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阁老看了谢钦一眼,谢钦今日穿着一品仙鹤云纹花缎便服,青玉而冠,腰间系着玉色革带,既显得庄重也不至于用官威压人,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郑阁老收回视线,捋着胡须笑道,“听闻沈大人今日收了一义女,生得花容月貌,胆魄非常,本官万分欣赏,故而想给她说一桩亲。”
沈瑶猛地抬眸,目露惊愕。
沈黎东听得一头雾水,“阁老这是奉了圣命而来?”
莫不是皇帝听闻两位皇子争抢,故而让郑阁老来调停?
一看沈黎东就是想差了,郑阁老待要笑吟吟解释,身旁谢钦抬起冷隽的眸子,清贵的视线直直落在沈瑶身上,言简意赅,
“我娶。”
沈黎东被呛了一口水,捂着嘴猛地咳了起来。
厅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人人几乎石化。
沈瑶亦跟被雷击了似的,满脸莫名。
沈黎东呛得老脸胀红,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谢钦,大约是一向为他威势所摄,目光很快挪至郑阁老身上,结结巴巴问,
“下官没听错吧?”
郑阁老哈哈一笑,“怎么会听错呢?”他指了指自己与谢钦,“难道我与他不像来求亲的?”
沈黎东干笑。
郑阁老解释道,“那日他在贵府见了沈四姑娘,见她手法精湛,胆识过人,对她一见钟情,便请老夫做媒,赶着上门来求亲。”
“一家好女百家求,也不奇怪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信也得信了。
难怪那日谢钦轻而易举放过沈瑶,原来也是为女儿美色所惑。
不对,谢钦身居高位,什么貌美的女人没见过?这些年对他投怀送抱的人还少吗?
沈黎东面色古怪,“是这样啊....”
他双手搓在膝盖,慢腾腾看了身旁的段氏一眼,段氏显然犹在吃惊,面露怔愣久久未回神。
见沈黎东没有立即给出回应,郑阁老慢慢眯起眼,“怎么?莫非沈大人还想将沈姑娘送入皇宫?”
沈黎东顿时打了个激灵,倒是忘了这茬,还有个东宫与三皇子在盯着沈府,眼下谢钦求娶,把烫手山芋接过去,就没他什么事了。
沈黎东实在不相信谢钦是来给他解围的,指着沈瑶,诚惶诚恐问,
“谢大人,您真的要娶我女儿为妻?”
彼时侍女正给谢钦奉上一杯茶,谢钦接在手中握着没动,一字一顿纠正,
“不是您的女儿,是您的义女。”
“咳咳....”沈黎东这下脖子都胀粗了,嘴张了又闭,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瑶意外地看了一眼谢钦,即便坐着,他身影也格外高大,那双眼十分深邃,沉静又旷远的感觉,沈瑶竟从他这句话里感觉到一丝爽快。
这边沈黎东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神情涩然问,“那东宫与三殿下那边...”
谢钦淡声接话,
“来之前我已入宫求见陛下,这门婚事已得陛下准许,只要沈姑娘答应,陛下不日便可赐婚。”
这话是敲打沈黎东,只需沈瑶首肯,婚事便落定,沈黎东夫妇无权干涉。
沈黎东面露难堪。
旋即谢钦目光挪至沈瑶身上,显然在等她开口。
里里外外的目光均注过来,沈瑶面颊慢慢升起一抹潮热,乌润的眼珠转溜半圈停了下来,指着自己,“谢大人要娶我为妻?”
变故来的太突然,沈瑶脑海如同被塞了一团浆糊,连嗓音也变得结巴,
她与谢钦素昧平生,谢钦也不像是耽于美色之人,怎么会娶她呢。
但圈椅上的男人,从容起身,春阳从庭庑斜斜洒落下来,被他披在身后,他抬起眼视线慢慢与她相交,郑重得令人生不出半丝疑虑,合袖一揖,
“谢某欲聘汝为妻,生同衾,死同穴,卿可愿意?”
