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回到廊庑传话,燕莫止则伸出了手掌,示意她不必再进去,而后自己打了帘子拔腿入内。
冷冽的迦南香裹着料峭的寒意,登时融进了温暖如春的暖阁里。
嘉月抬起头望向他,灯下的他总比白日里少了些凛然,多了几分猜不透的柔软,好比此时,他一袭沧浪的直裰,在火光映照下,仿佛三月的风,暖暖地扑到了她的脸上。
她从座位上起来,走到他身前问,“摄政王深夜造访,有事?”
他眸光跟随着她走,轻扬起嘴角道:“臣来,不是为别的,是想起今日,臣还欠了娘娘一句话。”
“什么?”
他眸底氤氲着浅浅的春光,薄唇轻启道,“娘娘今日这一箭,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大绥的女子,都应与您为傲。”
嘉月忍俊不禁,戳了戳他的胸膛道,“摄政王何时也学会了油嘴滑舌?”
“臣句句肺腑之言。”
“那好吧,本宫听到了,”她说着转过身,慢慢踱了回去,“你可以回……”
话没说完,右手便被他宽厚的手掌包轻轻覆住了。
她心头没来由得浮起一阵悸动,剩下的话却是噎在了喉咙,再也说不出来了。
“手还疼吗?”燕莫止的手劲放得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徐徐地把她的手拉到眼前,一寸寸端详了起来。
果然见手背上有了细微地一点红肿,因她肤色白皙,淡淡的痕迹也十分明显。
她的声音有些沉,“你怎么知道的?”
“三箭齐发,需要多花上一倍的力气,您用的又是重弓,加上不常使用,必然会有损伤,”他云淡风轻地说着,牵着她往暖炕边上走去,“娘娘先坐着,让臣替你看看吧。”
嘉月脑袋里还没拐过弯来,竟乖顺地被他牵着走,迈上脚踏,挨着炕边坐了下来。
而他亦是贴着在她身侧坐下,伸手从袖笼里掏出一个青玉瓶子道,“这伤看似不重,也要多加调理,否则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哪有那么严重,都不痛了。”
他拧开瓶塞,倒了一点药油用手心搓热,这才抬起她的手背,轻缓地给她揉按着,“娘娘是金枝玉叶,身上每一寸比金子还贵,哪能把自己不当回事呢?”
她清了清嗓子道,“本宫虽出身皇室,可自幼习武,跌倒擦伤是常态,才不是娇滴滴的女子。”
他垂着头,娓娓道:“臣从没觉得您是娇女子,你很了不起,在这世上,再也寻不出一个比您更优秀的女子了。”
嘉月耳边登时一热,没有接话。
他沉吟道,“很久以前,臣也曾见到一个红字猎猎的小姑娘……”
她瞥着他的脸,接口道,“她就是你心上人?那个嫁为人妇的女子?”
她的语气,仿佛对他的过去有些好奇,可绝不是吃味。
燕莫止喉咙一噎,故意道是,说完又抬眸观察她的反应,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不过……那都过去了,臣只是见娘娘射箭,无意中想起了那一幕而已。”
她无声地弯了弯狡黠的眼,虽未开口,他却什么都懂了。
思绪游荡,手上不自觉加深了力度。
嘉月只感觉到手背上的药油一点点渗透到肌肤深处,微微渡上一层灼意。
她感到不适地拧起眉,别扭地抽回了手,“好了。”
燕莫止手上顿了须臾,默默地拧紧了瓶塞,把青玉瓶往她手心里塞,“明天早上让人再帮你涂抹一次。”
她神绪溜了号,嘴上敷衍道:“好。”
他复看了一眼她那张白玉脸庞,只见她双目失焦地望着地砖,便知她又没往心里去,不过倒也无所谓,明日检查了若没有,他便再帮她抹一遍,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臣告退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她这才回过神道,“那……摄政王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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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抱朴子•外篇•广譬》
第三十三章
一转眼立春就在眼前, 亲耕前两日,皇帝和随行官员需进行斋戒,并且皇帝需要提前浏览祝文。
各个部门都忙碌起来, 太常寺与京兆尹先把农具运送到先农坛, 工部官员则开始布置耕台等等。
地方各司则在教司坊选伶人扮起风雨雷电诸神,又召村民担任起重要角色, 好不热闹。到了正日子,皇帝仪仗从宫门而出, 浩浩荡荡地往先农坛而去, 百姓得以在两道瞻仰天颜, 一个个下跪叩首, 高呼万岁。
嘉月亦是端坐于凤辇之中, 辇围的帘子是半透的金丝鞘, 透过这方薄薄的帘子, 外面是一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天地。
这个地方, 她很熟悉, 过了这座桥,便有卖水饭、爊肉等吃食的, 杨家的玉尖面①,又松软,甜度也适中,还有别处找不到的芋儿馅,再接着往下走, 有王珍药铺、果子行、金银楼……过了河对岸, 就更加热闹了, 有胡商开的香料铺,凉水铺子, 各种食肆酒楼等等。
她之所以对这个了若指掌,是因为她及笄时,公主府便开在此处,她封地在寿城,可皇爷爷不舍她远离,于是耗费重资建了这座公主府。
这是去先农坛的必经之路,皇爷爷曾说过,以后每年春耕之行,都要来她这里坐坐,可没想到,他竟一次也没实现。
往事如浪潮涌过,在脑海里留下一个咸涩的痕迹。
凤辇终于从那座门庭衰落的公主府经过,渐渐地抛到脑后去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御驾终于抵达了先农坛,皇帝被大伴搀下了龙辇,祭拜完进殿换龙袍,却不想年幼的皇帝在这当口闹起了别扭,无论如何是不肯登耕台了。
于磊急得火上浇油,只好禀报嘉月,嘉月二话不说就进了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皇帝见她蹙紧眉心进来,脸上霎时白了一片,慌里慌张地抢在她开口之前,跪了下来。
“皇帝为何不想登耕台?”
