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面露感激之色,向着苏墨又施了一礼。小丫鬟将包裹塞到苏墨手里,苏墨推辞不过,便将吃食收下,银票塞回给那丫鬟,死活不肯收。小姐见状也不再坚持。这时,只听黑衣护卫上前对她说道:“小姐,时辰已经不早了。长留此处恐再有危险,您还是早些回府吧。”小姐觉得护卫的话有理,便不再耽搁,拜别苏墨,出了客栈,坐上马车走了。
掌柜的走过来告诉苏墨,官府已派人将那三个山匪押走。他俩的房钱和昨晚的饭钱,那位小姐的丫鬟已经付了。站在一旁的王大哥听得一头雾水,感觉自己错过了不少事,正要拉着苏墨盘问。苏墨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就迈步向外走:“王大哥,咱们有话路上说。”两人出门驾上牛车,向京城而去。
第4章 青年将军
玉京。
“苏墨,你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京城不比山里,凡事多留个心眼儿。你生得这么俊,可别让人骗了去做小倌儿。”王大哥走时叮嘱道,两人进了城门就各奔东西。
少年听了这话,立刻红了脸,对着远去的牛车嘟囔道:“什么嘛。”
街市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各色店铺鳞次栉比,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落,好不热闹。这是苏墨第一次来到玉京,见街上的人竟比他在叠翠庵十几年加起来见的还要多,没来由的有些紧张。他手里紧紧抱着包袱,被比肩迭踵的人流推推搡搡,只觉眼花缭乱,头晕脑胀,路都走不直了。
不过毕竟是少年心性,没一会儿的工夫,苏墨便被沿街售卖的吃食杂货、演艺杂耍吸引了去,只觉新鲜有趣,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话说,咱们的明威将军贺锋与鞑靼大将阿鲁瓦在霍州的一战可谓惊险万分。当时酷热难耐,太阳晃得人眼冒金星。别说打仗,就是动一动,汗都跟水儿似的往下淌……”不远处,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说书人听得津津有味,苏墨紧走几步,钻进人群之中。
只听说书人继续说道:“要说明威将军真不亏是咱们大周的好儿郎!勇猛无敌,胆气过人!他率领两万士兵顶着烈日与鞑靼军于阵前交锋。枪杆被日头晒得像个烧红了的火棍,烫手得紧,厚厚的甲衣压得人透不过气,连喘气都难。”
说书人添油加醋的说道:“饶是这样,咱们明威将军生生跟敌军大战了八百回合,直打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打得那群蛮夷丢盔弃甲,屁滚尿流。听说阿鲁瓦逃跑的时候,方向都辨不清了,帽子上还插着一支咱们的箭,活像个刺猬似的…”说书人口若悬河,十分卖力。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一阵哄笑。
“明威将军果然威武!”
“真不愧是贺毅老将军的儿子!”
“那些鞑靼兵怕不是还没睡醒呢吧~”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可我知道的,好像并不是这样。”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围观的人群中发出,笑声戛然而止。众人寻着声音找去,目光最后都停留在苏墨身上。大家发现,说话的原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个子不高,生得倒是清秀,手里还抱着个包袱,看样子不像是本地人。
众人不由将身子都向后挪了挪,人群与苏墨之间立刻空出了些距离。说书人也正皱着眉头,盯着苏墨上下打量,心想:“这是哪里跑出来的愣头青?莫不是来砸场子的?”
苏墨原本只是想纠正一下说书人的错误,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成了眼下这个局面,面上不禁一僵,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说书人发现了少年的窘迫,立即面露讥诮,有些挑衅地说道:“哦?看来这位小兄弟知道内情?那不如过来给我们讲讲。”说罢,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苏墨怔了怔,有心想往后退,这时不知是谁好死不死地推了他一把,紧跟着就见他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场子中央。
“说说你知道的呗!”
