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说,师兄,本来也是我的工作嘛。”时悦随手接过包子,“谢谢。”
陈星闻笑了下,“我把一些资料发给你了,你看一下。”
“好。”
时悦也从旁边拉了个凳子过来,放上电脑。
两个人就这么灰头土脸地蹲在路边,对着电脑敲敲打打起来。
接到消息,晚洋村一家养殖场沼气池在凌晨三点爆炸,事故造成原因未知、伤亡未知,但陈星闻早早去养殖场周围看了一圈,厂房都塌了,死亡家禽的腥臭味弥漫遍野,想来也是损失惨重。
“早上去的时候,派出所那边还在里面察看,没让进去,我们先打稿,一会应该就能进去看了。”
“嗯。”时悦一口叼住包子,在电脑上敲打下几行字,又拿下包子,“有人受伤吗?120来了吗?养殖场主人呢?”
陈星闻:“应该没有人受伤,问了一个村民,说当晚养殖场主人回家过节了,喝了酒就没回去。”
时悦点了点头,不习惯一只手敲键盘,就暂时将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搁在电脑旁,腾出手来打字,一个不注意,包子滚落地面,不远处徘徊的流浪狗冲了过来,叼起包子就跑。
地面结冰本来就滑,又猛地被狗一吓,没蹲稳,时悦一屁股坐到了马路边的排水渠里。
“小心!”
即使陈星闻已经反应极快地将她提了起来,但排水渠的冰水依旧拍湿了羽绒服衣摆。灰色外套倒是看不出污渍,可那路边沟沟的冰水不知是从哪家农场排放出来的,散发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馊臭味。
时悦实在忍受不了这股味道,索性脱了外套。
腊月郊区的温度可比市区低上五六度,昨晚还下着雪,早晨雪堆融化,温度更加冰凉,脱了外套,时悦里面就穿了毛衣,一阵冷风吹来,她马上打了个喷嚏。
“你穿我的吧。”
一抬头,陈星闻把自己身上的外套递了过来。时悦哪里好意思,赶紧拒绝,却被陈星闻不由分说拿走了那件脏外套。
“一大早把你拉过来,本来就良心不安了,就让我补偿一下吧。”
时悦的羽绒服本来就是无性别宽松款的,陈星闻也不介意外套上的臭味,大剌剌把时悦的羽绒服一套,拉上拉链,冲她无所谓地扯扯唇角,“穿着吧,不然我下次都不好意思再差遣你了。”
都说到这份上了,时悦也不好再推脱,也大大方方穿上了外套,冲陈星闻感激一笑,“谢谢师兄,发工资了请你吃饭。”
大致七点,路口来往车辆多了起来,有警车、有同样前来现场采访的媒体记者。
时悦他们是来的最早的一批,早早捋好了资料。两人分头行动,陈星闻拿了相机进到沼气池爆炸现场及养殖场周围拍摄,时悦则在周遭找相关人员了解情况。
沼气池在凌晨炸,来得早的几个警察已经在周围忙活了三四个小时。
时悦也跑过不少次突发事故现场了,知道有时候现场工作人员忙得脚不离地,最是厌烦他们这些跟苍蝇似的问来问去的记者。又见几位年纪四五十左右的老警察坐在田埂边啃面包,干粮配口水,实在噎得慌,便跑去村口粥铺买了几杯豆浆送。
几位老警察摆手说不用,时悦就拉来块塑料袋,跟着在田埂上不拘小节地坐下,把几杯豆浆从袋子里拿出来,拿吸管戳破了给对方递过去。
“别介意,叔。单位早晨买多的,我一个姑娘家也喝不完,丢了也浪费。几位应该都是……没睡多久就被叫醒的吧?干这行辛苦,回回都是天不亮就到现场,也没人管,喝上一口热水都难得。”
其中一位警察“嗐”了声,无奈笑笑,“我们干基层的,习惯了。”
另一位警察把面包塞嘴里,就着豆浆咽了下去,囫囵道,“姑娘哪家报社的?来这么早,起得来啊?”
“襄城日报的。这不也是刚进单位没多久,总要先表现好点嘛,起不来也得起。”
时悦看了眼不远处的养殖场,绕了一圈,这才切入正题,“说起来,早上来都没听到120的声音,爆炸应该没造成人员伤亡吧?”
“那是你来得晚。三点多的时候来了一辆,把那鸡场的主人拉走了。”
时悦:“鸡场主人?不是说他昨晚不在吗?”
“不是给炸伤的,哭的,说是他那养殖场投资了几十万,一炸没了大半,受不了,昨晚哭晕过去了。”
“损失那么大啊?”时悦低头在手机上记下,顺势又问,“那您知道昨晚一共损失了多少吗?这养殖场原先养了多少?”
