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烟年极快地翕动嘴唇:皇城司正追查细作,近日你要多加小心。
燕燕面色微凝,笑道:“劳烟娘子记挂,我近来一切都好,今日出来买些茶,回头送给我家大娘子。”
她也以唇语回应:有所耳闻,只是此事颇为古怪,指挥使也不知皇城司为何突然发难。
烟年又与她正常闲聊,中间飞快插一句:燕燕,那日我去觐见太后,她发觉了我是周人,但不知为何,她没有捉拿我。
燕燕眼角古怪地一抽,十指蓦然抓紧了茶饼,下意识地四下张望一圈。
烟年知道,她定是怕自己叛变了。
做细作日久,长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只会觉得无人真正可信。
叶叙川其实并没有说错,他们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警惕、猜疑,这都是刻入了血骨的脏东西,余生都无法摆脱。
所以,她无声地塞了一颗冰凌子到燕燕手中,并以极为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燕燕一愣,明白了烟年的意思。
烟年和燕燕都是最高等级的细作,知道的秘事太多,所以格外危险,北周为防细作背叛,会以冰凌种控制他们,一旦断了解药,便会在月圆之夜体会挖心剖骨的痛苦。
好的能撑过半年,体质差些的,只需三个月便要脏器衰竭而亡。
烟年不会背叛,因为她怕疼,还惜命。
即使被叶叙川拿匕首抵着胸口,也一刻不停地想着脱身。
对,烟年不会背叛……
燕燕深吸了口气,保持着笑容:“我还是喜欢方山露芽,初尝清甜,后头微苦,这才显韵味呢。”
在侍卫们瞧不见的地方,她眼里满是凝重之色,沉着道:烟年,你先按兵不动,万不可中引蛇出洞之计,待风声过去再设法脱身,你这半年劳苦功高,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蒺藜、指挥使都会帮你。
烟年扯动嘴角:好。
两人私下以唇语飞速交谈,表面上却还言笑晏晏,烟年笑着炫耀叶叙川送她琵琶,燕燕也假笑着捧她的场。
忽然,烟年问道:我年后准备回乡,等这场风波过了,你也向指挥使乞休罢,咱们两人结伴回乡。
此事早已说定,她其实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没想到燕燕先是一愣,随即移开了目光。
这点犹豫逃不过烟年的眼睛。
她顿觉不对劲,忙追问道:不跟我走了吗?
燕燕有些心虚,抿了抿嘴。
那两枚酒窝又浮现在她脸颊上。
她嘴上道:“叶大人对烟年姐姐可真好……”
然后用唇语道:烟年,此事说来话长,我遇见了一个很好的人,想为他留在汴京,便不跟你回去啦。
*
烟年满脸阴沉地回了府。
回屋关上门,才重重骂了一句:“大爷的!”
“谁的大爷惹了烟姐呀?”
翠梨送上清茶降火。
烟年一饮而尽,冷笑道:“一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罢了,见燕燕长得好,非说要娶她,燕燕居然上了他的鬼当,还说要为他留在汴京。”
翠梨沉吟:“见色起意?小燕姐哪有什么色好贪啊?”
“烟姐,莫非你听说过那个……那个登徒子?”
“没有。”烟年道:“我专门探听高级情报,五品以下统统不屑一顾,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府衙芝麻吏,我上哪儿听说过他去?”
翠梨道:“既然娘子不认得他,小燕姐也信任他,那他定不是个坏人吧,若是大族出身,说不定他俩也算门当户对,佳偶天成了?”
烟年气得拍桌:“你帮哪边的!都怪这臭男人,燕燕都不跟我回北周了。”
翠梨安慰她道:“烟姐,小燕姐她聪慧机灵,既然想留下,那就留下呗,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呀,若论起来,物产还比北周丰富些呢。”
烟年何尝不懂?
