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了拍燕燕的肩:“做细作久了,真心便难以交托,能遇到一个倾心相许的人,算是极幸运的了,你好生与你那梁郎花前月下,我这儿不必你担忧。”
燕燕笑道:“好,等我有朝一日穿上凤冠霞帔,定要请你坐头排观礼。”
烟年冷笑道:“等我气死叶叙川,也要邀你去他坟头跳大神。”
*
烟年这回被气得厉害,连午夜梦回都是叶叙川傲得二五八万的影子。
她梦见自己抱起琵琶,去到宫宴上演奏。
穿过重重帷幔,灯火通明,鱼丽宴起。
叶叙川就坐在高台之上,左手揽着一个珠环翠绕的艳姝,膝上趴着一个清秀楚楚的少艾,背后还有雍容贵女为他斟酒,好不热闹。
那贵女斟着斟着,便与他缠吻在一处。
涂了鲜红丹蔻的手指往上移,轻轻扫过他俊美的侧脸,好像一串爬动的瓢虫。
烟年恶心得恨不能自戳双目,却自虐一般地移不开目光。
——原来他真的很快活,没她在身边之后,他左拥右抱,只有更快活。
叶叙川还耿耿于怀她骗他一事,自己骗了他不假,可难道他就多深情么?他早就知道她不单纯,不也顺水推舟地容她接近了吗?
既然两人心照不宣,各取所需,那自然也该好聚好散,凭什么把她拘在这里坐牢。
叶叙川一边与女子亲吻,一边挑衅似的看她一眼。
这一眼如生了勾子,勾得烟年手脚发颤,难堪至极,从梦中生生惊醒。
华宴猝然而终。
冷夜如霜,时闻夜鸮鸣叫。
她抓起床头茶盏,往地上狠狠一掷。
黑暗之中,烟年喃喃道:“叶叙川,你最好别后悔。”
*
如此辗转反侧一夜,次日,烟年起了个大早,一扫前日郁恨,描眉画眼,破天荒换上了最显腰身的衣裳。
做完这些后,她一声不吭,推门而出。
这回居然未受到侍女的阻拦。
转念一想,大约是自己昨夜太憔悴,叶叙川看了解气,觉得没必要接着关她,于是允准了她在夏府中走走。
正给了烟年可趁之机。
她眯眼看天色计算时间,日头走到辰时一刻时,从衣服堆里摸出最轻软的手帕,朝上面抹了几把海棠香膏,拎着出门了。
行至夏府垂花门边鱼池,她假意观鱼,手上微微一松,手帕便随风飘出了垂花门。
正飘到晨起去请安的少年脚边。
夏修文乃夏骧长子,时年十八,尚在科考的汪洋中沉浮,每日披星戴月去国子监读书,唯有清晨要往来二门,去给长辈请安。
今日本是寻常的一天,不寻常的只有突然飞来的这方手帕……
他并未多想,弯腰拾起,不自觉在手中捻了捻。
手帕触感绵软,散发淡淡的海棠香。
“呀,”他听见女人惊诧的声音传来。
夏修文抬起头。
见到烟年的第一刻,他饱读诗书的脑袋空空如也,一个形容词都掏不出来,只余二字:惊艳。
女人着淡雅的雨过天青色褙子,梳简约妩媚的堕马髻,雪光映在她美艳的脸庞上,令本就腻白的皮肤更光润如玉。
隔着一道垂花门,她对他屈膝行礼,说不出这礼与其他人家的小娘子有何区别,但就是格外婉转动人。
“夏郎君。”她柔声道:“可否将帕子还给我?”
夏修文一呆,半天才回过神,连忙把帕子递回去:“……抱歉。”
烟年接过,手腕不动声色地蹭过他指腹。
夏修文脸顷刻红了。
*
那夜过后,叶叙川再也没有造访过夏府,许是年关底下格外忙碌些,他没心思再来找她的茬。
又或许,那一晚他是喝醉了酒,才大半夜来夏府见她,毕竟按他平时的高傲作派,是绝不会做出如此有失品格之事的。
然而……不管他在想些什么,都无法阻挡烟年战斗的步伐。
她借口工作,悄悄地引诱她最新的猎物。
夏修文心思单纯,从不涉足风月场所,自然也没见过烟年的手段,烟年只略施小技,便成功使其晕晕陶陶,找不着北。
因为进展过于顺利,竟然令烟年感到恍惚。
她有多久没有这么轻松地达到目的了?一月?一季?半年?好像去了叶叙川身边后,她就一直灰头土脸,接连碰壁。
由此可证,与其卖力工作,不如接对任务,没有干不出的业绩,只有不动脑的细作。
为了金盆洗手的明天,烟年再次咬牙,迎难而上。
第37章
“元夕灯会?”
