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薄纱帷幔垂落,少女只剩下半边阴影,马蹄嘚嘚从庭院的侧门离开。
沈宴清默然注视,神色却比方才轻松很多。
青年心想,或许她快开窍了。
*
四月九日,王家老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王家老爷迟迟不归,家族人心惶惶。
王夫人出来主持大局,把一众妻妾、几房妯娌全叫到大堂里训话,让大家不要乱传谣言。
也不知道是谁说王家老爷即将下狱,众人惊叫着飞奔回屋。就连王夫人自己也翻找值钱首饰,收拾了包袱就准备逃难去。
大理寺狱。
品字院落幽森,杂草荒芜。墙面灰白,窗牖高而狭小,狱卒来往巡视各屋之间,透过门上的小窗确认里面的囚犯无误。
王成德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几日未曾盥洗,已是蓬头垢面,整洁的官袍也染上块块脏污。
他的身旁放置着一盘白菜,和半块吃剩下的馒头。
起初王成德压根不相信他会下狱,一夜过去,狱卒送来早饭,素菜和白米饭。对于下狱之人来说,这饭菜虽然清淡,但并未苛待。
然而王大人多年山珍海味,桌桌珍馐,哪里吃得惯这些,当即将饭菜掀到送饭狱卒的身上,并大发脾气,扬言要出去之后要将他们一一赶出大理寺。
都察院官职不算很高,却有监督所有官员之责任,因此,很轻易就能达成自己的关系网,多年来利益团体枝根交错,谁也不能抛下谁。
家族百年屹立,朝中友人众人,王成德坚信自己能安然无恙出去。
出去之后,他要将他害进牢狱,以及在牢狱中对他不好的这些人,全都报复一遍!
大齐多年来对官员犯事比较宽宥,大理寺狱很少送进来高官,一众狱卒轻松了多年,突然间来活,开始都战战兢兢。
送饭狱卒第一次挨了骂,顶着一身油污去找领头上司。
上司透露,王家这次惹了人,再难从大理寺狱出去。
这下,众狱卒都知道该怎么做。
安静的品字院落忽然传来几道沉稳的脚步声,看守的狱卒身边跟着一个身穿藏蓝长袍的男人,他足下有点跛,走时不自觉就落后狱卒一截。
“王老爷,有人来看你了。”
狱卒喊他“王老爷”,但语气中却带着十足的调侃。
王成德往门口处一看,脸色顿然一变,眉宇之中攒着怒气:“陆弦直,你来做什么。”
“看你。”
陆弦直透过小窗,看见王成德极力挺直腰背,故意将后半句话补上:“看你的笑话。”
“你少得意!”王成德冷笑,“你以为我如今进了大理寺狱,你就可以重回都察院?朝廷不会要跛足的官员,你一辈子都难以踏入承明宫的大门。”
身上的伤疤猝不及防被人揭开,陆弦直不由得青筋崩起,他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男人,视线几乎要在王成德的官袍中灼出一个洞来。
屋内忽然传来“吱吱”的鼠叫声,王成德脸色一变,撩起袍子就往角落里缩。
看着他这个狼狈的模样,陆弦直开怀一笑:“王大人,我是要来送你上路的,自然得高兴一点。”
“王成德,你不仅收受贿赂,在官场不择手段铲除异己。更纵容家中子弟在外强占土地,强抢民女,你们王家坏事做尽,就迟早有这么一天。”
陆弦直微微一笑:“再过半个月,就是我妹妹的忌日。你不是喜欢她吗?或许她会在黄泉路上好好照看你。”
王成德勃然怒道:“你闭嘴!”
男人挺直腰腹,昂起头颅,理了理两边鬓发,语出振振有词:“我母亲是文定公嫡孙女,一百多年前,我王家先祖为大齐修订律法,获封文定公,荫庇子孙,大理寺怎能用我王家修订的律法来治我的罪?”
“你还不明白?”陆弦直定定地道,“惩治你的,是大齐的律法。”
王成德呵笑一声:“走着瞧吧!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对我们王家人动手!”