“就是就是,说出来也让大伙儿听听。”
有人起哄道。
也罢,苏墨把心一横,既已如此,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他,说就说吧,自己的脸面也没那么值钱。
“那在下就失礼了。”他把包袱斜系到背上,向着说书人拱了拱手,面向人群站定,认真地说道:“据我所知,霍州这场战事打得很是艰难,明威将军率领大军在烈日下苦战确实值得称颂。但若认真计较起来,鞑靼退兵并不是因为不敌我军将士,而是……而是因为其他原因。”苏墨顿了顿。
“什么原因?你倒是说啊。别吞吞吐吐的。”
“你究竟知不知道啊?怕不是你瞎编的吧?”
“敢灭明威将军威风,你小子胆儿够肥的啊。”
人群中又是一阵喧闹。
“鞑靼退兵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一种飞虫,名叫黑葬甲。”苏墨看向人群。大家似乎从没听过他说的这个什么甲什么虫,瞬间便安静了下来。
街对面的茶楼上,半开的窗扇内,青年男子的手正缓缓磨搓着盏沿。这只手骨节分明,如寒玉雕成,泛着冷白色的光。翠色茶盏卧于其中,犹如弦月半拥佳人,姿态风流雅意。只是手的虎口处覆了一层厚茧,杀气冽冽,教人心惊。
窗扇遮去了青年的脸,看不到面容。他本是慵懒地靠在椅中,心不在焉听着对街的这出好戏,但当听到“黑葬甲”的名字时,他修长的手指不禁一滞,目光瞟向那个青衣少年。
只听苏墨接着说道:“霍州一带,群山环绕,林木浓密。每到春季,树林中就会有大量的黑葬甲破土而出。这种飞虫体小身轻,嗜血为生。他们的体内带有一种毒液,人畜被叮咬后,不仅会大量出汗以致出现脱水症状,还会出现短暂的晕厥。这就是为什么明明这一仗是战于春季,但士兵们却像是在盛夏般汗湿不止。”
苏墨说道:“鞑靼撤兵正是因为士兵们被黑葬甲猛烈叮咬,以致辨不清方向,听不懂指令,只得四处逃窜。”
“那怎么咱们的兵就没事?难道这虫子还长眼睛了?
“是啊,还有只叮鞑靼人的虫子?”
“就是就是。我看他纯粹是在瞎编。”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又发出一阵哄笑。
苏墨听着众人的质疑和取笑并不气恼,他继续淡定地说道:“那是因为一到冬春之交,大周军营都会给将士们服用预防风寒的汤药。而这汤药中恰有一味药草,能抑制这种毒液。虽不能完全化解毒性,但可让人只出汗却不头晕。”
见大家都在怔怔地听,似已信服自己所说,苏墨一直跳得如鼓的心才放了下来,他大着胆子接着道:“所以,其实明威将军无需苦苦鏖战,只要有心收集这些飞虫,在两军对阵时放出它们,便可让鞑靼不敢犯进,可保霍州暂时无虞。”
“照你这么说,以后用飞虫就行了呗。”
“那这仗我也能打,我也能当将军。”有人附和道,又引来一阵哄笑。
“不不不!黑葬甲只能管一时,不能管一世。”苏墨急忙解释道:“这种虫子的寿命极短,等到秋天就会死去。即便有不死的,体内的毒性也会消失。”
“我就说么,也不能全指望虫子帮咱们打仗,是吧?”
“那到时候鞑靼再打来可怎么办?”
人群中开始小声议论。
说书人见大家都盯着苏墨,把他晾到了一边,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可是他的场子啊!怎么倒成了这小子的了?他小小的眼睛滴溜一转,不怀好意地向苏墨高声问道:“小兄弟,你如此博文广记,着实令在下佩服。那不如你跟我们说说,等到了秋天,鞑靼再率兵来犯,你可有治敌取胜的妙计?”