这样的话本是十分动情,可谢钦语气平淡,腔调没有任何起伏,实在令人生不出遐想的心思。
沈瑶自然也不会遐想什么,她脑筋飞快运转,当朝首辅要娶她为妻,是不是意味着便可从东宫与三皇子的漩涡中抽离出身,也能借此避开沈家这个吃人的窟窿。
只是她与谢钦不熟啊,罢了,管不了那么多。
沈瑶语气出奇的镇定,
“我愿意。”
比起什么太子良娣,三皇子侧妃,至少谢钦这是堂堂正正的妻,无论谢钦出于什么理由,沈瑶就是答应了。
一个冷峻清执,一个孤注一掷。
一个郎艳独绝,一个天姿国色。
郎有情,妾有意,还有什么可说的。
甭管先前在场诸人是什么心思,眼下更多的是艳羡。
那可是谢钦啊,不为任何人折腰的谢钦。
当年状元游街,鲜衣怒马也曾惊艳无数春闺的谢钦。
郑阁老高高兴兴起身抚掌一笑,“好,很好,清执能得此美眷,老夫也可给陛下交待。”
堂上诸人心情复杂地应和着,
“沈姑娘好福气。”
“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
沈黎东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这才慢慢回过味来,意识到当朝首辅谢钦即将成为他的女婿,后知后觉露出喜色,摆出一副慈父的姿态,想唤沈瑶,半晌想起她的乳名,招手道,
“肆肆,过来。”
沈瑶木讷着没动。
身侧的沈杉与沈孚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眼睑慢慢一掀,恰恰对上谢钦的眸,她不大好意思,硬着头皮来到沈黎东另一侧。
沈黎东这才认真打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般,看了她好一会儿,回想这段时日的闹剧,清了清嗓子,开始给自己找补,
“谢大人,郑阁老,我们家肆肆呢,自小体弱多病,后来请道士算命,说是非要将她送去庄子上养...”
“我明白。”谢钦毫不客气打断他,“她是你们在庄子上收养的义女,谢某在此多谢两位对她的关照。”话落,还真朝段氏与沈黎东施了一礼。
沈黎东嗓子顿时打了结。
尴尬地下不来台。
段氏则面色胀红,微微别过脸去没吱声。
沈瑶看了一眼对面的谢钦,眨了眨眼,心中郁结的怨气莫名就消散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恶趣味作祟,她也学着谢钦的模样,朝沈黎东和段氏屈膝,
“瑶儿谢义父义母栽培。”
沈黎东脸色一僵,狠狠瞪了沈瑶一眼,他可不要以义女的身份将沈瑶嫁给谢钦。
沈瑶装作没瞧见。
众人重新坐了下来。
沈黎东收敛了神色,重新挤出一丝笑容与郑阁老道,
“既然郑阁老做媒,谢首辅又这般有诚意,是我沈家之幸,也是肆肆之福。”
沈黎东倒还没愚蠢到要在谢钦面前摆岳父架子,谢钦要么是对他苛待女儿不满,要么真把他当沈瑶的义父,字里行间听得出来他求亲是因沈瑶而非沈家女。
郑阁老不意外沈黎东答应的这么爽快,寻常人家些许还要故作矜持,被太子威逼的沈瑶却无必要,“既然沈大人与沈夫人给面子,老夫就舔着脸做一回主,依我看婚事得越快越好。”
话落,老人家笑眯眯从袖下掏出一份金黄的帖子递给沈黎东,
“老夫来之前从钦天监卜了个卦,说是半月后的二月二十二日是个良辰吉时,宜嫁娶。”
沈黎东吃了一惊,直起腰身,“这也太快了吧。”
沈瑶暗暗瘪了瘪嘴,原先打算今日认亲礼一过,明日便将她送入东宫,嫁妆什么的就收拾了一箱笼,现在半个月居然觉得快了。
郑阁老深深看着他,意有所指提醒,“沈大人,沈四姑娘的婚事宜早不宜迟。”
沈黎东喉咙一突,想起东宫与三皇子虎视眈眈,着实得尽早把沈瑶嫁出去才行。
“半个月还是太紧张了,嫁妆备不过来。”沈黎东苦恼道,
谢钦掀起眼,不慌不忙道,“义女而已,沈大人心意到了便可。”
这话如同狠狠抽了沈黎东耳光子,沈黎东呕得吐血。
不给与之匹配的嫁妆,就意味着沈家要与这门婚事脱节,沈黎东怎么可能答应。
方才举办了认亲礼,众目睽睽之下,沈黎东没法反悔,一张脸憋得青一阵紫一阵,好不难受。
看到沈黎东吃瘪,沈瑶心情就愉悦了,她一副天真无邪道,
“义父,您与义母不是已备好嫁妆了吗?”