她臭着脸,喝下一口凉茶:“我还真能把她绑了不成?她爱留下便留下,大不了我一个人回去。”
翠梨嘿嘿一笑:“别回得太急呀,没准还能喝一口小燕姐的喜酒呢。”
烟年狠狠瞪她一眼,从怀中翻出燕燕的护符,扔在桌上。
平安两字分外扎眼。
看了片刻,她叹了口气,又将护符收回怀中。
“罢了,大不了我一个人回去,盖房子时给她留上一间,对方真是良人也好,若非可托之人,她至少还能回来找我。”
*
指挥使无故失踪,烟年的金盆洗手计划又一次搁置下来。
这些日子,外头萧索肃杀,满街都是黑甲的皇城司卫兵,他们的长靴踏过遍地金黄落叶,带走一个个他们认为可疑的人。
燕燕和烟年身份做得极好,俱是安全的,只有蒺藜比较危险。
那日让乌都古穿信却扑了个空,几天没有这小子的消息,烟年也有些着急,拐弯抹角地向叶叙川打探皇城司动向。
叶叙川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随口道:“皇城司不由我管辖,太后娘娘既然想抓捕细作,让她抓便是。”
烟年暗自咬牙。
什么叫让她抓便是!这一场折腾下来,多少细作和无辜之人会因此送命啊!
她垂首道:“我只是怕此举惹怒了北周,铁骑南下,家乡又要遭殃。”
“不会,”叶叙川道:“使团年后便要启程,北周那官家再昏庸,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上滋事。”
烟年略略放下了心。
叶叙川捻熄灯火,又淡淡添一句:“况且,细作什么脏活都做,知道的东西太多,用他们的人也未必放心,皇城司这番一闹,正给了他们主子弃卒保帅的机会。”
他道:“若他们的统领够狠心,选无亲无故的小孩来做细作,那他们死后,连抚恤都不必出了。”
烟年脸色蓦地一白,幸好夜色暗沉,旁人看不真切。
“歇息吧。”叶叙川漫不经心道:“这都不是你该操的心。”
*
烟年每逢神经紧张之时,总是易做噩梦,这次午夜梦回,她恍惚看见蒺藜置身于阴影之中,四周烛火重重,是皇城司狱那间最深的水牢。
他像当初的鹤影那样毫无生机,血水与汗水顺着脸颊淌下,奄奄一息地叫她:“烟姐……救救我……”
“救你?”一道气定神闲,温和轻柔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她是我的女人,为什么要去救你?”
烟年悚然一惊,冷汗簌簌而下。
多年细作,令她在梦里也无法活得像个人,见此情形,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救蒺藜,而是:他究竟吐露了多少,可有供出自己么。
犹豫一瞬,强大的忍耐力压住了恐惧的生理反应,她摇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他被这般责罚,可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叶叙川笑道:“他没犯任何错,只是被抛弃了罢了,还记得当初我们下过的那盘棋么?他就是被你弃了的那枚废棋子。”
他凑近烟年耳边,话音中如淬了毒,满是高高在上的轻蔑戏谑。
“你今日舍弃了他,明日你的故国就会弃了你,也是,谁会正眼看见不得光的老鼠呢?”
“用是自然千好万好,可是用完了就会嫌脏,嫌累赘,你那么聪明,应当明白兔死狗烹的道理,对么?”
“现在,给我卸下这张画皮。”
话音未落,他扬手撕下烟年的假面。
烟年浑身巨震,惊慌尖叫,跌倒在铜镜前。
铜镜里映出鲜血淋漓的脸,像是自己,又像是母亲。
时隔十二年,她们好像步入了一个绝望的轮回,出生,生长,堕入不归之途,然后……不得善终。
这梦做到这里,烟年便猛地惊醒了过来。
她恹恹起身,妆镜中映出憔悴的面容。
这脸上没有半分笑容,满是麻木与疲惫。
皇城司追捕之下,指挥使又能挺多久?燕燕拒绝随她回去,蒺藜了无音讯……她闭上了眼,顿觉今年的秋格外肃杀。
正发呆时,忽地门前珠帘一动,翠梨挑了帘子进来。
烟年抬头,不由一愣。
她从未在翠梨脸上见过如此焦灼的神情。
“娘子!”翠梨压低声音,急切道:“不好了,快随我去一趟东池院!”
