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萧珩低下眼睫陷入沉思。
几日后,一组行刺暗卫自京城前往边境。
只是让萧珩没想到的是,他下达的指令是叫靖安侯受伤暂时没有带兵的能力,却不想不知怎的许侯爷竟死在了返程途中,尸骨无存。
他一贯少年老成,喜怒不言语色,得知消息后竟是第一次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玄甲军虽战无不胜,但有极度依赖主将的问题所在,朝廷失去了靖安侯就如同断了半边羽翼。
更何况,倘若一朝东窗事发,他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许明舒。
萧珩隐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握着拳,内心焦躁不安。
她失去了最爱她的父亲,萧珩有预感,横在他与许明舒之间的恩怨已经积攒到了顶峰,她不会轻易原谅他了。
自那日在石阶前杖毙了一众宫人后,许明舒整日将自己蜷缩在床榻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每次萧珩下朝回来看她,刚一走近,她就会发疯一般地大吼大叫,用身边一切够的到的东西向他砸过来,拼命地撕扯摔打着,直至筋疲力尽。
萧珩几次被她抛过来的东西砸得头破血流,他也不恼,任由着她发泄。
待到她浑身脱了力,事先喝下的安眠药物起了作用时,萧珩从背后将许明舒拥进怀里,轻声安抚着。
四年前,他母亲程贵人因宸贵妃而死。
四年后,他阴差阳错害死了她的父亲靖安侯。
萧珩抚摸着许明舒柔顺的头发,细数着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如今的他们都手上都沾染了对方亲人的鲜血,仇恨成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分也分不开。
这样也好,他想。
一个人怀着怨恨隐忍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太痛苦了,那些嘶吼、眼泪、挣扎都只能隐藏在黑夜里,小心着不能被人发现。
现在他们两个血淋淋的人相拥而卧,倒也成了一种依偎。
左右,他们都已经是万劫不复。
萧珩拥着许明舒的手臂紧了紧,他将脸埋进她的脖颈,嗅着她周身淡淡的花香内心有了片刻的安稳,轻声道:“小舒,你忘了从前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即便夹杂着两代人的恩怨纠葛,他心里最珍视的只有她,此生除了阿娘以外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也只有一个她。
终于等到了能为他阿娘报仇的这一天到来,萧珩却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有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孤独感。
他已然一无所有,不能再失去许明舒。
只要她愿意,他余生什么都愿意为她做。予她皇后之位,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帮她重建靖安侯府,重振玄甲军威名。
只要她愿意......
怀里的人睡着了,没有应声。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系列事,早已让萧珩身心俱疲,他拥着许明舒,没一会儿便沉沉地陷入梦乡。
屋内一片死寂中,怀里的人睁开眼睛,目光格外的清明。
梦里无边的黑暗吞噬着她,许明舒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连呼吸也变得愈发艰难。
宸贵妃、高公公、裴誉、还有她父亲母亲各张面孔在她眼前打转,各种熟悉又不熟悉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或是指责,或是咒骂。
“明舒......”
一阵清脆柔和的声音响起,唤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清晰。
许明舒自深渊中抬起头,看见了身着盔甲手握银枪,站在光下的邓砚尘。
他那双望向她的眼睛明亮而又清澈,满含笑意。
邓砚尘朝她伸出了手,笑着道:“别怕,到我这儿来。”
许明舒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试探着将手伸了出去。指尖相触的那一刻,邓砚尘身上的寒意传递过来。
来自边境清爽的风穿过梦境,吹走了冬日里的阴霾,许明舒被他牵着走出了黑暗。
再次睁开眼时,天光已然大亮。
许明舒躺在床上,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身上单薄的里衣被汗水打湿。
暖阳透过窗户照在她梳妆台前,有什么东西在阳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亮,许明舒抬手欲遮眼时,看清了桌上发光的物件。
是邓砚尘送她的明月簪,白玉同金色的簪身交相呼应,将四周映照得亮堂堂。
那一瞬间,她想见邓砚尘的心思再也控制不住。
正焦急着起身时,寝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沁竹欢快地跑进来挥舞着手上的纸张道:“姑娘,小邓公子给您来信了!”
