是为了傅凭临,心中已然生出无边妒意。
但好在他与这妒意相处不止今朝,两厢相处倒还融洽,都一颗心地想着让那傅凭临永堕无间。
于是神情自然,说出那套编了不知多久的说辞。
傅凭临自中状元,便应召入宫修史,平日也宿在宫中。
前些日子,淮南王家郡主也应召入宫,陪同圣上四处游玩之时,就瞧见了这姿容俊秀的状元郎,说什么也要圣上为二人赐婚。
傅凭临自然不肯应,圣上问及缘由,他却又不肯告知,于是触犯圣怒,险些被革职。
淮南王郡主当即为他求情,更是私下里向圣上保证,一月之内,必然清除阻碍,叫傅凭临应下这桩婚事。
傅凭临心中不安,担忧那郡主对许明月不利,便想出一个法子。
一番铺陈,为的只是这一句:“便是叫娘子与我结做一对假夫妻。”
许明月起初听着,本有些忧心,哪知最后却听到这么一句。
“大人可说的是,假夫妻?”她不由皱了皱眉。
沈潜见她这样的反应,心中一阵发涩。他垂了垂眼,接着道:“沈某也觉得此法出格,有损娘子声名。”
“但凭临执意如此,只道若非如此,恐怕保不住娘子性命。”
许明月听罢,沉默了片刻。
她心中思索。这样出格的法子,确实是傅凭临能想出来的。
可一介郡主,真需要请出当朝首辅来压么?
而以傅凭临那不慕权贵的倔脾气,他到京城才几月,又真能请得动这位首辅么?
许明月虽自嫁人起就足不出户,但也借着傅凭临,对朝中局势有所了解。
如今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位幼帝。而幼帝之外,便只有这一位……略显声名狼藉的首辅大人。
他无所偏好,不爱金银,不好美色,亦不屑才子,不慕武将。又行事乖张,好剑走偏锋,且说一不二。
这样的人,真肯为一个初识几月的状元郎,与人假成婚?
再有……
许明月忆起傅凭临,心中轻快了些。
以傅凭临的脾气,她同家中小厮多说几句,都要醋的。
要她假意改嫁,这该是遇着了多大的事。
许明月斟酌片刻,对上沈潜看不分明的深黑眸子,终于开口:“首辅大人,此番事关重大,我不过一介小女子,心中实在害怕。不知大人可否通融,让我与夫君见上一面?”
她说完,便见沈潜笑了笑,而后将手中杯盏“啪”的一声放在小几上。
他颔首,温和道:“娘子说的是,只是凭临如今奉命修史,不可出翰林院半步,怕是难以相见。”
“不如,娘子修书一封,由我设法转交。”
许明月点点头:“如此,便劳烦大人了。”
沈潜听她这一句“大人”,耳旁仿佛又响起她称傅凭临那一句“夫君”。
他将杯中茶水注满,幽幽想道,不急一时……不急一时。
然而茶过三道,还是没能按捺住,开口打破车中沉默:“我与凭临相识,其实一半也是仰慕娘子才气。”
许明月本专心品茶,听他这样说,只当是客套,便也回道:“我在闺中,也常听大人声名,早闻大人年少有为,如今得见方知所言不虚。”
沈潜却摇摇头,自嘲:“沈某在这顺天府声名如何,自己还是知晓的。”
“倒是娘子,沈某虽身处顺天府,却也认识不少江南士子,无一不对娘子赞誉有加。”
“——扶持寒门,兴办女学。据说江南才子,十之八九,都曾受惠于娘子。娘子所为,可比沈某更当得‘有为’二字。”
许明月听了他这一番话,一面生出疑心。二人不过初见,这沈首辅却百般同她套近乎,着实是有些奇怪。
一面却也生出些期待。听来这位沈首辅,对于寒门子弟与女子的态度却是与寻常人不同。他既能与凭临相交,说不准真非俗人呢?
她垂了垂眸子,思索片刻,抛出些话:“依大人看,女子,岂不是贤良淑德为要,专修德行女红为佳?”
她看向沈潜,见他笑了笑,道:“娘子有所不知,沈某平生最恨有三,一是权贵欺人,二是书生自傲,三,便是女子自轻。”
沈潜说着,一面观许明月的神情,见她沉吟片刻,眼中亮了亮,便知自己说到了她心里。
他扬了扬嘴角,接着缓缓道:“其实此番应凭临所托,也是沈某的私心。沈某年少时,曾受一女子的恩情,若不是她,走不到今日境地。”
他说着,静静地以目光描摹着许明月的眉眼:“沈某当时立誓,有朝一日,必要千倍百倍待她好,以还当日之恩。”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移开视线,语气沉重了些:“只是世事难料,待我功成名就,已再寻不见她。”
“沈某不知该如何报恩,只记得,她素好读书。便想着,若不能将这恩情还她,不若令天下女子,都有书可读,也算是记着这份恩。”
“只是沈某身为男子,又有首辅一职,若兴女学,怕更要被天下儒生的唾沫星子淹死。倒是娘子,既是女子之身,又有不俗魄力,再合适不过——不知娘子,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许明月听罢,一时不能回神。
她轻舒一口气,缓缓道:“大人也是情深之人。”
沈潜深深看她一眼,垂眸低嘲:“独有情深,最是无用。”
许明月沉默片刻,再看沈潜,眼神较前已然柔和许多。
她信了沈潜那一番话,盖因兴女学这样的事,在今日是全然吃力不讨好的。为名声?为财富?为权势?这些都摆在女学的反面。
沈潜无利可图。
世人言语万千,却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是一位好首辅。她想。
“既如此,明月愿助大人一臂之力。”她温声道,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看向沈潜,眼中是点点亮色。
“沈某在此谢过……明月。”沈潜也看向她,眼中是款款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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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马车停在沈府,许明月跟着沈潜,迈入了沈府大门。
许久后,一匹快马自沈府闯过闹市,飞驰入宫。
骑马者着一身飞鱼服,入宫后却不面圣,而是向翰林院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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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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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梢头,傅凭临在院中来回踱步,惦念着许明月的安危,只觉从未如此心焦过。
等到夜露浸湿了衣袖,他才终于等来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傅凭临忙迎上去,从袖中递过几块碎银:“官长。”
那锦衣卫看过碎银,并不接,只笑道:“编修大人不必如此客气。”
傅凭临同他又推拉几道,方看出这锦衣卫是真不愿接银子。虽然心下生疑,却也不愿再浪费时间考量这些事了。
“有劳官长。”他只随意一拱手,客套一句,便切入正题,“我家娘子,近日可好?”
