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瑄点点头,眼神从邓砚尘身上打量了一番,见他气色红润,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他叹了口气道:“今后有什么事同黎叔叔讲便是,不必因为不好意思而委屈了自己。”
邓砚尘道:“我已经好多年没伤寒过了,还以为自己早就免疫了,就没怎么在意。”
“人食五谷杂粮,肉体凡胎的怎会不生病呢。”黎瑄看过他手中握着的锦盒道:“你还小,很多事不必不是你能处理的,没必要这般严苛地要求自己。”
邓砚尘笑笑道:“不小了,听闻当年侯爷十五岁就能上阵杀敌,我想再给我一年我也未必及侯爷他万分之一。”
黎瑄微微皱眉,并不赞同他这个说法:“今日不同往日,当年朝廷缺少将帅且又四面受敌,蒙古、女真、东瀛还有些旧朝之人屡有进犯,光凭老侯爷一人是远远支撑不了。慕之兄当年虽只有十五岁,却也不得不顶着压力带兵上阵杀敌。”
提起许侯爷的旧事,黎瑄神情放松了些,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还记得他回来时,一群人围着他问他打了胜仗的感觉如何,他当时没和我们讲话,径直回了营帐休息。后来啊,我们才知道,从前线回来以后他后怕地两条腿一直控制不住地颤抖,连下马都是身边亲卫给抱下来的。”
邓砚尘不曾知道许侯爷年轻时还有这样的趣事,一时间也跟着笑了起来。
黎瑄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沉声道:“所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少年英才,大家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而已,不要对自己有太高的要求。”
他视线下移,在邓砚尘紧紧握着的锦盒上驻足,道:“官场不必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年轻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黎叔叔,”邓砚尘低下眼睫,“你相信我父亲是清白的吗?”
黎瑄没有接话,他与邓砚尘的父亲其实也只有几面之缘。
黎瑄的母亲同邓砚尘的外祖母交情颇深,他同邓砚尘母亲何景枝更自幼相识,曾同在一家私塾读书,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十四岁那年,黎瑄父亲遭人弹劾家中开始走向没落,皇命下来令他家中三代不许科考,不能为官。
多年寒窗苦读,被这般轻易地断了青云路。黎瑄消沉了一段时间后,拎着行李一头扎进了新兵营,开始替自己谋新的出路。
所幸后来他能力出众得到了许侯爷的赏识,一路提拔至玄甲军副将的位置,方才有了今日。
二十二岁那年,他小有成就回家探亲时,得知了何景枝已经同人定亲的消息,那人便是新科进士邓洵。
才子配佳人,黎瑄没有多说什么,大婚之日去喝了喜酒送上祝福后次日一早启程返回军营。
再次见到邓洵时,他被朝廷调遣至老家苏州府遂城县担任知县一职,带着何景枝母子一同举家搬至苏州府。
那一年,黎瑄带兵打仗途径苏州,又听闻他们刚搬家不久的消息,便顺路过去看了一眼。
他记得当时正赶上邓砚尘生辰,黎瑄来的匆忙并没有带什么礼物,只好将随身携带的短刃当做礼物送给了邓砚尘。谁知那孩子接过短刃后爱不释手,整日捧在手心里把玩着。
又过了几年后,他回京述职听闻朝廷派人下去地方处置贪官污吏,报回的名单上邓洵两个字格外清晰。
据说衙门的人当时是在妓院里寻见光着身子,已经暴毙而亡的邓洵。这件事传的沸沸扬扬,百姓都猜测他是死于寻欢作乐。一时间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邓砚尘同他的母亲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邓洵死后,她们母子过得很是辛苦,何景枝不断搜集着能为自己夫君正名的证据,四处伸冤求情。只可惜他们孤儿寡母举步维艰,何景枝拖垮了身子,临死前也没能等到还他夫君清白的那一天。
他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面前这个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少年。
良久后,黎瑄开口道:“你母亲选人的眼光不会有错,你父亲也很爱你的母亲,外面的传言不过是谣言并不可信。”
他伸手拍了拍邓砚尘的肩膀,就像在军营里同其他将士们打气地那般,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长大,背负的太多只会压垮了自己。”
邓砚尘点点头,没有说话。
黎瑄站起身道:“好了,你休息吧,明早就要启程了该带的东西都带好,我今晚还要陪你婶婶看灯会。”
他说这话时,眼里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
沈凛能愿意出门,这是一个好兆头。
邓砚尘由衷地感到开心,他送黎瑄出门时又絮絮叨叨的叮嘱了几句哪里的果子好吃,哪边铺子的灯最好看,哪里人多不易前行。
黎瑄打趣了他几句后,满面笑容地出了门。
酉时过后,外面的天逐渐暗了下来。
有些耐不住性子的百姓和小孩已经开始在街上放烟花,点河灯。
许明舒订了重月楼顶层的几间包房,又吩咐好府中小厮套了马车,天刚一暗便催促着母亲父亲还有黎瑄夫妇二人去重月楼赏月。
