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没说话,凝眸看着池水上月亮的倒影。
李明寂,他现在在哪里?
她突然……好想见他啊。
第179章 悔恨
是日,一个再平静不过的京城,皇城司查封了秦阳侯府,秦阳侯舒敬与其妾潘素娘入狱。舒敬被褫夺爵位,不再享受封邑,还面临着抄家流放的风险,能捡回一条性命已经是大幸。
自打皇城司办理谢洪、郑濂谋反一案,便不再藏匿于暗中,而是走入朝臣视野,作为雍帝身边的特务机构,辅佐雍帝治国理政。一般的案件由刑部与大理寺审理,只有十分严重的案件,才会交到皇城司手中。
对于舒敬一家被捕,皇城司给出的通告,是舒敬与潘素娘伤及无辜,在封地大肆敛财,又随意打杀家中下人,还策划灭了下人满门。可哪个皇亲国戚手里干净,大家多少都做过这样的事,远没有舒敬这么严重。
如此,朝中只能将其归咎于舒敬得罪了华羲郡主。也只有那一位,值得雍帝这么大动干戈了。
可再怎么样,那也是亲父女。再多的矛盾,也不至于上升到害亲生父亲的性命吧?
早朝一结束,雍帝便收到了许多奏折,大多在为秦阳侯求情,劝他及时收手。倒也不是这些官员与秦阳侯的关系有多好,依他们所见,雍帝为舒窈屡次越界,不惜惩治她的父亲,实在破坏了礼法关系,有违纲常伦理,恐怕会引起争端。
雍帝一概没理,把这些奏折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处置秦阳侯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但是事关永宁长公主清誉,永宁长公主故去多年,他不想再将这些真相公之于众,扰了长公主清净。
这些由雍帝一手提拔的官员,到底是只敢上谏,不敢行动,几番上奏无果,见雍帝处置秦阳侯的心意已决,便没有再提这件事。
秦阳侯就这么消失在了大众视线之中。
雍帝担心舒窈感伤,第二天便把舒窈接到皇宫,让太后、沈贵妃与嘉懿公主陪她。除了一些惆怅,舒窈心里倒没多少感觉,只是突然明白为何从小秦阳侯就与她不亲近,现在一想,他不敢当她的“父亲”,是出于心虚吧。
只是舒窈没有想到,舒敬入狱不久,太后听说了这件事之后,病倒了。
去年太后中寒春之毒,李明寂请恕一长老下山为她诊治,经过大半年的调养,太后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脸色也红润起来。如今正是春夏交际,天气也逐渐转暖,太后为何会突然病倒?
舒窈忧心忡忡,到延寿宫见太后,却头一回被宫人拦在门外。拦着她的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对舒窈摇了摇头,道:“郡主,太后现在不想见人,不要打扰她了。”
舒窈垂着脑袋,蔫蔫地道了声好,站在宫门前不愿离开。谁知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太后的女官走了出来,对舒窈福了福身,道:“郡主,太后请您进来。”
外祖母肯见她了?
舒窈雀跃起来,两个女官却是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原来是雍帝也来了。
“朕来看看母后。”
雍帝微微颔首,看见舒窈,神情柔和了许多,“窈窈,一起进去吧。”
重重纱帐之后,药味苦涩浓郁,太后躺在床上,双目空洞,思绪飘到很远。
“窈窈,你来了。”
她没有转头,因此并未注意到雍帝也进了宫殿,“到哀家身边来。”
舒窈看了雍帝一眼,雍帝径自坐了下来,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没有发出声响。舒窈便依太后所言,在她床边坐下,“外祖母,您好些了吗?”
“不好,哀家很不好。”
太后摇了摇头,一只手从被褥中抽出,轻轻牵住了舒窈,“窈窈,哀家这几天,一直在做噩梦……”
没头没脑的话,让舒窈不禁皱了皱鼻子,“外祖母,您怎么了?”
“舒敬的事,你知道了吧?”
舒窈一愣,点了点头。雍帝发现她与汝阳长公主没有离开,便把当年的真相都告诉了她。永宁长公主并非病故,她本可以再活好几年,却被秦阳侯喂了流产的药,当场毙命。献药的丫鬟被杀,其他伺候的丫鬟也因“生病”而被撵出了侯府,因此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长公主突发恶疾。
“有一件事,哀家在心里藏了许多年,不敢对任何人说,尤其不敢告诉你。”
舒窈隐约察觉到有些不对,乖巧地握住太后的手,“外祖母,您要是不愿说,就不说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知道太多秘密活得也累,倒不如这样简简单单。
太后却摇头,低低道:“哀家总觉得,不能瞒着你,那个给舒敬献药的宫女……是哀家拨给你母亲的。”
舒窈一怔。
“她们一直在为你的母亲调养身体,偶尔也会与哀家说起你母亲的情况。你母亲病故的前两夜,她们刚刚告诉哀家,她有了身孕。只是哀家还没想好该怎么做,你的母亲便病故,几个宫女也失去了联系,哀家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对,却没有派人调查此事。”
太后闭了闭眼,“若是哀家早一点将这件事告诉那些为你母亲调理身体的太医,她就不会……”
沉默半晌,舒窈摇了摇头,说道:“外祖母,那碗药是舒敬喂进去的,您做再多,也阻止不了舒敬。而且那是侯府的事,您在皇宫,如何调查?”