第21章
邓砚尘行事谨慎, 送过来的信套着靖安侯家书的封皮。
且他这个人一向寡言少语,写信也是简明扼要绝不多一句废话。许明舒手指触碰到信件时,心中升起一阵失望, 薄薄的一张纸, 兴许只有三言两语。
许明舒赌气地展开信封,手中一滑, 从信封口里面掉出来一节发着嫩芽的柳枝。
而里面的确只有一张单薄的白色宣纸, 邓砚尘工工整整地在上面写了十个字,“江南无所有, 聊赠一枝春。”
沁竹看着自家姑娘莫名其妙地盯着那张不知写了什么的信,看了许久,面露喜色不说最后耳廓居然红了起来。
走近欲替许明舒安置那一截柳枝时, 许明舒快速合上书信自己先行将那柳枝捡起来, 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里观赏着, 随即问道:“就这些吗?他可还有叫人带什么话吗?”
沁竹摇了摇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姑娘不如去宸贵妃娘娘那里看看,侯爷寄回来的家书先行交给娘娘那边过目了,兴许有些事侯爷交代过了小邓公子就没再复述......”
许明舒颔首, 觉得沁竹说得有几分道理, 她立马梳洗打扮换了身干净的衣裙前往姑母宸贵妃寝殿里。
殿内, 宸贵妃靠在榻上看着手中捏着靖安侯送来的家书, 面上一片喜色。
见许明舒过来, 宸贵妃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坐。
许明舒欢快地跑到姑母身边,靠着她撒娇道:“姑母, 爹爹怎么突然寄信到宫里来了, 可是有什么急事?”
宸贵妃眉目柔和,拉过许明舒的手放置在自己掌心里, 轻声道:“是我有急事同兄长商议,叫人八百里加急送信到军营,所以你爹爹才会寄信过来。”
她大约能猜想到姑母找父亲商议何事,
许明舒祖父祖母去得早,侯府虽是有继室余老太太妥善打理着,但毕竟不是血亲,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姑母宸贵妃便在心里形成了长兄为父的概念,平日里拿不了主意的也会及时同她父亲商议。
她甜甜地笑着,故作不知情的问道:“那姑母的问题解决了吗?”
“算是解决了吧,你进宫也快有一个月的时间了,兴许也应当听说七皇子生母病逝,陛下有意将他过继给我做养子这件事......”
宸贵妃叹了口气,抬起头看向窗外道:“原本姑母想着,姑母此生身受陛下隆恩却未能给皇室增添子嗣,且身居贵妃之位合该尽职尽责抚养皇子,替陛下分忧才是。可那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姑母心里担忧的很......”
许明舒点点头,感慨道:“十五岁,的确是已经能自立的年纪了。爹爹这个年纪时,都已经不知打了多少胜仗了呢!”
闻言,宸贵妃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所以姑母心里拿不定主意,这才写信想询问下兄长的意见。”
凭她对父亲的了解,他不会同意姑母认七皇子为子这件事。
前世,她误打误撞闯入幽宫发现了浑身是伤,昏迷在地上的萧珩,立即叫身边的人将他抬回了昭华宫,并叫太医过来医治。
萧珩身上各处都是伤痕,最为严重的是后脑被重物的锤击伤,这叫他很长一段时间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没人搀扶着连房门都没办法走出去。
许明舒自认为是自己救了个生得好看的小哥哥,正义感爆棚的每日跟在他身边照顾着。
直到有一日,光承帝前来看望宸贵妃和受伤的萧珩时,随口问了许明舒一个问题。
“明舒丫头,你家中只你一个,想不想要个兄长来陪着你啊?”
许明舒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萧珩,把头点的如同小鸡啄米。
光承帝笑了笑,命人当即拟旨,将七皇子萧珩归于昭华宫宸贵妃名下抚养。
事后,许明舒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同她父亲讲时,许侯爷眉头一直紧锁着,更是当晚写了三封信派人送进宫转交给宸贵妃。
如今想来,这整件事漏洞百出。
许明舒年纪小,尚且看不清里面的弯弯绕绕,平白做了光承帝桌上的一枚棋,但这不代表许侯爷会想不明白。
所幸这一世,光承帝的计谋没有得到施展,至少到现在为止,他们父子之间的一切恩怨纠葛尚未牵扯到她和她姑母身上。
宸贵妃收了信,随口问她道:“从前你小的时候一直吵着想要个哥哥,如今姑母不抚养七皇子,没个日后能走得近的哥哥陪你会不会觉得遗憾?”
许明舒摇摇头,“要哥哥做什么?我马上就是要做姐姐的人了!”
宸贵妃笑了笑,“姑母正准备和你说这事儿呢,你母亲怀有身孕,约莫今年夏日就能诞下子嗣。陛下体恤你父亲特许他赶在端午前回京,军中的事可在他离开后交由黎将军和杜将军打理,随行的亲卫里有一个你应当是认识的,姓邓。”
“真的吗!”