他咬着下唇道,“就……就是不想。”
她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没想到他竟警惕地缩了一下肩膀,她慢慢地收回了手问,“可是身体不适?”
他迅速瞥了她一眼,目光闪烁地避开了,弱弱地道了一声,“没有……”
嘉月从他抿得紧紧的唇,看出他浑身都在抵抗,可他一向温顺,又怎么会突然变卦?
她满腹疑虑,然而这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眼下离吉时不远,这么重大的国典,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得上。
于是她蹲下来,按耐住性子徐徐向他解释,“母后知道你年纪尚幼,舟车劳顿身体不免乏累,不过你不必担心,待会有两位耆老帮你扶犁,你跟他们,沿着田埂慢慢地走两圈,这就可以回看台观礼了。”
皇帝看着她,眼底逐渐泛起一点红血丝,双拳握得咔咔作响道,“朕既然是一国之君,又如何连一句说话权都没有了?”
她脸色微变,很快又风平浪静,“你是一国之君不假,可你以为,皇帝就可以随心所欲,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自古以来,哪个明君不是顺应民心,听从谏言?你要的答案,本宫会慢慢教你,不过这回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你要是跟本宫犟,本宫架也得把你架上去,你信与不信?”
他大大的眼里淬着一把火,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敢?”
嘉月眉心一动,“你可以试试。”
皇帝想起出宫前,乾礼宫花隔后那个老老垂矣的身姿,想起他模棱两可的话,“皇上就不想知道先皇后是怎么仙逝的吗?”
“母后,她不是病逝的吗?”
那人捻着银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您说清楚啊。”
“老臣一心向着朝廷,又上了年纪,本想回家养老算了,没想到有人逼人太甚,切断老臣的羽翼,又先后谋害了先皇后与先皇,老臣实在是气不过,这才冒险把真相告知皇上,皇上放心,无论如何,老臣绝对是一心向着皇上的,时辰不早,老臣先行告退了,还请皇上别把见过老臣的事情说出去。”老人说着,慢慢地退了下去。
“郦首辅,等等,你还没告诉朕,到底是谁害了朕父皇和母后呢?”
郦延良在门边驻足道:“皇上不妨想想,先皇和先皇后仙逝,谁是最大的获利者吧?”
“是……”皇帝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脑海里渐渐浮现起一张明丽娇美的脸庞,“是她?”
郦首辅没有回答,慢悠悠地踱远了,可皇帝却霎时想起很多事来,父皇初登大宝时,蔺嘉月只是母后的奴婢,可短短几年间,她便成了掌权的太后,不是她还能是谁?
皇帝想明白了这一层后,登时对她恨得牙痒痒,她不是想独揽朝纲吗?那么他若是罢了此行,就凭她一己之力,还能得到廷臣的支持吗?
然而,他的力量实在太微弱了,嘉月一开口,雷霆万钧的气势就压得他,仿佛失去脊梁骨一般,双肩耷拉了下来,嘴角一瘪,嗫嚅道;“母后,我真的不想去……”
嘉月垂眸睥睨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不去,一旦民心涣散,这个皇帝马上可以换个人来做,这世上就是这么残酷,母后是帮你,你懂不懂?”
“那我这个皇帝不做了还不成吗?”
“你想让位给燕卓?那本宫不妨和你分析一下利弊——”嘉月一壁在他跟前慢慢打转,一壁缓声道来,“你如今身为国主,虽不是本宫亲生,到底养在我膝下,本宫对你的感情自是与他人不同;一旦你把位子让给燕卓,他们母子同心,又怎么容得下你的存在?到时候,本宫就算想帮你,又怎么能赢过他们母子?”