少年闻言,黑色的眸子闪出琉璃般的晶亮。他扬首一笑,这一笑似春风略过山谷,清新沁人:“山人自有妙计!”随即,他面露出顽皮:“不过嘛……天机不可泄露!”说罢,便闪身走出人群。
“呸,还山人自有妙计!我看你也就是个山人。”说书人心里暗骂。
众人面面相觑:“诶,他就这么走了?”
“我还没听够呢!”
“.…..”
茶楼上,坐在青年对面的绿衣公子眉头微皱,一脸疑惑。他是大周有名的杏林圣手谢鸿的七公子谢启暄。他身子向前凑了凑,隔着桌子,不解地向青年问道:“我说,逸之,霍州一战的内情,应该只有军内的少数人知晓。我也是听你说才知道的。可刚才那个少年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青年转头看向他,窗扇后露出一张俊美的脸。只见他剑眉星目,眸光深邃凌厉,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上扬,带出一抹清冷的寒意。
他一边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一边平静地说道:“此战已结束数月,想必阿鲁瓦为挽回颜面,早已将实情放出风去。如今黑葬甲已不是秘密,只要有心探寻,定能获悉。你没看往日那么傲气的贺锋,这次都没向皇上邀功请赏了么?”青年语带嘲讽。
谢启暄点点头。
“不过……”青年言道:“我倒是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更感兴趣。”他向着少年离开的方向看去,心中若有所思。微风穿窗而入,拂过他月白色的衣袍,带出一阵幽微的松香气息。
此人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慕容狄的嫡次子、圣上加封的“怀远将军”慕容琅。慕容琅,自逸之,人称“大周第一将军”。慕容狄对这个儿子极为严苛,在他五岁时,请来当世大儒孔博渊和大周有名的武学泰斗卫青,亲自教习。
十五岁时,慕容琅一举摘得大周文武两榜状元,可谓年少成名。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未选择做像父亲那样的文官,而是弃文从武,成为一名武将,常年驻守大周第一要塞朔州,几年间立下赫赫战功。
慕容琅如今年已十九,由于他面容俊朗、风姿卓绝、气质矜贵,又无一丝豪门公子哥的轻浪纨绔,早已是京城众多勋贵世家少女的梦中郎君。只是他待人冷淡疏离,眼眸深沉如渊,嘴角总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不羁,犹如天上之皎月,可望而不可即。
“那不如让御风将他抓回来,你盘问盘问。” 谢启暄看向立在慕容琅身边、着红色劲装的侍卫说道。
“没这个必要。”慕容琅神色桀骜,戏谑着道:“那人不过是哗众取宠而已!谢七,你该不至于当真吧?依我看,应该让你大哥给你把把脉,看看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
“我自己就会把脉,用不着我大哥!”谢启暄脱口说道,但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诶,慕容琅,你这是变着花样骂我呢吧?”
慕容琅嗤笑一声,将盏中茶水饮尽,恣意懒坐于椅中。晚阳落在他绣着金线的月白色衣袍上,流光四溢,映出一室风流。
“玉京当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他道。
第5章 少女之身
苏墨继续在街上游逛了一会儿,眼见日头西斜,便一路打听着赶在天黑前来到了京城有名的“杏林医馆”。一个小伙计正在医馆外送客,见到苏墨,他笑着迎上前问道:“小兄弟,你是来抓药,还是问诊?我们医馆就要打烊了,你可得抓紧些。”
苏墨立刻拱手,踟蹰地说道:“这位小哥,我……我既不抓药……也不看病,我……我其实是来找人的。”
小伙计一愣,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来医馆找人的,正打算将此人打发走,但见这个少年一脸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便问道:“你要找的人姓甚名谁?确定在我们医馆?”
苏墨小心翼翼地回道:“敢问小哥,这里可有一位谢鸿,谢医尊?”
小伙计闻言一愣,此人要找的竟是谢老爷?