沈黎东绷着脸剜她,不想说话。
郑阁老见小夫妻两个还没成亲,便已达成默契,暗暗笑了笑,“成,沈大人,事情就这么定了,内阁还有事,老夫就不耽搁了,明日陛下定有旨意下来。”他起身,朝众贺客拱了拱袖,
“诸位继续喝酒,老夫先告辞。”
谢钦站了起来,看着沈瑶,沈瑶面露几分不自在,垂下眸。
沈黎东心情复杂地将谢钦与郑阁老送到门口,郑阁老先行,谢钦落后他数步,沈黎东原还想逮着机会告诉谢钦沈瑶真实身份,却不料谢钦迅速上了马,留给他一地烟尘。
沈黎东吃了一鼻子灰回来,诸位贺客争先恐后上来恭喜他。
“沈大人真是命好,随意收养一义女竟然能得首辅青睐,今后沈大人便是首辅的老丈人,回头可别忘了提携我等。”
“就是,沈大人,莫要愣着,快些来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当初撇的有多开,如今就有多憋屈,那一声声义女简直如针扎在他脸上,沈黎东摸了摸脸,只觉面颊大约是个窟窿了。
男人们拥着沈黎东在前院喝酒,女眷回到花厅吃席。
峰回路转,沈家人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瑶,个个面面相觑,段氏无心听人奉承,借口不舒服离场,余下三位姐姐帮着筹客,沈曦等人则讷讷不敢言。
沈瑶被沈孚拉着离开了人群,二人寻了个僻静处说话,
沈孚将那匕首从沈瑶袖中抖出,眉峰冷峭质问道,
“你那日寻我要匕首,原来是要自刎?肆肆,你险些陷我于不义之地。”
沈孚一回想方才的惊险,胸膛犹在打鼓,
沈瑶满脸愧色,将他手腕拂开,重新将匕首藏在袖下,没底气道,“我不是要自刎,我是要毁容。”
“那也不成。”
“不是逼得不已么?”
沈孚无话可说。
有了谢钦作保,沈瑶不会再被人觊觎,心中石头稳稳落下,沈孚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脑门,叹道,“你方才把哥哥给吓死了。”
沈瑶眼眶微微泛红,沈孚是沈家唯一一个真正关怀她的人,她小声道歉,
“对不起。”
“以后不要再干傻事,即便有什么念头,也要与哥哥说,哥哥与你一道想法子。”沈孚想起谢钦其人,另一层担忧浮现眉间,
“你得嫁首辅,倒是不必受人逼迫,只是你愿意嫁谢钦吗?”
沈瑶愣了愣,方才说话赶话,脑子一冲动便答应了,现在细细回想,这一切太过蹊跷,再说,谢钦杀人如麻,光想一想他手上沾的鲜血,沈瑶心头打颤,
“那怎么办?还有别的法子吗?”