皇帝这才感到自己早已没了退路,这个皇帝他不做也得做,否则换了个人,他就唯有死路一条,为了求生,他只能做这个皇帝。
嘉月看他乌黑的瞳孔里闪烁了一下,似有动容,倒也不急着催他,反而负手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指一下下地轻叩着雕花扶手,给他施加压力的同时,又让给足了他时间去想。
皇帝木然地站在地心,霎时间脑海里飞掠过各种预演,到最后发现已他如今的力量,就算有郦首辅为他撑腰,也未必能将她一举扳倒。
吉时已到,外头的内侍已过来请。
嘉月才掀起眼皮问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我……”
见他踯躅不定,嘉月只他是感到自己下不来台,便起身踱了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语气软和了几分:“不过就是走个两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必紧张。”
皇帝为他的惺惺作态和感到恶心,然而,双拳只能一再攥紧,却不敢再表露半分,他忖了忖,到底点了点头,跟着大伴出了殿外。
嘉月则回到事先搭好的彩棚底下坐了下来,燕莫止早已坐在那里等候,他们的距离不远不近,刚好隔着一张龙椅而已。皇帝还得先上耕台,中间的位置空着,侍立的太监们又站得远,因而他们也不必拐弯抹角。
燕莫止向她侧目,“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嘉月嘴角轻扯了一下道,“小孩子嘛,不过是闹了一点别扭,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眼下已经解决了……”
他徐徐转着玉扳指,沉吟道:“不早不晚,挑这个当口闹脾气?依臣之见,许是背后有人示意吧!”
嘉悦眼神一瞟,对上他寒潭似的眼,红唇动了动,“所见略同。”
正说话间,场外突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两人各自闭了嘴,将目光转移到耕台去。只见年幼的皇帝登了耕台,周遭的百姓立马下跪稽首,山呼万岁。
大伴在皇帝耳畔低声说了什么,接着把手中的金鞭呈了上去。
皇帝面无表情地接过,左手执鞭,右手持着雕龙的金犁,在两位耆老搀扶下,沿着田埂慢慢地走着。
田间亦有伶人、村民拿着农具务农,伶人扎着头巾,穿着粗布衣裳,假扮成村妇,站在田间高唱着太平歌。
皇帝走完三圈就回到彩棚下,在正中的宝座上端坐了下来。扮演仙人的伶人向皇帝敬献五谷,接着,依照官员品阶,一个个重复着牵牛、扶犁的流程。
“皇帝感受如何?”嘉悦扭过头问旁边的皇帝。
“朕感受到农民辛劳。”皇帝绞尽脑汁,最终也只能硬挤出这么一句话来,虽然他的脸上已经尽力表现得平静,可她还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提防。
她敛下长睫,不冷不淡地回应了一句:“很好。”
亲耕礼毕,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回了宫,落日给朱墙碧瓦镀上了一层碎金,一群南方的大雁整齐有序地从天空飞掠而过,暮色便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的涌了上来。
顺宁宫里,早早的掌上了灯。
嘉月就坐在那台翘头岸后,批奏着那堆积如山的折子。
春桃端着一碗黑色的汤汁进来,旁边的白玉小碟上,还放着几枚果脯。
每日一碗汤药,无异于上刑,虽然上次因为这碗汤药与魏邵狠狠地吵了一架,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自从这些药调理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再也没有过疼痛的时候了。
太医说还得再吃上半个月方可停药,于是便这么坚持了下来。
“娘娘,汤药已经熬好了,凉一凉您就喝了吧?”她说着,便把托盘搁在了案上。
嘉月瞥了一眼碟子上的果脯,眉心不由得蹙了起来,“怎么是这个青梅子?”
这种青梅果脯不仅酸,而且有一点涩,口感并不好。
“小厨房说今日只剩下这种果脯了,还请娘娘将就用些吧!”
“你放着吧。”
春桃应了声是,踅身进了隔扇,帮她铺整床褥,又点上熏香,忍冬和仲夏也都抬着热水进了净房,把水倒进热水池子里,又往水里洒了一层玫瑰花瓣。
对于他们不言而喻的秘会,三人心照不宣,她们只是默默地替嘉月筹备好一切,替她掩盖她的秘密,却从来没多问上一句。
这个池子里暗通着地龙,水能一直维持着适宜的温度,这三人早已摸清了这套章程,若是听说摄政王夜里来访,那必然是要把池子的水灌满的。
嘉月端起汤药,屏住呼吸灌了下去,而后迅速捻起一颗梅子,放入了嘴中,用力一拧,酸涩的汁水从果肉里迸开来,立即充斥了整个口腔,冲淡了令人作呕的苦味。
那三人收拾停当,撤下托盘,便退了出去,嘉月提起朱笔在折子上一勾,仍觉得舌根苦涩,清了清嗓子,正想让人端茶来,就听仲夏来禀:“娘娘,摄政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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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水饭:稀饭、爊肉:煨烤的肉,玉尖面:包子
第三十四章
俄而门帘微动, 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迈了进来,兀自绕过了那扇落地插屏,边走边道:“臣大老远就听到娘娘又抱怨药苦, 是与不是?”
嘉月一抬眼, 见他应时地穿着一袭春辰的宋锦直裰,柔软的面料, 腰间系着墨绿绦带,宽衣博带, 走路生风, 似笑非笑地朝她望来, 竟有几分拓落不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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