第31章
翠梨心急如焚, 勉强维持镇定神色,其实衣袖下的帕子已经被搅得不成型了。
烟年比她沉着,在前去东池院途中, 不露痕迹地向后扫了一眼,轻声道:“柴房是么, 我自己去便是, 你去把丫鬟们赶走。”
翠梨这才发现了遥遥躲在树后的几个丫鬟,顿感羞愧难当:做了那么多年细作,竟还会犯此等低级的错误。
她点了点头,立刻前去打发人。
烟年则摇着小扇,假作赏荷, 脚步悄悄往东池院前去。
东池院荒废已久, 只有三两下人会不定时前来洒扫, 门上落了锁,庭中伸出两根老树枝桠,看着分外凄冷。
烟年走到门前, 脚下忽然一顿。
她闻见了空气中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来不及多思考,她静观四下无人, 墙头也无暗卫值守, 迅速从墙边坍塌的狗洞钻了进去。
专业细作,干惯脏活, 钻狗洞毫无心理负担。
她拍了拍裙摆,拔下发钗握在手中,推开柴房门。
血腥气顷刻充满她的鼻腔。
蒺藜伏在茅草堆上,面色脆如金纸, 双臂与腰侧的伤口简单扎了两条残布,额上的淤青触目惊心。
血浸透了布条, 他在烟年震惊的目光中昂起头,对她虚弱地一笑:“烟姐。”
*
蒺藜是逃来的。
不知何人出卖了他,皇城司清晨摸到了他藏身之处,可怜蒺藜大清早被惊醒,漱口都没来得及漱,便开始了逃命之旅。
边逃边骂那无名同僚缺德,自己把他当战友,他拿自己当业绩!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一人逃,一伙人追,蒺藜试了各种躲法:伪装成路人,藏入女子香闺,趴房梁……但总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三日后,体力消耗殆尽,山穷水尽之时,只能跟着乌都古的指引,藏到了叶府的柴房中。
今晨,乌都古带翠梨找到了他。
翠梨这些年被烟年护得太好,没见过世面,遇到此情此景,吓得六神无主,连忙去告知了烟年。
蒺藜拖着满身伤口,在此苦等多时,直到见到烟年站在面前,他才彻底安下心来。
“烟姐?”
烟年不答。
蒺藜顿感不妙,模模糊糊睁开眼,烟年的脸逆着光,看不出神情如何。
烟年知道,她应该立刻把蒺藜赶走。
是的,立刻,多一秒都不行,优秀的细作应当有宏大的格局,隐藏自己直到最后一刻,成为累赘时则慷慨赴死,一切为了任务。
为了伟大的、该死的任务。
如果今日指挥使站在此处,蒺藜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她闭了闭眼,艰难开口道:“蒺藜……”
蒺藜的声音染上哭腔。
“烟姐,我想活,你别赶我走。”
*
烟年顿住。
蒺藜哭了,这是他第二次在烟年面前哭。
上一次是烟年觉得他不顶用,准备把他送还给指挥使,蒺藜不想回去,抱着她的腿哭了大半宿,害得她差点误了次日的琵琶演奏。
烟年被他哭得脑瓜子生疼,心一软,捏着鼻子留下了他。
这一次,他通身伤痕、奄奄一息,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小柴房中,求她不要赶走他。
两腿受伤,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逃了,烟年就是他最后的庇护所。
“烟姐,”他乞求道:“我躲在这儿极为隐蔽,叶叙川他不会发现的,待得风声稍松,我就立时离开,绝不会碍烟姐的任务。”
烟年心里苦笑。
他想得真天真,不被叶叙川发现,这怎么可能呢?
他在这里待着,需要药,需要冬衣,需要餐食……自己能护住他一时,能护他两三日,可再长下去,迟早要被发觉的。
若是他被叶叙川发觉,移交给皇城司,那就真的全完了,她,蒺藜,燕燕,老周,一个也逃不掉。
细作营教过她,小不忍则乱大谋,行事当以大局为重。
不过是一个蒺藜而已,这货来汴京两年半,乐乐呵呵,一事无成,抛弃掉一个没用的他,来换自己不暴露,是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
可是……
烟年闭上眼。
可是他才十八岁,一切权衡利弊,对他来说都太残忍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烟年不是指挥使,她永远也无法如此冷酷。
所以,她蹲下身,纤细的掌骨牢牢扣在蒺藜的肩头。
“留在这里,一步不准出这间柴房,拿着这个。”
烟年从怀中取出燕燕的那枚小护符,塞在蒺藜手中,蒺藜刚要接下,烟年忽地把手一缩,皱了皱眉,沉吟道:“……不成,若是我……”
角落里堆着陈柴,她蹭了些血迹在护符上,随即把它扔在了柴禾堆的空隙中。
“这样好些。”
她抓住蒺藜的头发,逼迫他保持清醒,一字一顿道:“接下来我说的这番话,你要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当他找到你,审讯你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准错,听见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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