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川笑得一脸温和,俨然就是他与她刚认识时那般老狐狸模样,甚至还阴损地掀她老底:“不仅驯禽技艺了得,还擅调制毒药,摧人心肝。”
烟年冷笑道:“技艺了得又有何用, 还不是被你一一化解, 教我落得今日下场。”
叶叙川抚摸指节, 笑容略疏淡几分:“我不会拿你怎样,从前我们互相撕咬,错过了许多年光, 今后再不会了,西方有谚:聪慧之人从不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我觉得甚是有理。”
他刀枪不入, 心绪稳定得令人咋舌,烟年还真拿他没法子。
待珠珠自由了, 她必要想个法子脱身……
她问:“何时能到我阿姐的坟冢处?”
叶叙川温声答道:“还有一日。”
烟年在心中默默掐算时间,快到一月之期了,她再忍上几日,等李大娘启程带珠珠北上, 她再发作不迟。
她恶狠狠地想,先一哭二闹三上吊, 如果叶叙川不给脸,她就卧薪尝胆,随后一刀二刺三下毒,三千越甲可吞吴,没事气他两回,争取早点把他熬死。
不过看叶叙川这滴水不漏的架势,谁把谁气死还真说不定。
她兀自烦恼,秀眉紧蹙。
叶叙川轻轻把她揽入怀中,问道:“在想什么?”
烟年挣了一下,没挣脱开,便任他抱着,只出神地盯着窗外山川湖海,天高云淡。
与南国娟丽秀美的风致不同,北地的一切都是豪阔的,四野辽远,燕山巍峨,上有山鹰盘旋,她伸手摸驯鹰所用的护腕,却摸了个空,只触到一枚冰冷的玉镯。
她顿了顿,食指拂过这美玉。
“不喜欢么?”叶叙川道:“我分明记得,你从前积攒了许多这样的首饰,且只要金玉,别的琉璃玛瑙、点翠鎏金一概不要。”
烟年不想掩饰,反正掩饰了他也不信,便道:“周国典当行不认古里古怪材质的东西,只认最通行的金子和美玉。”
“典当?”这两个字显然污了叶大少爷的耳朵。
烟年一哂,从没为五斗米折过腰的大少爷,怕是连典当行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
“自然,攒它们便是为了金盆洗手时倒卖出去,换来钱款,我好回乡盖一处新屋子。”她道,说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样子我都想好了。”
叶叙川十分通情达理:“叶府有的是空地,你将样子画给工匠,让他们在府里照着建一个便是。
烟年:……
鸡同鸭讲。
“在外三年,你没有置办产业么?”
烟年面不改色地鬼扯:“我以行商为生,居无定所,买宅子又有何用?”
“哦?”叶叙川道:“你和那群匪徒一路向东,走得毫不犹豫,并不像是居无定所的模样。”
烟年面不改色,继续扯谎:“我的人在哪儿无所谓,但我的货还押在辽阳府,不着急忙慌赶回去,我今后喝西北风度日吗?”
叶叙川一笑,也不知信没信,只道:“你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烟年不语,又转头向马车窗外看去,眸光怅然。
她在看风景,叶叙川则定定地看着她。
过了良久,久到烟年眼睛发疼,开始犯困,叶叙川才掩上车帘。
他云淡风轻地问上一句:“就这么不愿跟我回去?”
烟年道:“不愿。”
“因为我烧了你的细作营吗?”
烟年一愣。
人是一种健忘的动物。
在北周过了松弛自在的三年时光,关于汴京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当时以为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如今回想起来,就如同一场荒唐闹剧。
她以为她会恨叶叙川,毕竟是他毁了自己归乡之路,她也以为自己会恨指挥使,因为他为保大局,狠心压下了姐姐去世的消息,甚至伪造信件骗她继续工作……但她惊讶地发现,她其实没法认真地去怨恨这两人。
他们做错了什么吗?两人都没有,叶叙川作为军头,杀细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指挥使司掌汴京细作营,为了维护至高无上的利益,他天然地没法顾及自己的感受。
错的只是这个世道而已。
这个剑拔弩张,互相坑害的世道。
烟年诚实地摇头:“你没做错什么,但我们中间隔了太多,根本无法在一起生活,在一起也是相互折磨。”
“倘若我没做过那些混账事呢?”叶叙川执起她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她掌纹:“你会愿意与我共度一生么?”