夏修文面露难色:“我倒是无碍, 只恐你出不得府。”
这些日子,烟年满口胡编乱造,让夏修文真以为她是个出身卑贱, 被大人物抛弃的小侍妾,平时不得出门, 日子艰难, 才对他一见倾心。
虽隐隐知道这样的女子不是他该招惹的,但夏修文心中仍存着侥幸:古往今来救风尘的故事可不少,红拂女不也随李靖夜奔,成就佳话了么?
若不被人发觉,应该也是无碍的吧……
烟年也明白他心思, 在墙边装作替植物修剪枝桠, 隔着一面花窗, 用侍女们听不见的小声道:“文郎不必担忧我,我自有法子出来的。”
“可是……”夏修文犹豫。
烟年轻声道:“我从前出身不好,在烟花之地度过了许多年岁, 年年都陪着不一样的男人游览灯会,时刻曲意逢迎着, 未得一刻开怀。”
“我便一直想, 若有朝一日,我有了心仪之人, 一定要与他过一回畅快的元夕节,猜谜、赏月、放河灯,不求天长日久,只留下吉光片羽即可。”
她仰起头, 自花窗间隙露出清凌凌的双眼,乞求地望向窗外的夏修文:“就一回罢了。”
除了叶叙川, 天底下怕是没有人能抗拒这一顾。
热血霎那间涌上心头,他重重答应道:“好。”
*
烟年出门的方式很粗暴。
元夕当日,她对看管她的侍女道:“我今日需出府一趟。”
侍女几乎顷刻道:“不成。”
烟年奇道:“为何不成?叶大人亲自来府上敦促我,我近日颇费了些功夫,才将夏郎君勾上了手,眼下正是让他死心塌地的好时机,怎么还不让我继续了呢。”
侍女卡壳,支吾半天,不知如何作答。
遇见烫手山芋,及时将其甩给上级,这是做下属最基本的美德。
侍女不敢定夺,颠儿颠儿地去联系上司,果不其然,一时辰后,她碰了一鼻子灰,臊眉搭眼地回了府。
那垂头丧气的小样儿,一瞧就是被大骂了一通。
烟年笑呵呵问道:“怎么说?”
“不成。出门一事你便别想了,头儿说必须好好看管着你,不能让你逃了,也不能让你接触外人。”
烟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不让我逃,不让我接触外人?”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
“怎么?”侍女道。
“没什么,”烟年笑了一笑道:“只是想着,你在此处当差也颇为辛苦,我还是安分些,不给你添麻烦罢。”
“来吃个金桔。”烟年从枝头摘下一只小桔子,放在侍女手心:“橘子过了季,幸好屋里还种着四季常绿的果树。”
侍女第一次遇到那么和蔼的任务对象,教她本事,还请她吃金贵水果……于是一边吃了那金桔,一边感动道:“谢谢烟年娘子体谅,唉,只希望大人早日将娘子接回府中,这夏府冷清,可远不如咱们府上方便呢。”
烟年不语,拢着袖子微笑。
片刻后,侍女又一次沉沉睡去。
烟年站起身,洗净指甲缝中暗藏的蒙汗药。
“回府?你家大人还卯着劲儿与我置气呢,”烟年冷笑道:“正好,我有一顶帽子,不知当送不当送他。”
*
月上柳梢,圆满地悬在天际,满城雪光与千万盏灯光交相辉映,将汴京城照得明如白昼。
元夕之日,街上玉辇雕车,青牛白马,人流密集如织,好像整座城的人都走上了街头,相携穿行于华灯之间,笑语盈盈,暖香浮动,好个繁华的夜晚。
夏修文捏一盏花灯,忐忑不安地等在约定之地。
同窗经过他身边,调笑道:“哟,这是在等哪家闺秀?”