徐夫人怕许明舒在家中觉得孤单,想叫着她一块过去,许明舒摇了摇头,他们两对夫妻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有个能独处的机会她不愿意过去打扰。
“阿娘和父亲去就好,我就留下来和祖母一起给父亲准备行囊。”
徐夫人笑道:“这是正事儿,我女儿有心了。”
马车开走后,许明舒到了祖母余老太太房里,对着昨日列好的单子逐一检查着。
此去边境又要一年方能归来,缺什么少什么即便是寄信给家里送到军营也要一个月左右,许明舒尽量将一切用得到的准备齐全。
她心里极为不舍,此番重生后再见父亲也没几天,又要面临分离。
还有邓砚尘,随着她年岁见长,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府里肆意穿梭无人阻止的小霸王,如今她一个闺阁女子想再见到他就只能等到明年的除夕夜的宴席。
次日一早,玄甲军整装待发。
许侯爷同黎瑄并驾坐在骏马之上,身上皆是穿着厚重的甲。
徐夫人带着许明舒和沈凛乘坐马车出来送他们,朝他们招了招手。
帘子挑开的那一刻,邓砚尘看见沈凛后不想打扰他们夫妻讲话,默默地从黎瑄身边退开,站到了许侯爷身后去。
徐夫人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眼眶,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见状,许侯爷摸了摸许明舒的头,柔声道:“替爹爹照顾好你阿娘。”
“爹爹路上小心,记得多多给家中来信。”
许侯爷点点头,随即调转马头下达命令准备启程。
大军浩浩荡荡往前行,许明舒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脏一阵紧缩,鼓起勇气从马车里探出头呼喊道:“小邓子!”
闻声,邓砚尘骑在马匹上回过头。
许明舒看着面前挺拔的少年,眼眶不禁酸涩起来:“明年,你也要记得守约!”
邓砚尘笑了笑,朝她挥挥手后跟着部队一同离开。
她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约定,他也一样。
他们都在期待着明年寒冬相见时,再一次的花开。
第17章
次日,许明舒睡到日上三竿方才慢悠悠地和沁竹一起收拾东西,准备去宫里小住。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碧空万里,天朗气清,可许明舒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感到愉悦。
带着上一世的记忆,她再次入宫却是截然不同的心境。像是赌桌上的赌徒,身上背负着逆转家人命运,不像前世那般重蹈覆辙的使命。
进宫这件事对许明舒来说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即便没人指路她也是能摸得清地方的。
此时的许明舒站在宫门前,看着同最后记忆中有些许差距的宫墙,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光承帝赐婚于她和萧珩时,一时间引起朝野上下轰动。
靖安侯独女嫁了未来储君,婚期定后满宫上下都开始为这件事费心操劳,萧珩更是下令需事无巨细的准备着,连着宫墙都重新修葺了一番。
然而此时的萧珩还只是一个被幽禁的皇子,无权无势,同他有关的事根本不能引起这皇城中的人重视。
许明舒在沁竹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宸贵妃身边的贴身女使,昭华宫的柳姑姑已经亲自在宫门前等候着了。
见她过来,柳姑姑忙迎上来高兴道:“许久不见,姑娘越发标致沉稳了,若不是看着您从侯府的马车上下来,奴婢还以为天仙下凡了呢!”
许明舒笑笑,温婉道:“姑姑最会打趣我了。”
柳姑姑侧开身为许明舒引路道:“姑娘来的不巧,娘娘刚被陛下唤到皇后宫里议事,兴许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她不能亲自来接您,便吩咐奴婢在这儿候着。”
“有劳姑姑了。”
宸贵妃的住所名唤昭华宫,宫殿内以椒涂壁,雕栏画槛,琉璃为瓦,云顶檀木做梁。
举目望去,每一庭柱辄悬宫灯,流光将水殿云廊照得灯火通明,如坠幻境。
这宫殿是当年皇帝迎她姑母许昱晴入宫时,特意按着她的喜好重新修建的,一砖一瓦无不彰显着帝王宠爱的隆恩。
心心念念了半生的人,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来到自己身边,年近四十的光承帝倒是像个头次娶妻的毛头小子,极力按捺着心中的喜悦,事无巨细地为许昱晴入宫做准备。
光承帝已有发妻王皇后,出身于百年世家琅琊王氏,虽不是家主正房嫡出,却也是三媒六聘,拜过天地宗祠的,更是陪伴他从东宫一路走到今日。
许昱晴入宫后受封为宸贵妃,但人人都知道皇帝意属于她多年,若不是当年她家中一早便同沈国公家世子定下亲事,大靖的皇后之位本该落在这位极受盛宠的宸贵妃娘娘身上。
所幸宸贵妃性情不争,自幼生的温柔婉约,同皇后又是旧相识,入宫后二人情同姐妹倒也成了一段佳话。
许明舒跟在柳姑姑身后进了内殿,房间内的陈设同当年相比并没有太大变化。
宫女朝她行了礼,端来茶水果子,柳姑姑帮她安置好行李后,嘱咐道:“姑娘舟车劳顿就先在这里歇歇吧,若是困了便叫人送您去里间休息,奴婢还要去娘娘身边复命,就先不打扰您了。”
说完,柳姑姑正欲转身时,许明舒叫住她。
“柳姑姑。”
“姑娘有何吩咐?”
