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墨闻言,拱手行礼道:“谢大公子好,苏墨有礼了。”
那位公子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本人谢启晗。苏公子要找的谢医尊正是家父,他命我亲自来接你过府叙话。”说着,他回头看了眼姜掌柜,姜掌柜毕恭毕敬地将盛着玉佩的托盘递到苏墨眼前:“请苏公子收好。”
苏墨收了玉佩,向姜掌柜道了谢,随后拿起包袱跟着谢启晗,由小厮引着走出医馆,坐上马车,一路来到谢府。
谢府仿照江南园林风格修建,府中假山堆叠,水石相映,花木繁盛,错落有致。山径水廊起伏曲折,忽而疏阔、忽而幽曲,明朗清雅、古朴自然。此时天已全黑,苏墨跟着谢启晗一路走到府内最里面的一处院落。谢鸿正在书房等他。
苏墨进到房内,见面前这位老者已是满头银丝。他较为清瘦,面色红润,可能因为致仕已久,身上已褪去朝中大员敦肃的威仪,反倒是慈眉善目,下巴上飘着一缕山羊须,有着一种名流大家的古雅风范。
见到谢医尊,苏墨赶忙下跪,郑重顿首:“晚辈苏墨,见过医尊。”谢鸿受了礼,请身边老奴将他扶起,随后示意屋里的人全都出去。
苏墨见屋内已无旁人,便从包袱内拿出一封信,恭敬地呈给谢鸿,道:“医尊,这是我义母净慈师太要我带给您的信。请您过目。”谢鸿接过信,对着灯火逐字逐句看完,面露讶异之色,对着苏墨道:“这么说,净慈师太已于三个月前仙逝了?”
“是。义母病重已有一年之久,几月前她自觉大限将至,便不再服药……”说到此处,苏墨鼻子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谢鸿见状,眼里也闪出泪光,但仍劝慰他道:“唉,净慈师太自己就是医药大家,她自停服药,想必已是药石无灵。你莫要太过悲伤。”
苏墨自觉失态,赶忙止了泪,见谢鸿正低头沉思,也不敢打扰,房内有一刻的安静。又过了一会儿,只听谢鸿微微一叹,眼中似盛满回忆:“说起来,净慈师太于老夫有襄助之恩……当年,我还在太医院供职的时候,曾遇到一个疑难病症,苦思不解,各位御医也是一筹莫展。朝堂上对太医院已有微辞……”
他说得极缓极慢,不知是在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苏墨:“后来,我偶然听闻叠翠庵的净慈师太曾医治过此病,便冒然前往。哪知净慈师太不仅不怪我唐突,反而将其所知倾囊相授,这才解了太医院的困局。我本欲以重金相赠,但师太无论如何不肯收下。我便将那枚玉佩赠与了她,以表感激……”
“无论是行医还是做人,净慈师太都令老夫自叹弗如。只可惜她是佛门中人,我们素日来往不多,这几年更是越发少了。” 谢鸿又叹了口气,随后看向苏墨,似乎已从往事中抽离。
苏墨哽咽地道:“义母去世前,思虑我自幼便跟着她居于庵内,如今已快成年,应多加历练,便叮嘱我到京城投奔于您。今日晚辈冒然前来,还请医尊勿怪苏墨莽撞。”说罢,苏墨再次跪下磕头。
谢鸿见状起身上前,亲手扶他起来,目光慈祥:“孩子,你快起来。” 随后他坐回太师椅上,示意苏墨坐到一旁下手,接着道:“你既是她的义子,我必会好生看顾。今日天色已晚,你且安心住下。至于后面如何安排,容我想想再说。”
苏墨闻言,再次起身跪谢。谢鸿唤来管家,嘱咐了几句,便将他带了出去。苏墨走后,谢鸿在书房待了许久。他将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最后在烛火上点燃,只留下些许灰烬……
苏墨被安置在了冬青院,刘管家本想指几个丫鬟和小厮过来服侍,但苏墨推说自己自幼长在山中,凡事习惯亲力亲为,不喜欢被太多人伺候。刘管家想了想,便派了个伶俐的小丫鬟茯苓给他。
苏墨用完晚膳,让茯苓送些热水,以备沐浴。茯苓手脚麻利地将水烧好,提到浴房内倒进浴桶,又准备好了澡豆,便乖巧地立候在一旁。苏墨正欲宽衣,见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不免有些尴尬,便道:“那个……茯苓姑娘,我洗澡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旁,你回屋休息就好。”
“这怎么可以?刘管家走前特意叮嘱我要服侍好公子,我要是歇着去了,被他知道,还以为是我偷懒呢。”茯苓说道。
“不会的。”苏墨说道:“要是刘管家为此责罚你,我会替你解释的。”
“那也不成。万一公子要是有个什么需要,奴婢不在,公子使唤谁去?”小丫鬟还挺坚持。
苏墨无语:“那……要不你在门外候着,我若有事就唤你。这样可好?”