“你的意思是,我们寻常相遇,你还是枢密使,而我不是蓄意接近你的细作?”
“是,如若这般,你会么?”
“或许会。”
叶叙川动作一顿。
他记得当年她杀他的时候就曾说过,如果他不是国朝枢密使,或许她当真会与他度过一生。
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两人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她的答案一如往昔。
他双手微微颤抖,猛地把她抱入怀中,似乎要将她揉入血骨。
他终于问出这个最在乎,又最不敢听到答案的问题。
“年年,你在外的这些年,可有想到过我。”
见烟年沉默,他语调不由自主地低下来,带上微不可查的祈求与卑微:“片刻也算。”
烟年只觉无比矛盾。
想他吗?当然是想过的,她记得他对她种种纵容,可也记得他在她身上施加的种种残忍手段,这份爱如同浸透了海水,掂量起来濡湿沉重,与其说是无法分辨,不如说是不敢触摸。
她小声告诉自己,骗一骗他,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话到嘴边时,她根本分不清是谎言还是真话:“想过。”
想过。
这就足够了。
叶叙川呼吸倏尔急促,灼热气息扑在烟年脖颈处,她心神一颤,偏头回避,下一刻,没有章法的亲吻落在她面上颈上,他是喜悦的,就因这轻轻两个字——想过,滋润了他心里最深切的绝望,他渴望她爱他,即使一点也可以,即使她骗他,他也甘之如饴。
“年年,”他喃喃道:“我也甚是想你,今后莫要离开了。”
烟年靠在叶叙川怀中,叹了口气。
当初来他身边,百般逢迎时,她怎样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叶叙川会在她面前卑微至此。
这样高傲的男人把她置于膝间,以双臂为囚笼,几乎是求着她多爱他一点。
她略一犹豫,伸臂环住他腰身,感受到衣衫下的身躯蓦地僵硬。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让两人都如此痛苦?
她终究放松自己,任他一寸寸汲取她的气味,填满身体的每一个缝隙。
*
不知不觉,时已黄昏,红霞生于群山之间,将天地万物笼罩上一层淡淡绮光。
车帘被染成明艳的紫,烟年怔怔看着那方多纹锦缎,开口道:“你或许不知道,在杀你前,我有许多个动摇的瞬间。”
“既然尚有情意,那何不回到我身边来?”叶叙川道:“你想要自由,我可以给你,我允准你时常出府出城。”
“不,我不愿意。”烟年道:“且莫论你我间仇深似海,即使你身边再好,我也不想来。”
“为何?你在北方跑商为生,风餐露宿不说,一年到头赚不到几枚碎银,跟在我身边,锦衣玉食,仆婢成群,难道不比你在外流浪要好得多?”
真是个蠢问题。
听他越问越离谱,烟年甚至懒得认真回答,只反问了他一句:“叶时雍,别一副恩赐的模样,我且问你:给你这样的日子,你会欢天喜地地去过吗?”
叶叙川沉默。
烟年为何拼了老命也要逃开,其实他心中清楚明白得很。
诚如烟年所言,他与烟年是同一类人:不甘困于一方天地,更不甘把命运系于旁人身上。
——让他叶大少爷给异性洗手作羹汤,天天待在异国他乡,和一群所谓贵妇掰扯家长里短,那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
两人长谈一番,终归各自沉默不语。
幸而在太阳落山前,终于赶到了杜芳年的坟冢处。
叶叙川带烟年入了那方小小的坟地。
外围荒烟蔓草,坟地内却干净整齐,一块碑端端正正立于中央,四周铺碎石子,一道蜿蜒的小径通向守墓人的村落,路旁种植各色乡间常见的花朵,锦葵与红蓼竞相吐蕊。
无暇欣赏野花竞芳,烟年扫视坟地一圈,一眼瞧出地上泥土颜色不对劲。
不独是泥土颜色不对劲,连坟头上的草木都被拔了个干净——别处鸟语花香,唯独碑前光秃难看,各色珍贵海棠树四仰八叉躺在一旁,几个田汉正挨个包上它们的树根,预备移栽别处。
想起当日祭拜之时,坟地周围多出的那几名力夫,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慢慢成型。
她死死咬住嘴唇,声音竟然发着抖着。
“你……你查看了棺木……”
“是啊,”叶叙川垂下眼睫,淡淡道:“不然我怎知你是僵尸还是活人?”