谢鸿原为禁城太医院院使,官至三品。多年前致仕后,便在京城开了这家杏林医馆。由于谢鸿不仅医术精湛,而且宅心仁厚,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均一视同仁。如遇家境贫寒者,甚至不收诊金,药资减半,故而在百姓中口碑极好,杏林医馆也渐渐成为京城最有名的一家医馆。而今,谢鸿年事已高,便在家中颐养天年,不再过问医馆事务。
小伙计看这位少年年纪轻轻,没想到竟会认识谢老爷,便不敢怠慢,殷勤地道:“谢医尊今日不在医馆。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我们掌柜的。有什么事,你跟他说吧。”
苏墨连忙道谢,跟着小伙计走了进去。
医馆的正堂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开间,青砖铺地,白墙四壁,药草味甚浓。堂内正中匾额高悬,上书“学精灵素”,南墙供奉着医圣张仲景,东西两侧两排百子柜靠墙而立。此时医馆已近打烊,只有零星一两个客人在等着伙计抓药。小伙计没在正堂多做停留,带着苏墨穿过后门,走到里面一间小院。
这是一个三进院落,院内种植药草代替寻常花草,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院子的第一进是医馆大夫们问诊的阁间,第二进是花厅、书房、账房、库房,第三进则是掌柜和伙计们的住处,以及灶房、杂物间等处。小院宁静清幽,干净整洁,让人的心莫名安宁下来。
苏墨跟着小伙计来到二进。姜掌柜正在账房看账本,听到小伙计回禀,便让他将苏墨带至花厅,自己稍后便到。苏墨进了花厅,把包袱放下,坐了没一会儿,姜掌柜便进来了。苏墨见此人约莫三十出头,眼睛不大,却透着股精明劲儿。脸上肉乎乎的,鼻大厚唇,身材微胖,看上去颇为和善。
苏墨向他恭敬地行了礼,道:“在下苏墨,见过姜掌柜。”
姜掌柜颔首,刚才小伙计已经告诉他,这位苏公子是来找谢老爷的。他见面前这位少年虽衣衫朴素,却神清秀骨,不染尘俗,便不敢怠慢,谨慎地问道:“不知苏公子找谢老爷所为何事?苏墨闻言,面露难色,道:“请恕苏墨不能告知与您,并非是我刻意隐瞒,只是涉及家中私事,我只能见到谢医尊后,当面向他陈情,还请您见谅。”
姜掌柜是个明白人,没再为难苏墨,想了想便道:“倒不是在下着意打听苏公子家事。只是谢老爷已不问馆务多年,医馆如今是谢家嫡长子谢启晗当家。如不问清楚,我不好向主子回话。……或者……你可有什么信物,证明你的身份?”
苏墨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珍重地交与姜掌柜手中,道:“您可将此物交给谢大公子,请他拿给谢医尊一看便知。”
姜掌柜接过玉佩,对着烛火看了看,只见玉质细腻无暇,翠色莹润,一看就知是上品,便道:“那就多谢苏公子信任在下。你请稍坐,我去去就回。”说着,便提脚出屋往院外去了。
不一会儿,就有小丫鬟端着茶盘进来:“苏公子,请随意用些茶水点心。我家掌柜往谢府去了,应该过会儿就能回来。”苏墨点头道谢。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苏墨感觉自己身上一晃,接着就听一个女声轻轻唤他:“苏公子,醒一醒。掌柜的回来了。”苏墨一个激灵睁开眼,困意顿消,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他面上一红,有些尴尬,对着面前的丫鬟说道,“姑娘见谅,我许是连日赶路有些疲乏。”
丫鬟掩口藏住笑意:“苏公子稍等,掌柜这就进来。”说完,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一位青年公子走了进来,姜掌柜和一个小厮恭敬地跟在他身后。这位公子三十多岁,面容和缓,眼角含笑,身着靛蓝色绣银丝竹叶纹菱锦衣袍,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温文。苏墨赶忙站了起来,正揣度此人身份,只听姜掌柜说道:“有劳苏公子久等。这位就是谢家大公子,你的事我已做了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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