茯苓想了想,觉得这样也行,便点头表示同意:“那奴婢就守在门外,公子有事可要叫我。”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浴房内,烛火摇曳,水汽氤氲,粼粼水波泛起柔和的光晕。少年除去束发的木簪,褪去青布衣袍。绰绰灯影中,一头墨发倾泻如瀑,藕臂纤柔,雪背莹润,柳腰楚楚不堪盈盈一握,玉腿修长,身姿袅娜,好似瑶池仙子下凡。苏墨低头垂眸,将紧缠于胸部的束带取下,霎时峰峦成影,墙上映出远山般曼妙的曲线,室内春色一片。
他,竟是个女子!
第6章 身世之谜
浴水温热,苏墨将身子浸没其中,清波陡然涨起。他用手轻轻撩动,搅乱了一池春水。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他洗好起身,用巾帕擦干了身子,将束胸裹紧,随后穿上衣袍,将头发绞干,重新束起。一室春光隐没,只留一位清秀的少年。
茯苓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已经抱着腿睡着了。苏墨将她唤醒,让她先回房去睡,明早再来收拾,自己便回了卧室。少年独坐在镜前,身上已没了连日赶路的疲惫,一颗漂泊无依的心,逐渐安定了下来。桌案上,烛火朦胧,与叠翠庵中的别无二般……
三个月前。乐清山,叠翠庵内。
天气乍暖还寒,山里的风从细密的窗缝中钻进来,仍旧带着些冷意。香炉上方,一缕青烟被风扯散,转瞬之间不见了踪迹。灯火不安地晃动,烛光落在案中供奉的观音像上,往日里庄严的宝相此刻却半明半昧,更添了房中的阴郁。
一位带发修行的女尼盘坐于炕上,身上的灰布僧袍落了几处补丁。她面容愁苦,神色黯然,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鬓边却已生出些许华发。苏墨跪立在她面前,静静地听她说道:“墨儿,今夜师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告知与你。此事关乎你、我、净慈师太,乃至整个叠翠庵的生死。你听过之后,切记不可告知任何人。你,可能做到?”她问。
苏墨怔住了,他与师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从不知道师姑竟有事瞒着自己,更不知为何会严重到攸关生死。但见师姑表情凝重,苏墨便懂事地说道:“师姑,墨儿虽不知您要说的是何事,但墨儿向您保证,绝对不会将您说的话外传出去。”
女尼点点头:“有些事是该让你知道了。”她疼爱地看着面前的孩子,幽幽地说道:“记得你小时候总缠着我和你师父,问我们为何别人都有爹娘,而你没有?为何你明明是个女娃,却要穿男子的衣服?我和你师父被你磨得没法,只好诓你说,你是被我们从山里捡来的,做男子打扮是为了干活方便,但其实,这些都不是真的。”
苏墨不解地看着女尼,正待要问,只听她又道:“其实你并不姓苏,也不叫苏墨,你真正的名字叫陈墨语。你爹是大周户部右侍郎、文华殿大学士陈恪端,你是他的嫡次女。”
“什么?!”苏墨震惊了!他张大眼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尼。
事实上在苏墨的记忆中,总有一些不明所以的画面。画面中有身穿锦缎的美貌贵妇,一身官服的中年男子,温文有礼的稚气少年,以及很多的奴婢、小厮,他们总是冲自己笑,开心地哄着自己。还有很大很大的宅子,华美的房间,精致的器皿……
但他从不知这些记忆从何而来,自顾自地解释为那些是自己做的梦。只是不知为何梦境会如此清晰,就好像曾经亲历过一般。
此时此刻,师姑的话令苏墨恍然大悟,或许那正是他为数不多的、关于父母、兄长和幼年生活的记忆。“那……那我父亲如今在何处?还有我母亲呢?为何他们不要我了?”苏墨怯怯地问,神色焦急。
女尼轻轻地抚着苏墨的手,安抚他道:“你不要急,听我慢慢说。事情还要从十二年前说起……”
