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到外头微微亮起，梆子敲过五遍，才将他稍稍从僵持的思绪里面拉回来。
“老爷，该起床准备上朝了。”
身边仆从在外头提醒，林如海自起身熟悉，先将梦境放了一放。
~~~
崇文帝得了外头的消息，心也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只是他仍有犹疑，怎么就偏偏会生出这样古怪的病状。
李德海在一旁小心侍奉，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后长公主进了宫，他才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照旧守在宫殿外。
崇文帝让正阳长公主坐了，两个人都有些疲惫。
正阳长公主想起昨日两人惊慌失措的模样，突然笑了，
“圣上昨日表现，倒叫我想起许多年前，子舆他娘亲生他的时候。”
那时候的崇文皇帝，也是这样不管不顾，一路径直冲到了宫外。
正阳长公主接着道，“你猜昨夜情景，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会不会传进德妃淑妃以及他们背后庞大娘家的耳朵里去。”
此前种种信任宠幸，都可以强行说成是圣上爱才，需要陆夜这样一把趁手的刀，但生死关头的紧张在意，却足以勾起后头这些人无限联系猜想，到时候寻根问底，顺着蛛丝马迹查下去，哪怕陆夜的身份早已经过数次改头换面，也难免被查出些什么来。
当年陆夜她娘的事，后宫里头身居高位的几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他娘亲的死，各个背后都逃不开干系，一晃十余年过去，原本以为已经斩草除根的隐患再次冒头，恶毒和恨意只会来得比十余年前更加猛烈。
但圣上已经不是初登皇位根基不稳的圣上，那些家族也再没之前的权倾之势。
正阳长公主面色严肃，郑重发问
“那么圣上，如果事情被人查清翻出，陆夜是继续做他的陆指挥使，还是做圣上的亲生儿子。”
正阳长公主这些年的遗憾和不平，在此刻尽数倾倒而出。
崇文帝郑重其事，
“我知道长姐的意思，但此时还不是时候。”
他微微垂首，攥紧拳头，记忆回到最不愿意回想的那一天。
现在还不是时候，但总有时机完全成熟的那一天。
他自然有办法，光明正大地认回他唯一心爱的亲生骨肉，将所有旧账算得一清二楚。
正阳长公主轻轻拉住崇文帝的手，像多年前他历经千辛万苦登上帝位那天一样，轻声道
“我会等到那一天”
～～～
蔡靳刚刚将刘氏一家尽数压回京城，看管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水，帮着押解的肃亲王亲卫蒙元就来了。
蔡靳连忙将人请进来，让了位置，为蒙元斟上一碗茶，略带歉意“衙门简陋，大人喝杯粗茶，暖暖身子。此前一路多亏大人一路护送，才让咱们兄弟几个省去不少麻烦，在陆大人这边也有交代。”
蒙元笑着喝了这一杯茶，又听蔡靳骂道，
“这路上冲出来的一群悍匪，别叫我逮着是谁，跟我们锦衣卫过不去，必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蒙元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他伸手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帕子，揭开来，里面赫然是一枚箭头，
“虽说没抓着那些人的活口，但从其中一个人身上搜出了这东西来。”
蔡靳虽然疑惑，但还是接了过来，拿在手上仔细一看，箭头上面有刻字，赫然是忠。
他唬了一跳，自将箭头收好，心里早已是千回百转，还没等他想出个头绪，蒙元又开了口，
“三皇子叫我来看看押回来的刘氏人口，在我们这里也做个记录。”
蔡靳心思全被箭头牵着走，从忠字刚刚联想到忠亲王，听了蒙元的话，抬抬手，就叫人带着去清点了。
等送走了蒙元，蔡靳回过神来，知道这事儿须要马上报给陆指挥使。
他后知后觉，才发现这次已经深深卷入三皇子和大皇子的党争，不由得心里暗暗骂道，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
蔡靳将东西呈到陆夜手上，又将路上情况，目前刘氏一家老小目前状况一一讲明，
“他无儿无女，身边亲近些的就是一个老母亲，外加两房妾室，其余仆从若干，也尽数带回来了，目前分押在锦衣卫昭狱里。”
蔡靳才讲到两个小妾姓甚名谁，底下突然有人来报，说其中一个妾室吴氏，知道了些案子来历，说出来了账本下落。
蔡靳大喜，当即就叫了人去吴氏说的地方寻，果然在荒废的老宅里一处暗格中找到了账本下落，当即就呈送了回来。