舒窈已经不想将舒敬称为父亲了,太后的话虽然让她有些惊讶,却没有到仇恨的地步。何况这么多年,太后对她的疼爱,都是实打实的,他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太后却将她视作真正的亲人。
“何况您派那些宫女到侯府时,也不知道她们会间接害死我母亲。这件事都过去这么多年,说再多也无济于事,我觉得您不必为此事内疚,我不怪您。”
太后抬起浑浊的双目,看着她澄澈干净的眼眸,缓慢地摸了摸她的脸,没有说话。
见她苍白的脸色并未好转,舒窈心想她或许需要一些缓冲的时间,便主动抱了抱她的手,“外祖母,那我就先不打扰您了,您安心养病,好吗?”
舅舅也在这里,或许他更能开导她。
太后轻轻道好。
等舒窈离开,雍帝起身,走到太后床边。
他垂下眼眸,淡淡道,“母后瞒着窈窈的,应当不止这一件事吧?”
第180章 嫁我
太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听见雍帝的声音时,才惊觉他也在这里。她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容散去很多,低低道:“是啊。”
“皇帝,二十年前的那一场宫变,你还记得吗?”
雍帝如何不记得?
那个极其混乱的夜晚,太祖猝然离世,三个皇子争先恐后地赶到皇宫,只为争太子之位。熟料在东宫相遇,打了起来,撞倒了烛台,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三位皇子无一幸存,雍帝被太后、谢家、永宁长公主携手推上了皇位。
“那一天,”太后笑道,“是哀家陪在他身边。”
“哀家亲手杀了他!”
宫变来得突然,那个晚上死的人实在太多,宫里的人忙着重新瓜分势力,根本无暇顾及太祖。毕竟太祖经年累月的征战,身体早大不如从前,会突发疾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雍帝的眼里划过一丝愕然,太后已经笑了起来,喃喃道:“哀家恨他,恨了太多太多年了……他掠我进宫,毁了我的家庭、婚约,毁了我的一生。我宁可服药毁掉自己,也不肯为他生下子嗣,他还要羞辱我、玩.弄.我……”
“我没想到东宫会起火,”太后道,“我本做好东窗事发,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你知道,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生的机会,就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了。”
“可我碰见了永宁。”
太后看着雍帝,声音轻了下来,“你说,她看见我杀了卫康吗?宫人都忙着救火,承乾殿里只有我一个,她那么聪明,怎猜不到是我对卫康下了死手呢?所以那几年,我一直在怕,怕永宁揭发卫康暴毙而亡的真相……”
所以她安排了三个宫女在永宁长公主身边,名义上是替她调养身体,其实是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一旦她有揭露真相的迹象……
然后呢?太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杀她,似乎没有那么必要;不杀她,万一东窗事发,死的就是太后自己。而且永宁长公主与雍帝关系这么好,她是不是早就把这件事告诉雍帝了呢?
她抱着必死的心杀了太祖卫康,幸运地捡回一条命,反而不想死了。因此得知永宁长公主生产后每况愈下,尤其是知道她怀孕了之后,太后的心里居然浮现一丝庆幸,依永宁长公主残破的身体,再怀一胎,她撑不过这一年。只要永宁长公主死了,这件事就会被永远地埋葬下去。
“哀家盼着她死,看她被疾病折磨,看着窈窈还那么小,就要没了娘亲,又盼着她早日好起来。”
太后闭上眼睛,“这些年,我总是在想,若不是我当年确实对永宁动了杀心,她是不是能多活几年?你不知道,窈窈小时候在我怀里哭着要找娘亲,我的心,就像有刀子在割……”
她太害怕了。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勇气向一位开国帝王举起屠刀,又成了他一手打下的江山上最尊贵的女人。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那个夜晚,这些年的生活,就像在做梦一样。
雍帝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是真心将太后视作母亲的。
“朕乏了,太后好好休养,这些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那声“母后”,却是怎么也喊不出来了。
……
乘坐马车回到郡主府,舒窈一路都精神恍惚。安慰了太后,她自己的情绪却消沉下来。
先是舒敬,再是太后。她努力说服自己,她与父亲没有感情,太后也不是故意的,可太后复杂难辨的情绪,与舅舅突然让她回郡主府的举措,能让她不多想吗?