十二年前,除夕夜。
一位妇人跪在蒲团上,头垂得极低。她梳着寻常发髻,以一只银簪挽住,干净爽利,身着一件雪青色绸布夹棉外衫,略显丰腴。她身边的蒲团上跪立着一个小女孩。粉扑扑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懵懂懂,长长的眼睫一闪一闪,透着十足的灵气。她颈上戴一只赤金雕花镶红宝石项圈,两只肉嘟嘟的小手腕上,有一对八宝吉祥纹金镯,显得极为富贵可爱。
这两人就是年仅两岁的陈墨语和她的乳母纪吴氏。
叠翠庵住持净慈师太正襟端坐,捻着手中的佛珠,垂眸看着两人说道:“半月前,陈夫人托陈家心腹送来一封密函。密函中告知,陈大人遭奸人陷害,恐难逃一死,陈家嫡长子陈砚咏已被圈禁,连同陈氏一族都可能被牵连。陈大人十分疼爱这位二小姐,陈夫人不忍看她被摧折,恳请我无论如何,将她收留在庵中,抚养成人。”
纪吴氏心中一惊,瞪大了眼睛。她只记得,几个月前,就在陈大人被关押的第二日,陈夫人以为老爷祈福为由,带着二小姐和家奴来叠翠庵上香。因她是二小姐的乳母,就一道跟了来。三日后,陈夫人带着家仆先行下山,将二小姐和她留在了庵里。走前叮嘱她照顾好小姐,不日便会遣人来接他们回府。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始终未见到府中来人。她心里一日比一日慌乱,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净慈的话让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疑惑都有了答案,但心里反而更加忧惧,她战战兢兢地问道:“那陈家……陈大人他……”
“今夜被满门抄斩,全家无一人幸免!” 净慈颤声道,似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压下内心的悲愤。
“全家无一人幸免……”纪吴氏愣愣地重复。她的身子抖如筛糠,手中的帕子紧攥成一团:“那二小姐……”她看着净慈不安地问道:“您……您……难不成您是打算将二小姐和奴婢交与官府?”
净慈顿了顿,对纪吴氏道:“陈二小姐如今已是罪臣之女。若我将你二人留下,一旦她的身份被揭破,叠翠庵将有无尽祸患。我作为住持,更是难逃窝藏人犯之罪……”
不等净慈说完,纪吴氏猛地屈身一伏,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凛然道:“如您当真做如此想,请准允奴婢带着小姐离开,奴婢保证绝不连累您与一庵女尼。只是如官府前来问话,还请您不要透露小姐与奴婢行踪,只当从未见过。奴婢代陈大人、夫人和二小姐深谢您!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回护之恩!”说着站起身,又重重跪下,连磕三个头,咚咚作响。
身旁的陈墨语愣愣地看着纪吴氏,虽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但也学着乳母的样子,乖巧地在蒲团上伏了一伏。她身量小小的,此刻又蜷在一起,看上去像个柔弱无助的粉团。
纪吴氏看着还不知家中已遭浩劫的二小姐,鼻子一酸,忍了很久的泪终是掉落了下来。陈墨语伸出小手,替她拭泪,奶声奶气的说:“乳母不哭,语儿乖乖的。”纪吴氏听闻此言,再也忍不住,眼泪如洪水决堤,倾泻而出。
净慈未料想到她竟会有如此举动,眼里瞬间濡湿一片,她连忙站起扶她起身,安抚道:“你急什么?可否听我把话说完再做计较?”纪吴氏强压着抽泣,泪眼婆娑的盯着女尼幽深的眸子,听她道:“尽管此事极度凶险,但贫尼愿意拼上这条性命,护陈二小姐周全。”