陆弦直笑着望向这个一无所知的男人,为将死之人留下最后一丝怜悯。
“你巡城斩首那日,我会去看。”
*
不出三日,大理寺就将都察院御史王大人的罪证列出,定下抄家斩首的罪名,家中壮丁充军。
王家五服之内的亲戚一直以来都仰仗王老爷的鼻息过活,如今王家抄家,即便没被牵连也受其影响。
除了一个旁支。
这一支早些年因与王家嫡系割席闹得轰轰烈烈,最后被王家逼出京城的。
王家百年大族骤然间倾塌,消息很快传出京城,传到遂州。
遂城。
城北的小宅院十分宁静,适合养老和清修。
然而,让人觉得奇怪的是,这家人搬来半年多,府宅大门匾额上始终没有写下任何一个字。
清风小院里,白衣男子挥毫笔墨,听到这条消息也只是稍稍抬了一下眼:“早知会如此。”
“不过有传言,王家突然败落,是因为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王父抿了一下唇,欲言又止,还是直言道,“浥州王,白家。”
王历这才一僵,沉默片刻,将手中的兔毫放下。
“他们惹的绝不只是白家。”
白家一直在遂州活动,才搬去京城,都还没站稳脚跟,不可能有这么势力能让一个百年家族一夜间倾倒。
只有一种可能,白家身后,有更大的势力。
比浥州王的势力还要大,只有一种可能——大齐皇室。
还得是最掌权的那些人。
白衣男子视线一垂,落到腰间所配的玉珏上。
“这婚约,也着手退了吧,我们高攀不上。”
第121章 见父
白家的出京文牒办了半个多月, 催了两回,终于得到了确切的回复。
因他们一行人多,身份又贵重, 出京之事需要层层上报,以便安排沿路驿站接待, 因而需要盖很多章。
等到手续办完, 自会有人会将文牒送到府上。
白家早就将回遂州的包袱收拾整齐,等文牒下来就走。这些日子白樟都清闲在家, 夫妻二人常常出门逛街, 白桃不好插入其中, 自己在院子里玩。
院子里的桃花几乎谢尽, 还剩下三三两两花骨朵挂在枝头。
白桃坐在院子里漫无边际地想, 单种桃树还是不好, 花谢了以后整个院子都不好看。
“小丫头,看什么呢?”
白桃一抬头,就看见白桥满含笑意朝她走来。
青年发髻高束,一身圆领长袍,腰佩躞蹀, 看起来神气十足。白桥在她身旁坐下,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只看见了三两枯枝上的粉色花苞:“在想什么?”
“没什么。”白桃回答, “你今日不忙?怎么来我院子里。”
“今日调遣的折子下来,我要回浥州去了。”
白桥抄着手跟她一样看向那些只剩下小小的绿叶, 过了一会儿,低声开口:“向你问个事。”
“之前, 小芹有没有找你说过什么话?”
白桃微楞。他若是不提,她都把这件事忘了。
“过年的时候, 小芹姐来找我送窗花,还问二哥为什么不回家。”白桃看着白桥慢慢睁大眼睛,继续道,“小芹姐来我们家待过半个多月,教我写字。”
“真的?!”
青年当即站起身来,难以置信似的将手背在身后,在白桃的院子里踱来踱去。
白桃看着他的身影从左到右,又折返回来,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在明面上,二哥自从被拒婚之后再也没有去打扰过小芹姐,而小芹姐也鲜少和他们家有什么联系。
但是,就冲着小芹姐过年送窗花,以及他哥现在这种紧张不已的行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绝没有这么简单!
想到这里,白桃忽然道:“是真的。”
“如今我已经能读信了,小芹姐每日都来,一来就是一天。”白桃故意激他,“我们临走的时候,她还说——”
“她说什么?”
白桃躲闪着视线,轻咳一声:“等会儿再说那件事,我有事想让二哥帮忙。”
白桥的脸色瞬间一变,暗自咬牙。
好妹妹,现在学坏了,还知道跟哥哥谈条件了。
“什么事?”白桥在少女身边坐下,拍拍胸脯,“说出来,包在你二哥身上。”
白桃点点头,回答:“我想退婚。”
“退婚啊……退婚!”