沈孚眉头微皱,似在寻思。
这时,碧云哭哭啼啼抱着个香囊寻了过来,“姑娘,香囊被您扔在褥垫下,奴婢可算找着了。”
沈瑶看着碧云,回想这一日所发生的事,还跟做梦一般,回去也不知要如何与碧云解释,告别沈孚,带着碧云沿着最西边的长廊往回走。
晴空万里无云,雀鸟吱呀吱呀在湖边盘旋,前院的喧嚣被她抛在身后,沈瑶冷静过后,心中顾虑重重,谢钦不像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男子爱慕与否,她还分辨得出,他看她的眼神,无半点欲色,既是如此,为何抱着得罪太子与三皇子的风险来娶她?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这背后一定有缘故,越想心中越不安,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次日天蒙蒙亮,沈瑶顶着两个黑眼圈从被褥里拱出来。
不行,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嫁了,她今日必须寻谢钦问个明白。
第6章
雀鸟啾啾,晨阳绵长,本该是一个极舒适的早晨,惠和堂内外却寂若无人。
内间东边窗口边摆着一缠枝纹紫檀长几,上头陈着各色细腻的香料盒,婢女挑着段氏平日爱熏的香递入嵌宝石的景泰蓝香炉,顷刻一股浓郁的香气袅袅升出。
段氏早早醒来靠在拔步床沿坐着,她神色苍白,眉头紧蹙,看样子昨夜没睡好,贺嬷嬷侍奉在侧替她揉捏太阳穴,十来位丫鬟端着各色衣物首饰与洗漱用具等候,均是大气不敢出。
片刻,珠帘被掀,沈黎东意气风发迈了进来,闻到这股浓香,当即蹙眉道,
“大清早怎么熏起香来。”
昨夜他被同僚唤去喝酒,半夜方归,回来时段氏已睡下,便歇在妾室屋子里,沈黎东早些年不曾纳妾,直到近几年段氏身子不好,不大愿意伺候他,便抬了两名姨娘,皆是知根知底的婢子,很听段氏调派,不必担心争宠。
见主君回来,贺嬷嬷连忙退开。
段氏失去支力撑额慢慢往后仰靠引枕,细细的一截脖颈露在外头,沈黎东瞧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下人退出去。
等人离开,沈黎东替上贺嬷嬷的位置,双手按在段氏头穴,让她靠在怀里。
段氏脸色立即飘红,正待数落他,却见他手指不轻不重揉捏着,头筋郁结之处仿若被揉开,终是阖目享受,一言未发。
沈黎东语气温存,“我知你心情不好,却是大可不必,她一朝高嫁,成了首辅夫人,便是你我的体面,你可是首辅的岳母,说出去面上倍儿有光,你是不知,昨日消息传出,夜里多少人来我跟前说敞亮话,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
段氏鄙夷地冷哼一声,将他推开。
沈黎东见惯了她这副模样,也不恼,换来她对面坐,伸出手握住她细软的柔荑,段氏一僵,试图去抽开,沈黎东反而握着往自个儿胸前一兜,段氏面露恼色,也暗含羞色,却是终究没再动。
沈黎东弯唇一笑,知道段氏心结在哪里,“道士的话不可尽信,这么多年过去了,展儿好好的,你也好好的,终究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忘了她回来那日眼巴巴看着你?”
段氏一怔,心头亦是涌上几分晦涩。
沈黎东见已说动她,再给她打了一剂强心药,“你想一想,咱们展儿有当朝首辅做姐夫,日后前途无量呀。”
沈展是段氏的心头肉,命根子,只要为他好的事段氏向来不遗余力,沈黎东将杀手锏祭出,段氏果然已动容。
“我知你不自在,也不是叫你与她母慈子孝,只是体面要给,这头一条,让她住到东侧的抱厦来,吃穿用度皆比照柠儿当初给,不能再让她受委屈,至于嫁妆,你也得尽快备起来,该有的一样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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