“这下可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一来，照着账本上的名单，一一抓人就是了。全都逃不开干系。”
陆夜眸子微沉，隐约觉得事情顺畅得过分了些，叫拿了账本来看。
账本拿在手上，确实是陈年旧纸的质地和味道，再看字迹，也和之前掌握的刘氏的字迹对应得上，陆夜翻开，上面年月时辰，名字籍贯，事项缘由一一记载得清楚。
乾元三年，礼部员外郎现礼部侍郎来馆，后头有相关事项和女子的描述，陆夜记起尸首里头有个断了一根手指的，知道恰好对应上了。
陆夜皱眉，这哪里是账本，分明是龌蹉交易下的sha人纪录。
他也曾听说部分官员有些特殊爱好，渐渐成为一条产业链，但这样黑暗难言的真相如此明明白白地白纸黑字写下来，还是叫人触目惊心。
上头的女子们自小被养在馆中，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全部以代号和样貌特征记录，后又化作一捧白骨，潦草丢弃在井中，若不是机缘巧合翻出来，恐怕永不瞑目。
再看下去，井中所有尸骨都渐渐对上了官员名称，有些已经步步高升，早已不是记载时候的官位，有些已经德高望重，半归隐于朝堂。
陆夜接着看下去，眼中渐渐有了疑惑之色，里头有些叫他全然意想不到的名单在，翻到最后，记录着帮忙买卖这些姑娘，庇护一路从江南运送至京城的人里头，赫然写着林如海的名字。
陆夜微微转动手上扳指，神色隐在光影里面，越发觉得这账本有些问题。
保命的东西，怎么会舍近求远不放在老家身边，反而偏偏放在京城旧宅？不怕谁发现偷走，抑或一场火灾直接化作灰尘？
更何况，他对自己看人的目光有自信，他是见过林如海的，守旧雅正，既不好钱财，又不爱美色，要让这样的人沾上这样肮脏的交易，要用什么来打动呢？
陆夜合上账本，看着一脸喜色跃跃欲试等着照单抓人的蔡靳，对他道
“做得很不错，辛苦了。”
蔡靳刚要接话，只听得陆夜话锋一转，道，
“将刘氏的两个妾室带上来吧，兹事体大，我要再问一问，确认些为好。”
蔡靳应声，将两个人带进来，陆夜将其余人都打发出去，自重新审视了瑟缩低头战栗的吴氏和柳氏，吴氏精明，柳氏貌美。
他先问了吴氏关于账本的事，吴氏规规矩矩说了，说以前老爷喝醉酒的时候，曾经跟她说有一样旧东西藏在京城宅子里，她这次被抓，猜想和那东西有关，为了保全性命，就全都说出来了。
陆夜点点头，看着一直低头的柳氏，意有所指，
“看来你家老爷，最宠爱信任的是你。”
后又不等两人回话，将一应套话审讯的伎俩全都用上，他既然知道刘氏多疑谨慎，猜想他不会堂而皇之将秘密告诉亲近之人，但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
于是将刘氏平日习惯，一应细枝末节问了个清楚，终于渐渐勾画出些可能性来。
蔡靳守在屋外，等了约莫一刻钟，后头柳氏和吴氏出来，头低得更低了，陆夜叫他进去，吩咐道
“就照着账本上的名单，先将人都抓起来。”
等到蔡靳动身，闹了满城风雨，他才换了衣服，亲自去了刘氏老宅。
~~~
三皇子府上灯火通明，直到传来锦衣卫开始抓人的消息，三皇子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知道陆大人是信了那单子。
礼部侍郎，兵部外郎，御史大夫，外头有人接连报着最新捉拿人的消息，三皇子拿棋子敲击棋盘，觉得声音悦耳动听极了。
“重赏替咱们作假的圣手，将他召至府上，日后能用得上的地方，还多着呢。”
三皇子吩咐下去，底下人自应声退了下去。
另一边大皇子府上也是彻夜难眠，先是左膀右臂礼部侍郎第一个入了狱，接着名单一个一个传来，大部分都是他这边的得力人手。
震惊愤怒之下，大皇子对着派出去的人手大发雷霆，
“一群废物，只是让你们半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成，如今倒好，全折进去了。”
底下人不敢反驳，实在锦衣卫原本就善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将刘氏当场击杀已经是不容易，后头又来了三皇子的人，越发不好下手。
骂完一通，外头又传来了几个新的名单，大皇子微微一怔，也觉察出些不对劲儿来，
怎么比起之前礼部侍郎说出来的有相同癖好的那些人，还多出几个来？
大皇子脑中第一个闪过陆夜一张冷淡的脸，只道陆夜要害我！！！
绝对是陆夜公报私仇，要将自家这边的人吃干麻净！！
大皇子怒不可竭，恨不得将陆夜这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指挥使当即砍了去。
远处轻装简行的陆夜打了个喷嚏，哪里知道有个笨蛋在问候他。
他一路摸到刘氏老家宅院，原本的富丽堂皇如今只剩清冷，里头不少物件也被趁乱而入的周遭居民搬了个七七八八。
这就是人心冷暖，人人都以为刘家造了罪，没有再回来的一天，于是趁着夜色将值钱的东西都占为己有，陆夜看着鲜艳砖墙，疑心要不是这东西又硬又难搬，早就也被扒得七零八碎。