白桥又从石墩子上跳起来,大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动静如此之大,在白桃的意料之外。
少女面色好一会儿都僵住了,白桥这才意识到不妥,深吸了几口气,才坐下来。
“我还以为你与那位公子是两情相悦。”白桥问,“不是?”
白桃沉声道:“有人上门做媒,然后爹爹就同意了,两边压根都没经过我。”
白桥沉默。
“你想清楚。”白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退婚是件大事,且传出去不是什么好名声。”
“先前你的那场婚事人尽皆知,最后不成,已经快要成为全城的笑话。若这场婚事也退掉,你恐怕再难嫁了!”
白桃抿了抿唇,视线心虚地落下,她的确没想到这些。
白桥见她如此,只得摇摇头,苦笑道:“桃桃,退婚的事不要任性。”
“……我没任性。”
少女小小反驳一声,再说不出话来。
白桥两眉拧在一起,坐着坐不住,又站起来,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太子殿下?”
小姑娘视线飘忽,心虚不已。
这不会撒谎的样子,白桥随便问两句就能猜到。
“他怎么说的。”白桥的语气平缓而严肃,“你真想嫁给他?”
白桃想了想,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你想嫁给他,他能真娶你吗?”白桥立即道,“身为太子,他要选择能够于他有助益的家族联姻,他凭什么娶你?”
在军中待上一段时间,白桥已经了解京城中的调性,每个人、每个家族都在为自己的家族谋利,利益至上。
白桃被他驳得没话说。
白桥继续道:“你不知道,寻常男子三妻四妾,可他未来登帝,三千妃嫔,你能忍受得了他一个月只见你一面,甚至半年才见你一面吗?”
少女脸色僵硬,悻悻地道:“这么……可怕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嫁给他?”白桥气道,“你是不是傻。”
白桃:“……”
“你别不高兴。”白桥语气生冷,“以你现在的身份,嫁个普通男人能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嫁给太子殿下?”
少女的脑袋越埋越低,白桥瞥她一眼,毫不留情地告诉她:“嫁给太子,一辈子待在宫里,等他回来。
他哪日不喜欢你,冷落你,你连找人哭的机会都没有。”
少女沉默着,脸颊上一点笑容都没有。
她一向无忧无虑,没见过妻妾成群里的宅院,也不知道那些人明争暗斗的手段。
只有原原本本告诉她真相,她才能真正地思考自己的打算是不是正确的。
“行了,我话说重了。”白桥语气缓和,转而话题道,“临走之前,小芹说了什么?”
白桃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回答道:“小芹姐什么也没说。”
“你……!”白桥不满,“你别公报私仇,她到底说什么了?”
白桃叹了口气,解释道:“她真的,什么也没说。”
少女起身回房,脸上的纠结没有了,但显然不怎么开心。
*
杂物房里,白娄拿着单子,又把要带回遂州的东西全都清点一遍。
刚出清点完,白娄就听到一声呼喊,回头一见,正是白桥。
“什么事?”
白桥憨憨一笑,问道:“桃桃的婚事,她好像自己不太满意?”
“要她满意做什么?”白娄反驳道,“等她满意,到了二十岁恐怕都嫁不出去。”
白桥被他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
确实,白桃的婚事一直是难事。
“怎么。”白娄负手问,“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
白桥长叹一声,刚要为妹妹抛头颅洒热血,就听见外面小厮匆匆忙忙来报,说太子殿下到了。
来得这么突然,白桥赶忙到府外迎接。
青年一身玄色广袖长袍,袖口一圈金,抬手间矜贵十足,又不显得张扬。
沈宴清手里捻着厚厚的折子,抬手道:“诸位请起。”
白桥一路将人迎进正厅,奴仆奉上热茶,小厮们随时在外听候吩咐。
太子驾临,所有人都紧张兮兮的。
沈宴清坐在太师椅上,将手中的折子放置在黄花梨木的桌面,面色温和道:“这是你们的出京文牒。”
太子亲自给他们家送出京文牒。
在场众人心头一跳,从来没有人有这种待遇,太子殿下想做什么……
白桥思虑片刻,伸手将折子拿过。哪知道折子的厚度超乎他的预想,一个没有捏稳,里面一件薄纸掉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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