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宝儿徐徐叹了一口气,捏着一块玉容糕,另一手拿帕子掩着,小口小口往嘴里塞。仿佛她有事做了,就能置身事外,不管程凌燕这一通发难。
苏老夫人也觉得程凌燕着实没有规矩,客人都在跟前,她居然闹得人尽皆知的地步!不过,程凌燕之所以不在意陆宝儿,是不是以为她只是个乡下来的妇人,心里瞧不上她,这才敢什么官司都摆堂前来说呢?
苏老夫人不避着陆宝儿,那是因为她拿陆宝儿当亲外孙女,可程凌燕呢?她必定是瞧不上陆宝儿,这才不在意的。
思及至此,纵是圣人一般的苏老夫人也被憋出三分火头来。她少有脸色不虞的时刻,此时瞧着程凌燕,问道:“凌燕,外祖母问你一句。这院内的哪个下人,敢越过主子办事的?”
程凌燕原本以为苏老夫人是在说红酥胆大妄为竟敢私自给她递消息,此后一想,又浑身发颤……苏老夫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说:赵嬷嬷乃是奉了她的授命,这才敢拿红酥出气的!
偏偏程凌燕还不服软,拿着这事情和苏老夫人叫板!
程凌燕以为凭苏老夫人对她的宠爱,再怎样,苏老夫人都是庇护她的,如今才知道,苏老夫人不是个糊涂人,她也有自己的底线,而程凌燕不能肆无忌惮触怒她。
程凌燕这些年被宠得昏头了,她怕苏老夫人不喜欢她,把她送回程家去。于是她能屈能伸,当即服输:“是凌燕不懂规矩,纵了十香院的下人乱做事!红酥做错了事,那就该罚。不如将她发卖出府吧,这样一来,十香院也不会被一个不懂事的下人给乱了规矩。”
苏老夫人轻笑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问她:“你真的想好了?要将红酥赶出去?她可是从你进傅府就陪你长大的丫鬟!”
“是!既然做错了事,就得受罚!”程凌燕想的是,红酥偷听苏老夫人院子里的动静,如今把她赶出去,没人能传话了,苏老夫人总该更信任她了吧?
程凌燕原以为这样能讨了苏老夫人的好,哪知苏老夫人对她更加失望了。
一个连陪着自己十多年的丫鬟都不保护的主子,那该是多么铁石心肠?先前程凌燕帮丫鬟出头,她虽有气,也不过是觉得程凌燕心肠太软,连丫鬟都要护着。这算纯善,不分尊卑,不是罪过。
可如今……苏老夫人知道程凌燕不过是想利用红酥罢了。一个连自家奴才都不护的主子,又有谁敢跟她呢?日后嫁了人,又如何御下?这样一来,只会养了一批阳奉阴违的狗奴才,心腹丫鬟一个都培养不出来的!
程凌燕怎么就被她养成了这个样子,明明是个可人疼的姑娘家,心肠却格外歹毒!
“罢了,那就赶出去吧。”苏老夫人叹了一口气,不愿多说。
程凌燕以为老夫人气消了,此时忍不住打量一侧的陆宝儿,见她同自己的年纪差不多大,可是已经梳了妇人髻。陆宝儿穿戴得体大方,全然不像乡下土里土气的妇人,心里惊诧不已。
她凑到苏老夫人跟前,讨好地问:“这位夫人是?”
苏老夫人这才把目光重新落在陆宝儿身上,她道:“这是谢夫人,我一见她便很喜欢,今日得空,请人来府上做客。”
程凌燕同陆宝儿点了点头,问了个好。就算她心里再瞧不起陆宝儿,此时在苏老夫人跟前,也是什么都不敢表现出来的。
程凌燕毕竟是在苏老夫人跟前长大的,是她肚里的蛔虫,此时左一句右一句,将苏老夫人逗得哈哈大笑。陆宝儿不善言辞,她是没有家人的,此时在旁边看着祖孙俩享天伦之乐,心里也有些羡慕。
陆宝儿待了快两个时辰,差不多要打道回府了。临走前,苏老夫人让赵嬷嬷去她库房拿来一对白玉麒麟,说是送陆宝儿的。
程凌燕吃了一惊,这可是苏老夫人的陪嫁物,她之前想要,旁敲侧击都讨不到手,怎么偏偏赏赐给了陆宝儿?