纪吴氏闻言一怔,她其实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带着二小姐连夜奔逃,至于去到哪里尚还未想好,好在叠翠庵在玉京城外,没有出城的问题,后面只能有多远走多远。所幸陈夫人走前留下不少银票,够她们二人暂时支应一段时间。以后的事,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歩了。
只是可怜这位出身名门的贵族小姐,本应一世花团锦簇,过着呼奴唤婢、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以后却只能身陷泥渊,贫贱如蚁。
但她万没想到,眼前这位师太竟愿意应下陈夫人的嘱托……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与净慈相处只有数月时间,平时话也不多,怎知她为人是否牢靠?万一她只是靠言语暂时哄住自己,日后将二小姐献给官府,到时岂不是无力回天。稳妥起见,她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想到这,她面色一凛,不由问道:“正如您所说,此事非同小可,或有性命之忧,那么请恕奴婢冒昧,敢问师太,您为何愿意担下此事?”
净慈早就料到纪吴氏会有此一问,道了声“阿弥陀佛”,缓缓将她与陈夫人的过往耐心道来。
净慈的父母在她十几岁时先后染病而亡,她削发出家后,立志潜心钻研医道。听闻叠翠庵当时的住持济安师太精于药理,她便一路虔诚求教而来。然而那时的叠翠庵已破败不堪,济安师太虽长于药学,却不善理事。庵内仅余十几个老弱女尼,膳食无依。净慈只得一边跟着济安师太习修药学,一边开垦荒田劳作耕种,靠着不多的收成和山中村民的接济勉强度日。
后有一日,陈夫人返乡探亲途径此处,见庵中生活凄苦,不由心生慈悲,捐助了不少银钱,解了叠翠庵长久以来的困顿。待济安师太圆寂后,净慈便承继住持之职,直至今日。因此,净慈十分感念陈夫人对叠翠庵的仁心善举。
“原来如此。”纪吴氏心下了然,面上不禁露出愧色:“请师太勿要怪罪,奴婢也是为了小姐的安危方才有此一问。听您这么说,奴婢也就安心了。”
“人之常情,我怎会怪你?陈家能有你这样一位忠仆,相信陈大人夫妇在九泉之下也能少一些牵挂了。南无阿弥陀佛!”净慈念了句佛号,语气悲切。
陈墨语此时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纪吴氏见状将她一把揽入了怀里。许是感受到了乳母身上的温暖,玉雕般的小人儿又往她心口缩了缩。
“那接下来,您如何打算?”纪吴氏怔怔地看向净慈。
第7章 不悔不退
“今夜锦衣卫抄捡陈府,我已派人留意京中动静。如有抓捕文书张告,必能第一时间得悉。”净慈道:“你带二小姐仍在庵中偏院住着,如往常一般就可。”
见纪吴氏神情凄切,净慈以为她仍不放心,便继续道:“你二人离京已数月有逾,知晓你们藏身在此的只有陈夫人和几名家仆,他们恐在今夜都已死于锦衣卫的刀下。庵内女尼只知你二人是富贵人家的家眷,其余一概不知。再加上叠翠庵远离京城,京中高门贵户很少到访。相信朝廷不会找到这里来。你不必过分担忧。”
纪吴氏点点头,所幸陈二小姐年纪尚幼,她又是乳母之身。二人平日很少出府,见过她们样貌的人应该不多。她正想着,见净慈起身拨了一下火烛,随后看向她道:“只不过……”净慈顿了顿。
“只不过什么?”纪吴氏听完净慈的话,内心的惶然本已有所平复,但听她话锋一转,一颗心再次被提起来。
“为绝后患,陈二小姐从今往后,需做男子打扮。贫尼会将她收为义子,改名苏墨。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陈墨语,她亦不能再称呼你为乳母,而以师姑相称。这……你可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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