许明舒笑着看向她,一脸天真好奇:“陛下为何会叫我姑母去皇后娘娘那里议事啊,是出了什么事吗?”
女官应声道:“姑娘不必担心,近来皇后娘娘要斋戒礼佛为家人祈福,想将后宫之事暂时交给咱们娘娘打理,今日过去应当就是想商议此事吧。”
许明舒捏起一块果子,漫不经心地咬着又道:“可最近我听说好多人不想让姑母接手这件事,那姑母自己是怎么想的呀。”
女官叹了口气,“姑娘你是知道的,咱们娘娘性子清静,本是不愿接手的。可皇后娘娘却说这事儿放到了别人手里,她不放心......”
“啊,这样啊...”许明舒打断她,之后的事不必柳姑姑说她也是心知肚明,“那柳姑姑你快去忙吧,我自己在这儿玩一会儿就好。”
看着柳姑姑的背影一点点走远,许明舒将手中没吃完的半块果子丢回盘里,面上的笑容逐渐凝固。
听柳姑姑这样讲,便是如今她姑母还没有接过协理六宫之权,也就是说,此时的萧珩还并没有从幽宫里被接出来,认宸贵妃为母。
那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她便还有机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这一次,她绝对不会给萧珩接近她姑母的机会。
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也休想牵扯到她与姑母,以及靖安侯府身上去。
...
宸贵妃自坤宁宫出来时,面上疲惫尽显。
这几天因为皇后有意将金印交由她掌管,代行协理六宫之权这件事前朝后宫人心惶惶。
惹得宫里一些比她资历深,又为皇室孕育子嗣的嫔妃不满不说,皇帝早朝时递上来的折子也是纷纷劝阻他三思后行。
又赶上宫里一位皇子生母突然因病暴毙,满宫上下只她一个位份高又没子嗣的嫔妃,这个孩子十有八九是要落到她身边抚养。
突然要做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的母亲,许昱晴心里满是惶恐。
回到昭华宫时,天已经半黑了下来。
柳姑姑扶着宸贵妃迈入宫门,廊下流光溢彩的灯火映在她精致的面容上显得愈发好看。
宸贵妃生得一张标致的鹅蛋脸,乌发雪肤,面若春桃,一双杏眼似春水般潋滟,看人时顾盼生辉。
不知是不是没经历过生育的原因,虽已经年过三十,依旧肤若凝脂,身着常服整个人看着也如霞光明艳,如玉色映现。
宸贵妃走入内殿时,见许明舒正靠在贵妃榻上悠闲地看书。
见到自己嫡亲侄女,宸贵妃心头的阴霾顷刻间烟消云散,温柔地笑着道:“小皮猴子过来啦。”
闻声,许明舒放下手中的书册小跑几步到宸贵妃面前,揽住她的腰身撒娇道:“姑母,我好想你呀。”
宸贵妃笑着拍了拍她的背,“嘴上说想姑母,也不说进宫来看看,我叫你过来你也在家磨磨蹭蹭了好几天。”
许明舒将脸在她怀里蹭了蹭道:“我想送阿爹返程再过来陪姑母嘛。”
宸贵妃笑容满面地朝身边宫女招招手,示意她们下去准备晚膳。
“等了这么久,肯定很无聊吧,和姑母说说今天下午都做什么了。”
许明舒拉着宸贵妃的手走到书案旁坐下,指着她方才看着的两本书道:“我在姑母这里寻了几本书,看到些有趣的故事。”
宸贵妃沏着茶,漫不经心道:“什么有趣的故事,说来听听。”
“这本《魏略》和《汉晋春秋》上都记载了一个故事,魏文帝曹丕于黄初二年赐死甄宓甄夫人后,郭夫人心疼其子曹叡年幼丧母收他为养子,多年来视如己出。然而曹叡心中一直对其生母死因心存疑虑,疑心是郭夫人当年加害于甄宓,于是在他登基后不久,便逼杀养母郭夫人,追封其生母甄宓为太后。”
许明舒放下手中的两本书卷,状若不经心地问道:“姑母,你说这书上记载的是真是假?若是真的,那这郭夫人岂非是养狼为患?”
闻言,宸贵妃手中的茶盏滑落,滚烫的茶水洒满了她的衣裙。
许明舒急忙站起身欲拿帕子帮她清理,可宸贵妃却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问道:“明舒,你告诉姑母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许明舒皱眉,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望向她,不解道:“姑母,你在说什么啊,我不明白。”
宸贵妃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最后像是失了力气般松开了手。
明舒一个闺阁里的小姑娘能知道什么,就连她自己都是今日被皇帝传唤过去方才知道宫里有位贵人因病去世,留下个十几岁的皇子无人照看。
后宫中的女子替皇室生儿育女,抚养子嗣本就是天经地义,更何况她身居贵妃之位却多年来无所出,若是连皇帝皇后这点请求都不答应,不免有些肆意任性,德不配位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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