不过空旷些，倒给了他找东西的方便。
他回想柳氏结结巴巴说出来的刘氏平日里的特殊习惯，想着自己如果是刘氏，有了这样一本账本，既要守口如瓶，又要日日放在身边，自己要时常确认，还不能叫人看见生疑，应该放在哪里。
凄冷月光下，陆夜一跃进了院子，在院中缓缓穿行，把自己想象成那个敏感、多疑、又极为周全的商人，渐渐行至了祠堂。
这里倒还算齐整，里头整齐摆放着刘氏祖先排位，正中是个有些陈旧的蒲团。
陆夜走近，看着蒲团，心中渐渐升起一个想法，伸手探视过去。
柔软垫子里头，层层棉团下头，果然藏有东西。
放在列祖列宗跟前，借着跪拜日日窥探，神不知鬼不觉地确认着保命的东西尚在，也算是个谨慎的人才了。
陆夜将东西收好，有了真的账本，再同假的一比照，自然知道其中奥秘深意，连同背后那双手，那个人，也能一清二楚了。
~~~
林如海被抓捕，是半夜的事，动静惊扰了府中上下，林黛玉收拾齐整的时候，只看到林如海被带走的背影，以及他留下的铿锵有力的
“玉儿别怕。”
府中上下顿时惊做一团，凑在一处的奴仆婆子丫鬟，纷纷揉着惺忪睡眼小声议论，有猜测事件缘由的，有感叹林府要倒需赶紧谋生路的，有惊做一团渐渐哭出声的，
林黛玉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但看到府中乱象却渐渐沉稳下来，她年纪虽小，但深知这时候必须有人撑起林府局面，不然等不及事情分明父亲平安归来，府里自己就要闹出乱子来，
于是她强自撑着，大声对府中众人道
“如今事情未明就自乱阵脚像什么样子，父亲虽一时不在，但我还在，我在一日，府里就不会倒。”
明明小小年纪，娇弱身躯，但说出来的话却莫名铿锵有力，叫人信服，
慌乱局面已经缓和不少，又听得外头灯火明亮，却是柏维的夫人海氏带了人进来，接着道
“若是有想趁乱做出什么欺上瞒下偷摸拐骗一类事的，休怪我不客气。”
林黛玉看清是海姨母，知道是特意来帮自己的，连忙迎上去，眼眶微红，几乎掉出眼泪来。
海氏将林黛玉护在身后，柔声安慰她
“好孩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大人来做吧。”
海氏是言情书网出身，又有多年当家主母的气势在，她一来，还带着柏家几个好手，局面越发稳定了些。
王嬷嬷几个见来了帮手，也吃了一颗定心丸，各自将分管的部分接到手上，有条不紊的叫了其余人继续休息，明日照常上工，终于将府上动荡全数平了下去。
海氏拉了林黛玉的手，安慰道
“好孩子，不会有事的。”
~~~
刚才消息传到柏府，柏维当即批了衣服就要往林府赶，连声道
“不知道又是哪起子人栽赃陷害，如海最是恪守规矩礼仪，怎么会做不好的事。如今他突然入狱，他府上又没个主母，他姑娘才多大，哪里压得住这么些人，怕是要出乱子，我得赶过去看看，不能让如海回来还得收拾一堆烂摊子。”
柏维手忙脚乱穿了袜子，刚要找鞋，被海氏连忙劝住，
“大半夜的，林大人若是被抓了去，府上只剩了林姑娘一干女眷，你去像什么样子。我知道你担心，你先休息片刻，明日自去朝中打探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看看朝堂之上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帮林大人是你该做的，此刻去安抚林家后宅，却是我该去的。”
柏维听了，渐渐冷静下来，觉得海氏说得有道理，拉了海氏的手道
“是我着急了，能娶到夫人，是我的福气。那林府这一趟，就全靠夫人了 。”
海氏当即简单收拾，带了府上得力助手，紧赶慢赶就来了林府，恰好听到林黛玉一番话，暗自感叹小小女儿家也有这样的定力气魄，当即顺着话头将局面定得更稳些，才和林黛玉一起回了屋子，准备在这里陪她一晚上。
夜晚寒凉，海氏略微受了风寒，清晨起时咳嗽了两声，刚刚起身，林黛玉恰好端了银耳雪莲进门，笑着道
“姨母昨日受了寒，正需要这样一碗汤润润嗓子。”
海氏看着林黛玉眼下乌青，心里软成一片。
明明已经自顾不暇，还能这样体贴周全，眼见是扶风弱柳，却又心志坚定。
她生了三个儿子，偏偏没有一个女儿，一直是心中的遗憾事。
她第一次见了林黛玉就极其喜欢，这日一相处，越发觉得知冷知热，怪不得人人都是女儿是小棉袄。
她一边喝着温热羹汤，心里熨帖温暖，又看姑娘如花侧脸，不由得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又是一番安慰。
出林府的时候，海氏想，就算这姑娘不喜欢安儿，自己也喜欢她。
~~~
林如海被锦衣卫带至昭狱，心里暗暗心惊，这样的场景恰好和昨日梦境对上了，他才刚刚参透两派中立的画面，尚且不知道所犯何罪就已经入了牢狱。
24/62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