思及自己等的只是个卑贱的琵琶伎,夏修文顿觉丢脸,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何她迟迟不来……莫不是在拿他寻开心么。
正烦恼时,忽地身后传来轻柔的呼唤,回身一看,竟是烟年。
她大概是一路奔跑而来,脸颊上还带着红晕,风尘仆仆,分外惹人怜爱。
“抱歉,我来晚了,”她笑道:“出了些差池,好在都安排妥帖了。”
夏修文讷讷颔首。
烟年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只药师面具戴上,又给夏修文买了一只钟馗面具,提醒他道:“汴京识得我的人颇多,保险起见,还是稍遮一遮面罢。”
戴上了面具,夏修文心中一下轻松不少。
或许这正是男人喜欢造访勾栏的缘由,他们不需要对勾栏里的娘子负责,也不必以真情搪塞她们,只需钱货两讫,便能买来一段惬意时光。
烟年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思?也识趣地不提以后,只开开心心拉他四下游玩。
两人嬉笑着逛过繁杂的灯会,汴京的富裕繁华在节日里显露得淋漓尽致,满街花灯争奇斗艳,千万条蜡烛在春夜中燃烧,照亮烟年狰狞的药师面具。
在行至一处合抱粗的姻缘树边时,烟年忽然停住了脚步,直直地看向前方。
夏修文顺着她目光看去。
树下散布着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其中有一对容貌颇佳,颇为扎眼,女孩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笑得极甜,她身后站了一个儒雅清秀的青年人,穿青布长衫,正帮她把红绸带系到树上去。
烟年望着那两人,一言不发。
夏修文问道:“怎么了?“
烟年顿了顿,忽然一笑:“文郎去帮我买些丸子可好?”
*
眼见夏修文前去排得老长的丸子摊,烟年神色骤冷,向枝头的乌都古打了个手势。
夜鸮振翅而飞,将一片叶子衔去燕燕身旁。
燕燕犹豫一瞬,也寻了理由打发了她那情郎,趁其走开的当口,跟随乌都古拐过暗巷。
烟年早已在此等着她。
“烟年,你怎地出来了!”燕燕压低嗓音,满面担忧:“此处人多眼杂,被旁人发现了怎么办?还是快回去……”
“我行事向来有数。”烟年道:“倒是你,与谁私定终身不好,找了个登徒子,一边与你花前月下,一边还在留意路过的姑娘。”
燕燕叹了口气:“烟年,我知道你不喜欢梁郎,可也莫要这样编排他呀,他不过是怕人潮太汹涌,与我失散,才格外紧张些呢。”
烟年眼前一黑,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看看是个什么构造。
“我至于编排他?燕燕,我见的男人多了,知道什么样的才值得托付,你这个着实不像样,还是同我回北周去吧,起码再挑上一挑。”
“放心。”燕燕脾气好,依然笑眯眯地,也不知是哪来的信心,竟然反过来安慰烟年:“回了故乡去,你自会遇到淳朴热心的北方郎君,到时候,你便不觉得天下男子都不堪了。”
燕燕坚决至此,烟年反而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在红袖楼见过多少痴男怨女,她早已数不清楚,自是知道旁人越是阻拦,小鸳鸯就越是容易结下更深的情谊。
“你自己拿捏着便罢。”
烟年深吸一口气:“不过还须要留个心眼,男子与女子不同,他们鲜少真心投入,若是太殷勤,往往是有所图的。”
燕燕笑了笑:“烟年,我懂你替我操心,自爹娘走后,这么多年,我在世上一直孤苦伶仃,所幸还有你和翠梨顾念我,可身处深宅大院中,不得与你们常常相见,到底孤单。”
“梁郎不见得很好,可他愿意陪着我做琐碎之事,共赏汴京盛景,给了我此生未有的松快时光,所以,即使他另有所图,我也认了。”
*
回到灯会上,夏修文正四处寻找烟年,烟年不动声色绕到他身后,笑嘻嘻拍他一记:“文郎,我在这儿。”
“你去哪儿了?”夏修文问道。
烟年平静地扯谎:“方才见外头有人卖风筝,样子扎得漂亮,跟过去看了几眼。”
夏修文点了点头。递来一包饴糖:“丸子卖完了,只剩这个,便买了些。”
烟年漫不经心敷衍着:“果然还是跟心仪之人过元夕才最开怀。”
丢了一颗饴糖入口,烟年仰头看了眼天色,冰轮自东山跃出,高挂绣楼檐头,此刻距她出门已有一个多时辰,今日给的药不多,那侍女应当快醒来了。
“文郎你瞧,那儿有武舞呢!”烟年兴奋地一拉夏修文的袖子:“咱们去瞧瞧!”
夏修文嘴里的撒子零食还没咽下,犹豫道:“前些年拐子猖獗,今年武舞沿路均有禁军值守,会不会被认出来?”
烟年道:“怎么会呢,我们戴了面具呢。”
她拉着夏修文逆人潮而上:“难得敞开玩耍一回,岂能辜负良宵?”
她直直往前去,与值守的禁军擦肩而过。
叶叙川还有多久会查出她行踪?或许还需一刻钟,或许小半个时辰,又或许他现在已经知晓了,正倚在某个高阁的一角,幽暗地注视着他们。
武舞的队伍从面前喧嚣而过,烟年假作羞怯之态,半靠在夏修文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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