她心里酸楚难言,嘀嘀咕咕:这白玉麒麟给了她,那也算是给了苏家的人!为何还要给一个外人呢?肥水不流外人田,不该最先想着她吗?
程凌燕忍不住,扑到苏老夫人膝头,娇嗔:“外祖母偏心!竟然把这一对白玉麒麟给了谢夫人,之前我想要,您都不肯给我呢!”
此话一出,气氛便无端端尴尬了起来。陆宝儿也不想受这样的大礼啊!她又不懂什么白玉绿玉的,不都是硬邦邦的石头吗?反正又不是戴在身上,也是丢库房里积灰。
她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便圆场道:“这样大的礼,我也不好意思收。今日来老夫人府上,吃了从未见过的玉容糕已是长了见识,再不敢多拿东西的。这些赏赐太贵重了,每次来一回都顺一些老夫人的东西,倒教我下次不敢来了!”
陆宝儿这话说得逗趣儿,苏老夫人感慨她确实被那陆瑾养得好,家风清正才能出这样不贪图富贵的姑娘。比之程凌燕……苏老夫人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道:“这对白玉麒麟,谢夫人就收着吧!我库房里还有一对玉如意,将那玩意儿给了凌燕便好了。”
玉如意哪有白玉麒麟贵重?程凌燕心里这般想,嘴上却不敢说。她对上苏老夫人一双冷冷的眼睛,顿时缩了缩脑袋,再不敢多言了。
陆宝儿领了礼物,重新被老嬷嬷搀上马车。
他们这样一来一回,回谢府已是傍晚了。暖黄色的夕阳照在青石板砖上,带些萧瑟之意。
今日日光正好,雪都融了。地上湿滑,夜里也风大。等陆宝儿到府里的时候,谢君陵就坐在布好菜的饭桌上,等她入席用膳。
“夫君怎么不先吃呀?”
“不饿,想着先等你回来。”谢君陵起身为她解下御寒的斗篷,牵着她手,领她坐下,“别忙着洗漱,先吃了饭吧。”
“要是我不洗漱,这般风尘仆仆的,要是将灰掉到了菜碟里,夫君不得生气吗?”陆宝儿像是想到了很滑稽的画面,掩唇笑出声来。
她偷笑的样子很是可爱,谢君陵有些无奈,却也幼稚地接了她的话来:“倒不怕你落灰,就怕你脸上那么多脂粉,笑得花枝乱颤,待会儿撒了一桌。”
这是说她日常惯爱上妆吗?她那是肌肤不敷粉也白润,才没有涂抹那么多脂粉呢!谢君陵明摆着是胡说八道!陆宝儿有些气呼呼的,绷着一张脸吃饭,一直到最后都没再理他!
第19章
谢君陵原本就是同她开个玩笑,哪知道小姑娘这般不禁逗,真的绷着脸气上了,连一句“夫君”都稀得讲。
陆宝儿吃菜时,唇角沾上了汤汁,肤白唇红,偏偏有了一道瑕疵,显得格外滑稽。谢君陵探指想帮她擦干净,哪知陆宝儿见一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伸过来,还以为谢君陵想趁机摸她脸,急忙避开,冷冰冰地道:“夫君可别摸我的脸!万一沾染上了满手脂粉就不好了。”
谢君陵嗤笑一声,道:“是你唇边沾了汤汁,为夫嫌脏,替你擦一擦罢了。还真当我想摸你脸吗?满是花香味的肤膏,有什么可摸的?”
竟然是陆宝儿自作多情误会了?她脸上烧红一片,却不愿意让谢君陵瞧出来,依旧冷着一张脸,故作不在意地捻帕子擦擦嘴角。
夜里,陆宝儿让老嬷嬷帮她卸妆,要卸干净些,一点脂粉都不留。她摸了摸自个儿那赛雪的脸蛋,得意地滚到了床榻边,等谢君陵沐浴完回房。
谢君陵穿着白色中衣,摸了摸被角上榻。还没在床边坐稳,陆宝儿就从角落里窜出来,她手上拿着个老虎面具遮脸,三两下扑到谢君陵身上,坐在他腿前,道:“夫君可要看看我的脸?”