闻言,许明舒激动地站起来蹦蹦跳跳,满面欣喜之色。
“你这孩子,吓了姑母一跳!”宸贵妃按着心口,又道:“阖家团圆再填子嗣,今年的确是诸事皆宜的一年啊。”
许明舒上前拥抱着宸贵妃撒娇道:“到时候姑母也回家小住几天,咱们一家人也好久没聚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了。”
宸贵妃笑着应了声,伸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
一种莫名的欣喜与期待涌上心头,邓砚尘要回来了,今年想再见到他便无须等到除夕夜了。
兴奋之余,许明舒突然意识到,黎将军留在边境军营,邓砚尘跟着其他亲卫返程后留在哪里?
沈凛不喜欢他,他更不会主动出现在她面前惹她厌烦。
大军离京后校场空无一人,他又该何去何从。
许明舒心里一阵五味杂陈,她的小邓子不过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平常人家孩子正是调皮捣蛋无忧无虑的年纪里,他却过了半生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生活。
……
入了春,京城的天气一日胜过一日暖和。
萧珩身上的伤养了这大半个月已经全部恢复,在太医的悉心调养下眼睛看物也逐渐清晰。
他住在东宫的这段时间,太子请了翰林院的庶吉士每日过来讲学给他听。他看不见,庶吉士便一字一句缓慢地念下书本上的内容。
东宫有装备齐全的练武场,每日闲暇时间他都会过去练箭,弓绳摩擦着拇指上的扳指,萧珩全神贯注,就像是他阿娘时刻在身后望着他那般,一刻都不敢松懈。
在这里,没有人逼着他认别的女人做母亲,也没有人肆意欺辱他。他可以无需掩饰地每日骑马练箭,读书写字。
日子过的平淡且安稳,就仿佛整个皇宫里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在某间不起眼的殿宇里,曾有一位柔弱女子受皇权压迫,失了半生自由不说最后连性命都丢得那般轻而易举。
萧珩拉着弓绳的手紧了又紧,直到掌心剧烈的刺痛难以忍受时,他才泄气般地松开手。
虎口的位置被磨破了皮肉,隐隐渗着血丝。
萧珩面不改色的那帕子随手擦了擦,突然间似乎是想起了些什么,他停下动作陷入沉思。
皇帝大费周章想逼死他生母,极大原因是想为宸贵妃寻一个可靠的子嗣,从而让她稳坐贵妃之位免受争议。
他本以为此事板上钉钉已无他挣扎的余地,未曾想宸贵妃突然生了病,且从她养病到现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人再到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宸贵妃也丝毫没有表现出像是对此事知情的样子。
这一度让萧珩陷入怀疑,可方才看着自己虎口磨出的血迹时,萧珩突然回想起一个被他忽视的细节。
那日同太子萧琅前往昭华宫,即便他视力有损也明显感受得出,宸贵妃的侄女在看见他时露出的恐惧之色。
在萧琅同宸贵妃聊家常时,那姑娘侯在一边帮着宫人给他们二人沏茶。萧珩抬手欲饮时,瞥见白瓷茶盏上留下的一抹红。
他眼睛虽看远物还有些模糊不清,但离得近了还是可以辨认的出茶盏上一抹红是何物。
那是一个带着指纹的血印,小小的虽不明显,但血迹尚且湿润。
萧珩抬起头,借着饮茶的空隙看向站在他身侧倒茶的姑娘。她精心呵护的指甲里,还有着明显的血迹。
她戳破了自己的掌心。
这一点点在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如今回想起来萧珩几乎可以确认,宸贵妃以及她宫里的人对他的事并非毫不知情。
暮色沉沉,萧珩抬首看了一眼天边只剩一抹余红的夕阳,他擦了擦额角流淌下来的汗水,打算换好干净衣服去宫里寻皇兄萧琅,一起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他到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萧琅正站在后花园的石桥上等他。
萧珩脚下的步伐放快了些,直到走到萧琅身后,他都没有察觉,依旧望着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
萧珩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桥对面的湖心亭上,宸贵妃背朝着他们端坐着,而她面前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姑娘捧着一束火红的花正站在亭子里翩翩起舞。
宫人提着的灯将她周身映照的如同发着光一样,举止投足间如月光潋滟。
萧珩侧首看向萧琅,轻声提醒道:“皇兄。”
萧琅回过神,看清身后的人时含笑道:“来了,母后已经备好的晚膳就等我们过去了。”
萧珩点点头。
萧琅微微侧首,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感慨道:“你知道传说里的月驾车之神叫什么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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