舒窈又不傻。
她只是不愿意想,不爱揣摩人心,觉得斗来斗去活得太累。只要别人不招惹她,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她又忍不住想,假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的娘亲是不是不会死?
她就是个有母亲的孩子了。
马车早就停了下来,外面的松针唤了几声,舒窈都没有应答。许是担心她,有一只手伸进来,撩起了车帘。
舒窈嘟囔道:“别烦我,本郡主要一个人待会儿……”
“郡主有心事?”
清润如山泉的嗓音,低沉悦耳。舒窈愕然抬眸,看见了李明寂。
她其实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思念一个人。她是尊贵的郡主,亲人顺着她,身边的人都赶着巴结她,谁值得她主动想念呢?可是这样一个人,真的出现了。
明明雀跃得不行,舒窈却还惦记着她在心里给李明寂设下的一月期限。她是哪一天离开扬州的来着?好像已经满一个月了吧?那她就不能表现得太过想念,不然李明寂恃宠而骄了怎么办?
可是看着李明寂走进马车,在她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将她抱到腿上,舒窈忽然红了眼眶,随后便控制不住情绪,眼泪争先恐后地掉了下来。
“我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京城,”李明寂叹一口气,“看来还是迟了一步,没能让皎皎高兴。”
真奇怪。舒窈在看着她长大的太后面前没哭,在最亲近的人雍帝面前也没有哭,可到了李明寂面前,这些情绪好像有了归处,迫不及待地想要发泄出来。
起先是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随后便完全抛开了身为郡主的矜持,趴在李明寂的胸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声音都断断续续,还打起了哭嗝:“呜……确实都要怪你……你再不来,我就不喜欢你了……”
李明寂俯身,轻去她脸上的泪珠,嗓音低了几分,“这种话,皎皎还是不要轻易说出为好。”
给雍帝的信是李明寂亲手所写,人也是李明寂送去的。舒窈反应这么大,李明寂确实有些意外。可他又享受她的依赖,倘若只有他一人能看见小郡主哭泣的模样就好了。
“为何?”舒窈哭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神,不满道,“你敢安排本郡主,还不是仗着我的喜爱为所欲为?我的喜欢可是有限的,李明寂,你得好好把握。”
李明寂耐心地擦着她的眼泪,“我有一个延长喜欢的方式,皎皎可有兴趣?”
“什么?”
他笑了笑,靠近了些,低沉的气息落在她的脸上,“嫁给我。”
第181章 温存
舒窈的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被李明寂抱下马车,带进海棠院,她还是呆呆地抱着他的脖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李明寂说……
要她嫁他。
小郡主会有这样的反应,李明寂一点都不意外。在小郡主的心目中,他们身份差距悬殊,名不正言不顺,若她痛快地答应了他,他才要奇怪小郡主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但他要让小郡主知道,他们并不是下属与主人的关系,他对她的觊觎之心从未掩饰,他要娶她。
难道他要这样一辈子不清不楚地待在郡主府,看着小郡主的婚事被他人议论吗?李明寂可不是那么宽宏大量的人。
李明寂端来盥盆,打湿手帕,耐心地擦拭着舒窈哭花的小脸。她已经收起了情绪,只是因为才哭过,眼角泛粉,像是春日枝头刚刚盛开的桃花。
“皎皎为何会这么伤心?”
舒窈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李明寂倒好,自己揭过了话题,跟个没事人一样与她交谈,好像刚才求娶她的人不是他一样。
她咬咬唇,觉得丢人,然而心里浮上的甜蜜又做不了假,只能暗暗骂自己真不争气。
“李明寂,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的亲人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但又没有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你还能坦然面对他们吗?”
“于我而言,我的亲人与陌生人并无差别,既然是陌生人,他们做了什么,与我何干?”李明寂梳了梳她被弄乱的发髻,漫不经心道,“皎皎,我最落魄的时候,只希望吃一顿饱饭。饭都吃不起的时候,谁会在意那些虚乌有的关怀?”
舒窈顿感懊恼,李明寂与她的经历截然不同,他自然解决不了舒窈的问题。可李明寂的境遇又比她惨了许多,她尚有疼爱她的亲人在世,物质上从未受过苛待,这些情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比她更需要一个亲人、一个家。
见舒窈出神,李明寂索性放下手帕,轻轻捏起她的下巴,贴着她的唇低声道,“本以为我赶回来,能让皎皎开心一些。谁知皎皎对我这么冷淡,我只能做些什么来吸引你的注意了。”
舒窈下意识舔了舔唇,却似游鱼遇到荷叶,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无处可逃。荷叶稍稍偏移,缀在叶上的晨露便灵活地探入她唇中,让她渐渐失去意识。
海棠院外,松针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她见舒窈闷闷不乐,便做了些她喜欢的小吃,当宵夜给她送来,谁知便看见春蕊站在檐下,绷紧身体贴着廊柱,表情复杂难辨,身边几个婢女亦是站成了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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