他应召入宫修史已有月余,最初几日,还能收到许明月的书信,可日子渐长,却连书信的影子也不见了。
他原只以为是许明月疏懒了,可前些日子在翰林院修史时,却听得几个同僚说笑,聊的正是他家娘子。
“听闻在江南也算个才女,如今却就要成下堂妇了。”
他只听到这一句,便失了心魂。再度回神时,怒火已涌了上来,与人打作一团。
这些天他四处托关系,终于找着一个不时出入宫中的锦衣卫,拜托对方出宫时替自己打听娘子的消息。
那锦衣卫也一拱手,道:“尊夫人很好。只是今日被淮南王郡主为难了一遭,好在得贵人相护。如今的境遇,比起从前还要好上几分。”
“淮南王郡主。”傅凭临口中念着,面色沉了沉。
他这时才想起是有这么个人,径自冲到小皇帝面前求人赐婚不说,被他拒绝了,还立誓“定要排除万难嫁他”。他当时未放心上,只道嫁娶讲究你情我愿,自己还能被绑着成亲不成。
可没想到,“排除万难”,说的却是为难他家娘子。
他心中发紧,又接连问道:“我家娘子,可有损伤?那位贵人又是何人,为何出手相助?”
锦衣卫:“编修大人放心,尊夫人毫发无损。贵人名姓不便透露,但对尊夫人是十分礼遇、十分欣赏。”
想来这贵人大抵是哪家的命妇,或许是怜惜许明月的才气声名。傅凭临心下松了松。
他还有心再问自家娘子的消息,却不好意思再开口。
那锦衣卫却仿佛看出他心思,道:“尊夫人正在贵人家中暂住,编修大人若放不下心,不如修书一封,我可代为转交。”
一句“正在贵人家中暂住”,叫傅凭临给怔住了。他思及家中母亲对许明月的态度,猜到许明月在家中的境遇,一时间生出无数悔恨怜惜,只恨自己为何要高中状元,被拘在宫中与所爱两隔。
但他很快回神,急匆匆客套一句:“劳烦官长了,今日之恩,在下定不敢忘!”
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入屋中写家书去了。
厚厚的一封信递到锦衣卫手里时,已是天色渐明。
傅凭临对这锦衣卫感谢再三,最终目送着人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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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起钥之时,锦衣卫手持令牌,纵马往宫外去。
马蹄在空寂的街道上飞驰,最终停在城西一扇朱门前。
他扣响朱门,不久有小厮出来,将他领过几条小径,到了一处假山前。
那假山前早已站着一人,着一袭绯色官服,眉目冷肃,官服上绣张牙舞爪的蟒纹,昭示着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
“大人。”那锦衣卫行礼拜道。
沈潜只漫不经心地一摆手,示意他起来说话。
锦衣卫起身,取出信来:“属下应大人所言,真假掺半,将他糊弄了过去。这是大人吩咐的家书。”
沈潜接过信,在手中掂了掂厚度,便冷笑一声:“还是封长信。”
他将信纸展开,一张张看过去,见着里头那些“卿卿”、“明月吾妻”、“为夫的好娘子”之类字眼,眸色沉沉。
看至“近来天寒,夜里入眠,身侧无人,常常惊醒。每至此时,相思之情愈甚”,手下险些失力,将信纸揉碎。
他又想起昨日假意答应替许明月转交的那封信,其中也写道:“一别数月,长夜无眠。”
他心中酸涩,只庆幸,自己从一开始便没有要做信差的打算。
这傅凭临的信再情深意切,终究也不能到明月手里。
再甚的相思也无用。
他冷眼看向锦衣卫:“可会摹仿他人字迹?”
那锦衣卫垂首道:“属下略知一二。”
沈潜却笑:“略知一二?我要你仿得十全十美。”
锦衣卫顿了顿,又道:“定不负大人所托。”
沈潜这才将信给他:“往东边去,不要被她撞见。”
锦衣卫低头称是,身影很快消失在初升的朝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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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西侧,流云院。
院内地面,铺着错落有致的青白石块。
院子正中央,挖了一方澄澈的小塘。
小塘旁侧,一架秋千拔地而起。秋千架上缠着凋敝的青藤,想也可知夏日是怎样一派生机。
太阳初初露了个头,将光束洒在青藤上,许明月便醒转了。
穿衣洗漱后,便有几个丫鬟领她去用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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