陆宝儿自顾自玩闹,却不知谢君陵要被她这阵仗吓了一跳。屋里烧着地龙,小姑娘只穿着单薄的一件中衣,许是在床榻里埋伏太久,倾泻的如墨长发也稍显凌乱,翘起几根不稳妥的发丝,和她一样乖张任性。
那面具只露出一双杏眼,然而眼眸乌黑发亮,能勾魂摄魄,倒叫谢君陵这个正人君子无端端窘迫了起来。
他处于血气方刚的年纪,禁不起任何逗弄。此时喉咙发紧,血气在腹部乱窜,哑着嗓子,呵斥:“别胡闹,你再玩两下,今夜又睡不着了。”
“我才不会睡不着呢!”陆宝儿在面具后头噘着嘴反驳,此时她故意凑近了谢君陵,装作温柔可人的样子,逗他讲话,“夫君想不想看看我的脸?我可是洗去脂粉的!”
陆宝儿要让谢君陵亲口承认她肤白如凝脂,不施粉黛也很好看!
陆宝儿不动倒好,这般凑近了一动,女孩香立马氤氲,钻入口鼻,几乎无孔不入。
他被熏得头疼,倒不是讨厌。只是稍不注意,便能看到陆宝儿微微敞开的衣襟,让他感到喘气都不大顺畅。
谢君陵皱着眉峰漂亮的剑眉,薄凉的唇一起一合,咬牙道:“别闹了!”
他讲这话的时候,下意识握住了陆宝儿伶仃的手腕,许是手劲有些大,捏疼了她。陆宝儿呆若木鸡,手上的面具应声而落,露出一张柳眉微颦的脸来。陆宝儿不上妆的时候,唇不点而红,肤白胜雪,确实好看。
然而此时谢君陵无心欣赏这些,他只知道,好像他从未这样一本正经呵斥过陆宝儿。
果真,陆宝儿委屈极了,眼泪蓄在眼眶,微微打转。她趁谢君陵松手时,低着头悄悄抽回了手,然后从谢君陵腿上爬下来,抽了一条被子,将自己卷成个茧子。
谢君陵手足无措,他平日里能写让世人称赞的妙笔文章,在圣上面前也不露怯色聊起水患措施时口若悬河,为何偏偏在陆宝儿跟前没了口舌,半句话都讲不出来呢?
他隐约记得,小姑娘的手腕都红了,那是他下手太重了。可是,若是任凭陆宝儿在他身上乱蹭,万一做出点其他事,那受苦的又是陆宝儿。
养一个小夫人可真是头疼。他默默叹了一口气,下榻熄灯。
这一夜,谢君陵睡得不好。他时不时回头看陆宝儿,想同她说说话,可她躲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又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样。
别是在暗地里落泪吧?谢君陵心里五味杂陈,隐隐有些焦虑。他该怎样做、怎样说呢?
实在想不出办法,谢君陵盯着大红色的罗圈帷幔,朗声道:“宝儿?你睡了吗?”
片刻,那一团被褥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回答:“睡了。”
谢君陵哑然失笑。要是真睡了,又怎会给他回话呢?连骗人的手段都不够精湛,蠢货一个。
“方才是我不好,弄疼你了。”谢君陵同她道歉。
陆宝儿被被褥捂得热汗直冒,可她觉得贸贸然钻出去又很没面子,于是僵持半天,就等着谢君陵道歉,给她台阶下。
此时她掀开被子,犹嫌不够,问:“我不会轻易原谅夫君的!不过,只要你讨好我一声,我就大人有大量,既往不咎。”
“讨好?”谢君陵挑眉,不解地问。
“我现在没上妆,是不是比我上了妆还好看?”陆宝儿将脸凑到谢君陵的面前,她出了汗,鬓边有几缕头发沾着,显得乱糟糟的。
谢君陵轻咳一声,不敢得罪了她,说:“好看。”
陆宝儿唇角微微上翘,心情颇好,道:“那我就原谅你了。”
“多谢夫人宽恕则个。”
“不谢,我这个人呢,一向这般宽宏大量。”
“是是是,夫人胸襟之宽广,吾辈拍马难及。”
闻言,陆宝儿得意极了。她翻个身来,凑近谢君陵,说:“既然夫君今晚这么会说话,我也给你点甜头,允许你今夜和我同一条被子入睡!”