*
对叶叙川来说,掘人祖坟是一件家常便饭般的小事。
那日遇见了疑似烟年的女子后,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爱侣,短暂震惊之后,立刻派人追踪她的下落。
但对于他这样的权臣来说,多疑、猜忌流淌在血骨之中,天下巧合何其多也,仅凭一双手,一把嗓子,一枚发钿,无法确认烟年未身死。
他需要更加真切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夫人——杜烟年尚在人世。
暴雨冲刷过北国的山川河流,?河水涨,徐徐漫上堤坝。
骤雨初歇,天色微明,叶叙川命属下掘开杜氏姐妹的坟冢,露出一方简单的墓室。
为防侵蚀,石椁紧紧封存,几名僚属忙活半天,才勉强撬开了石椁,又叫来了村中力夫将棺木搬将出来。
迎着刺目的晨曦,叶叙川垂下眼,注视自己的金丝楠木棺材。
那棺木静静躺在碑前,一如三年前那般华美精致,三年前他亲手扶着这具棺木,把它送至南熏门外,那日东风吹动桃花,细细春柳拂过灵车华盖,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起钉。”
轻描淡写的两字落地。
时间分秒流逝,长钉一枚一枚被撬出,叶叙川站在槐树阴影之下,神色喜怒难辨。
终到了开棺的那一刻,僚属们纷纷停手退避,只待叶叙川亲自做下最后一步。
他缓缓行至棺木前,双手拂过金丝楠木细细的纹理,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刻究竟是何感受,或许连他自己分辨不清,期待她静静地长眠于此么?还是期待她在某个远离他的角落活着?
“年年,你可在里头么。”
他俯下身,在棺木上印下一吻,作为打搅了她安眠的赔罪。
但赔罪的前提是——她好好地躺在这儿。
叶叙川猛一发力,推开棺材盖。
众人屏息凝神。
李源是个胆大的,特意伸脖子往棺内瞟了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眼珠子都险些咕噜了出来,情不自禁骂一声:“操。”
棺内各色陪葬俱全,一样都没少,唯独烟年的尸骨不翼而飞。
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长长的木条——为了合理配重,木条长度恰巧是烟年的身量,最离谱的是,放置木条的人还带有诡异的幽默感,居然给那木条刻上了两只眯眯眼和大笑的嘴巴……
坟地内鸦雀无声,众人震撼不敢言。
这这这……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尖锐短粗的笑打破寂静。
是叶叙川在笑,笑得狰狞可怖,原来人喜怒交织到极致时,面颊上的每一块肌肉都会失去控制。
“当真还活着。”他喃喃道:“骗子。”
被欺骗的怨怼充斥了他四肢百骸,但仅此而已么?他又庆幸得想发疯。
死而复生,多么愚蠢的传说,居然被他碰上了,更为微妙有趣的是——他又被杜烟年狠狠骗了一次。
他的夫人,一向是骗人的好手。
好周密的局,人出棺后,还不忘把木条塞进去,他的棺木质量上佳,这木条子居然没有一丁点损毁,三年过去了,还能咧着大嘴笑话他,仿佛在说:
早安,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惊喜,自然惊喜。
他拔刀出鞘,一面笑着,一面将棺材板劈得四分五裂,犹不解气,一把揪出那笑容猥琐的赝品,狠狠掷进土坑里,用剑尖把笑脸改作一张哭脸。
僚属们俱大气不敢出,默默守在一边。
“北周人做药的本事真不错,”张化先小声对李源道:“药效真猛,死得跟真的似的。”
这事全然超出了李源的理解范围,过了良久,他才如梦初醒:“……这棺材可值不少钱呢……说不定拼拼还能躺。”
第95章
再三确认叶叙川只刨了她的坟, 没动姐姐的棺木后,烟年终于放下心来。
她捻香祭拜,动作刻意缓上三分, 一颗心又不由自主飞向珠珠处。
也不知她是否出发了?路上可睡得安稳?
但愿阿姐在天有灵,莫要让自己的苦心白费。
为了珠珠的自由, 回程路上, 烟年刻意拖延时间,原本骑快马只需四五天的脚程,硬生生被她拖到了一个多月。
到最后连烟年自己都有些心虚,觉得这么干是否太刻意了,没成想叶叙川压根没起疑, 反而放下公务, 慢慢悠悠地跟她转回了真定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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