“他原来养了多少我也不清楚,损失多少也还要等他醒了才能清算。不过你瞅着,他那厂房都塌了有一大半,估计死了不少鸡。”
时悦回过头,微凉的日光就洒在不远处的养殖场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半片厂房的铁皮墙壁倒塌,歪七扭八地砸在地上,墙缝里漏出来几只鸡,正在土地上悠闲啄虫。
养殖场旁围绕聚集了不少议论的村民,陈星闻也拎着相机在那旁边拍照。
“那沼气池的爆炸原因查清楚了吗?”时悦接着问,“既然养殖场都没有人,应该也没有明火吧?”
“所里的专家没来,但我们早上看了一圈,西墙电线出口那儿烧得焦黑,估计啊,是电路老化造成的。冬天来了,干燥,我们所里这个月还跑了一趟火灾,也是这原因。”
“那真是防不胜防。”
时悦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在手机上又记了两点。
在几位警察这儿问得差不多了,时悦很快起身谢过。绕过田埂,直奔养殖场附件围观的村民。
关于养殖场平时的养护状况、沼气池维护还有这养殖场的亏损状况,有些只有本村人才能解答。
上回来晚洋村参加农业节的拍摄时,时悦见过这个村的村支书,刚好便见他在人群之首,便匆匆跑了上去,趁人没走问了几个问题。
但不知村支书是因为时悦的记者身份心存芥蒂还是如何,在回答到乡村供电不稳定、电路老化等问题时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工作经验多了,也不难猜测理由。
都是熟人社会,他既是村支书,也是某家村民的儿子、邻居,更遑论村子里还有复杂的宗族、亲缘关系,因着这层关系,他也不能说人家养殖场何处不规范,毕竟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不好做。
当时悦问起其他村民时,果不其然,个个都是三缄其口,嘴巴比任何时候都严。有几个回避动作很大,时悦也被推搡着后退了好几步,胳膊都被拽疼了。
也是好笑。
一个月前这儿举办农业节的时候,当地的村民还将记者视作来自城市的美丽客人,一个个热情洋溢地殷切介绍着自家情况;而当事故发生,记者便成了村民回避不及的对象,仿佛外来入侵物种,大家团结一心不能泄露了村里的秘密。
时悦对这样的状况并不意外,事实上,作为记者遭受到的白眼比许多人想象的要多得多,被误会、被嫌弃、被驱逐都是常态。
她的内心足够强大,吃了一堆闭门羹也不觉得尴尬,拎着背包准备去找师兄。
就在她准备穿过田埂,背对着那些村民离开的瞬间,一幕类似的场景却忽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也是冬日,灰蒙蒙的小镇。
几个阿婆拎着扫把站在粗糙的水泥路拐角,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脏话,脸上满是厌烦和凶戾之色,“拿着你的东西滚,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彼时的她还未练成现在处变不惊的厚脸皮,仓皇地在地上捡着自己的东西,怂巴巴地红了眼。
就在她无措狼狈的时候,一只手环住了她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在一片苍茫的水泥路和树林边界狂奔。
跑得太快,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对方高大的身形和宽阔的肩。
跑了许久,终于躲开了那几个凶悍的婶子,两人停了下来。
时悦的眼泪在风里吹干,干巴巴地糊了一脸,一开口,嗓子里还梗着哭腔,没顺利发出声音。
一只手替她擦掉了脸颊边的眼泪,那只手很粗糙,指腹布满厚茧,硬巴巴摩挲过时悦脸上皮肤,痛得她再次红了眼睛。
然后听到男人一声哑笑,“哭什么?不是说新时代女性绝不轻易掉眼泪吗?”
时悦陷入到突然闪回脑海中的记忆片段中,整个人愣在了田埂上,一动不动。直到被一道慈祥的嗓音叫回。
“姑娘,姑娘……”
时悦回过神来,几步远的屋间小巷口正站着个年迈的老婆婆,瞧着有几分面熟……想起来了,是上回农业节在路口摆摊的那位老婆婆。
那天夜里凉,时悦见婆婆一人在风口也卖不出几个胡萝卜,索性把她整摊子的胡萝卜都买了下来,吭哧吭哧地拎了一路回家……然后就送给了邻居家那狐狸。
婆婆也记得时悦,见到她很亲切,嘘寒问暖了几句,顺带解答了时悦先前在村支书那儿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那养鸡场的主人叫孙强,我们这儿都叫他土大强。他是村支书的侄子,去年才建的养殖场,养了有一万只土鸡。那块养殖场的地儿啊,原来是块公家地,村支书私底下批给他们做养殖场的,他当然不肯跟你说太多。他们对外不说,但我们这里人啊都知道,那厂房是他自己建的,都没请人来看过。我进去过一次,电线乱搭,迟早要出事,要是他烧起来,把这几家连一块的田也烧了,多危险。”
婆婆的回答恰好解答了时悦最关心的几个问题,她忙不迭在手机上记下这些,感激涕零,又怕被不远处其他人注意到,便只能压低了声音对老人道谢。