谢君陵想到小夫人香香软软的身子骨,怕自己把持不住。于是轻咳一声,拒绝了:“不必了。”
陆宝儿难得和人共享她的被褥,实则她是想借谢君陵的手暖暖身子,此时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
谢君陵想了想,道:“夫人睡前玩闹了一阵,我怕你夜里惊梦,会蹬我被子。为夫唯恐受寒,深思熟虑后,决定还是分被而眠比较好。”
说完,谢君陵翻身睡着了。
陆宝儿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心说:你才踢被子呢!你全家都踢被子!
当然,这话陆宝儿也只敢自个儿肚里喊喊,不敢说给谢君陵听。她怂怂地缩起脖子,兀自翻身睡去。
今夜,她还是踢了被子,险些着凉。
第20章
相比谢府的太平,顾家倒是闹翻天了。
顾夫人想着将李娇养大,借苏老夫人的口散出个美名来,好做一桩让她称心如意的儿女亲事来。可惜那些官夫人也不是吃素的,略一打听便知道,李娇姓李而不姓顾,李家在通州是名门,可又不是在京都的名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样的地头蛇,在京都没准还没个七品翰林官强。
而且李娇的生母已经去世了,她在李家的分量不重,身份不尴不尬的,谁敢娶了这样没有助力的妻族回来?说好听些,她的外祖家是户部尚书家中的,可真要论上助力,顾家见势不对,还不得说李娇是李家人,顾家管不得吗?
是以,那些平日里交好的官家太太嘴上夸赞李娇稳重漂亮,可一讲到儿女亲事就装聋作哑。
此前倒是有些品阶低的官家太太瞧中李娇来试探口风,诚意十足,还是让嫡长子来聘李娇的,嫁过去就是宗妇。可惜顾夫人那时心气高傲,想着把李娇嫁到高门大户里头去,均以李娇父母亲都在通州,得修一封家书谈谈口风,婉拒了。
一来二去,旁的人心思也就淡了。李娇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被耽搁了下来,时间一久,顾夫人也就懂了。她的如意算盘落空了,眼见着李娇快要及?,连个正经亲事都没谈下来,急得口舌都冒起燎泡来。
恰巧顾大人想要拉拢门下的学生齐修林,他任从四品下少府少监,好歹是上朝能入殿的从四品官员,要真论家世,还算是李娇高攀了。
要不是齐修林年迈四十,时值中年,前头太太离世了,还轮不到顾大人给他说媒,将家族无人在京都谋事的李娇讲给他当继室。
顾夫人想了想,比起顾大人之前要将李娇嫁给那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谢君陵,还不如跟了这个齐修林,好歹有了他当姑爷帮衬,还能和顾大人站在同一条线上,及时一致对外。
这样一想,她的心思也就活泛了,等着齐修林请媒人上门,正式将这事儿定下来。
哪知李娇听闻了这事儿,吓得女红都做不好了,尖锐的针扎入手指,直接戳了个血窟窿出来。她将手指塞到唇间,抿去那点血渍,问丫鬟梅花:“老夫人当真这么说的?”
“那还能有假?小姐,你快想想办法吧!奴婢听说那齐大人都四十岁了,可不比李老爷还要大了?”梅花是陪着李娇从通州来的丫鬟,她原本想着李娇在京都能嫁个好人家,她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要是夫家显贵,等李娇怀孕时,她毛遂自荐,让姑爷开了脸,没准还能被抬个姨娘,对不?
要真是跟了这齐修林,那样年纪的人,谁会喜欢呢?
李娇咬着下唇,心道:“既然这消息都能通过梅花透露给我,可见老夫人是知情的!我原本想着,老夫人定会为我筹谋一桩显贵婚事,哪知道这是入了狼窝,将我当作筹码卖给有利的人家!与其这样,还不如嫁给那个七品翰林院编修谢君陵呢!好歹他年纪尚轻,往后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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