告别了老婆婆,时悦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和陈星闻会合了。
陈星闻已经做好了相关素材的拍摄,把相机拿给时悦看过一遍。
时悦问是否少了养殖场内的照片。
“关键是我进不去啊。”
说罢,陈星闻就领着时悦去了养殖场侧墙。厂房倒塌,大门都被压得扭曲,只剩了一条不足半米宽的夹缝。
“实在太窄了,我试了两回进不去。”
时悦自告奋勇上去试了下,竟没什么难度地穿了过去。
“牛啊时悦,还得是女孩子才能过。”陈星闻竖起大拇指。
时悦向师兄要过相机,进入养殖场内部拍摄。里头遍地鸡屎,时悦第一脚踩上去察觉脚感不对时,撤退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
拎着相机拍摄了警察说到的那块烧得焦黑的电路出口以及周遭环境,正准备离开,被角落一阵叽喳声吸引了注意力。走近了才知道,大概有十来头小鸡仔被困在了一块铁皮后,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时悦尝试推开那块铁皮板,无奈实在不够力气,只能转变思路,将鸡仔一只只捞了出来。
“哎,年底了,就当我积点功德好了。”
就这么弯腰起身了数十趟,总算是把鸡仔都捞了出来。
做完这些,时悦又从那道缝隙中钻出。和陈星闻再次核对过采访到的内容,确认无误后,两人就打道回府。
这会儿已经中午十一点过半,两人身上臭烘烘的,充满鸡屎味,所幸陈星闻开了车,不然两人怕是都要被出租车司机轰下次。
“辛苦你了,时悦,回去好好休息,东西我来写就好了。”
时悦一坐上车就泄了力,歪头靠在车窗旁,有气无力应了声,“好,谢谢师兄。”
“也要中午了,要不要吃个饭回去?”
“不了师兄,我没什么胃口,想回去躺躺。”
见时悦实在疲惫,陈星闻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汽车开回市区,陈星闻直接将她送回小区,听到单元楼下时,时悦似乎已经趴在车窗旁睡着了。
“到了,时悦,你家到了。”
陈星闻叫了一声,时悦没有反应。
睡得这么熟么?
陈星闻解开安全带,轻轻推了推时悦的肩膀,“醒醒,时悦,上楼再睡。”
又叫了两声,副驾驶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陈星闻逐渐察觉到不对,匆匆系上安全带,准备带她去医院。
就在汽车发动的同一瞬间,时悦睡眼惺忪坐了起来。
“嗯,到了?这么快?”
“……”
时悦本来就生理期,最近又格外操劳,一早奔波实在受不了,所以才会在陈星闻车上睡着。
陈星闻看她脸色实在苍白,担忧道,“真的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没事没事,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时悦强撑着身体跨下车,却腿软地差点跪倒在地上,陈星闻连忙下车搀扶。
“谢谢师兄。”
“别说了,我先送你上楼再说。”
一张惨白的脸对着你微笑,模样很吓人好吗。
“……谢谢师兄。”
时悦确实太疲惫,便没有拒绝师兄扶她上楼,毕竟她丝毫不怀疑自己会直接睡死在电梯里。
叮咚,抵达17楼。
见到电梯门外的西装裤脚,时悦疲倦无力的心脏似乎猛地跳了一下,抬起头,并不是赵柏行,而是那位……时悦回想了下,唐易。
想来又是替赵柏行取文件的。
两人在楼梯间也打过几次照面了,也算认识。时悦冲他笑了下,算是打招呼。
走出电梯时四肢无力,脚尖没抬起来,险些往前栽,唐易下意识伸手要扶,却被陈星闻险险拉住。
“小心,慢点,慢慢走,可以压着我手臂。”
“谢谢师兄……”
两道身影缓慢消失在拐角。
电梯门关了又合,唐易目光追随两人,陷入久久的沉思。
-
生理期、疲惫、时刻紧绷的神经、高强度的工作、缺失的睡眠。
时悦被搀扶到家后就彻底睡了过去。
她又做起了那个熟悉的梦。
雾凇沉沉,寒气逼人。
赵柏行姗姗来迟地出现,“怎么的,约我到这儿见面,要跟你二叔表白?”
时悦没好气白他一眼,“谁跟你二叔了?”
“你啊。”
赵柏行就甩着他那把讨人嫌的蝴.蝶.刀倚在一颗柏树下,用极其阴阳怪气的语气说,“还不是我们时记者严谨,觉得我年纪大,不配当她男朋友呗。”
“谁让你不早点和我商量的,我哪儿知道你一开始想说的是男朋友?!”
“那你倒是解释解释,我哪儿冒出你这么大一个侄女?”
“这还不好办。”时悦跳上了长凳,抱着胳膊往下觑赵柏行,“就说我是你爸再婚后,后妈那边的亲戚不就行了?”
赵柏行牵了牵嘴角,冷笑道,“那你可真是聪明啊,大侄女。”
“本来就是。”时悦哼了一声,挪到了长凳尽头,最靠近他的那侧,“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吧?他们现在肯定都知道我是你女朋友了,下回见面的时候问你怎么办?”
“知道就知道呗,他们还能不信?”赵柏行不大在意的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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