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一向对身边的人赏罚有度,虽然她身边的这几个贴身宫女都是从她幼时陪伴到了现在,她对她们也尽可放心,可一味以旧情拉拢人心,是远远不够的。
她是主子,自然有主子的威严,平日里虽然任由着她们嬉戏打闹,可一旦有人做错了事,她也会有惩罚,是以这几年,她们虽然偶有磕绊,可对她的忠心却是一直不曾变过。
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朝她伸出了手,“银针都刺探不出的毒物,本宫又如何能怪得了你呢?你起来吧,你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说给我听听。”
“多谢娘娘宽恕,奴婢一定原原本本地道来……”
她嗯了一声,扭头望向窗外明亮的天色,眼下,大概已经散朝了。
朝堂上说了什么他不得知,可他心里清楚,那个人既然刻意让她缺席今日的早朝,那么很有可能,又是针对她的弹劾。
他们趁燕莫止这几日没有上朝,将她也禁锢在了顺宁宫,以此来逼迫,向来心智不定的皇帝做决定。
她不禁又想起他那夜临走前向她做过的保证,突然有些懊悔,自己到底没有忍住,得知真相时的愤怒。
其实这几日她心头的怒火已平复了不少,毕竟他伪装魏邵接近燕无畏,也算得上是事出有因,眼下,郦延良还未打垮,无论是魏邵也好,燕莫止也好,至少这个人愿意成为她的刀,他们是不该闹得如此僵持的。
罢了,多思无益,眼下还是查清楚是谁敢胆在他眼皮子底下下毒要紧。
顺宁宫有自己的小厨房和茶房,外人不可能随便进入,按忍冬所说,她从库房里取了茶叶,煮了水泡茶,之后便亲自端了过来,这一过程中只有她一人在场。
那么毒只能是提前下的了。
嘉月把鹿儿召了过来,却不说下毒之事,只问:“忍冬说,昨天茶房里就少了一盏白玉盏,若是别的东西也便罢了,偏偏这白玉盏是先帝赏赐的东西,本宫视若珍宝,本宫问你,昨天你可有进过茶房?”
鹿儿才十三四岁的模样,又一直不在近身伺候着,一见到她眼神便怯怯的,可她却是摇了摇头道,“春桃姐姐不让奴婢进茶房,奴婢是万不敢进的,什么白玉盏,奴婢更是不曾见过。”
“本宫向来恩怨分明,你说没有,这便信了你这一遭,不过——”她说着话锋一转,语气俨然多了份寒意,“倘若有人胆敢在本宫面前耍小聪明,本宫也绝不宽饶,你明白了吗?”
鹿儿的头快垂到地上去了,只战战兢兢回道:“奴婢省的。”
嘉月也不为难她,“好,那你先下去吧。”
她这才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仲夏,你暗中盯着她,看她可有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
仲夏忙不迭跟着出去了。
忍冬不解问:“娘娘为何不问她茶叶的事……”
嘉月笑了笑,“不必,很快便见分晓。”
幕后真凶既然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投毒,无非是觉得她不会知情,要不是她身边的人向来寸步留心,谁都只会当她是贪睡不起而已,甚至有可能连她也会这么觉得。
可做贼的人,总会露出破绽。
仲夏那厢如何盯梢暂且按住不提,却说嘉月刚用完了早膳,刚回到书房准备看折子时,就听春桃进来道:“娘娘,顾大人觐见。”
“宣。”
话说上回楚芝气冲冲地进宫来声讨她郎君,却不知怎的,一晃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和离那件事竟然偃旗息鼓了。
正好,今天也得把这件事问个明白。
春桃去而复返,引顾星河入内。
顾星河温煦的目光扫了过来,只一眼便克制地垂下眼皮,而后才缓步走到中央,对着上首的嘉月行礼道:“圣淑万安,敢问圣淑今日安和否?”
嘉月自己便可解决的事,倒也没想过弄得人尽皆知,因而只是淡然回道,“嗯,朕无恙。”
“那就好。”顾星河点头道。
不知怎的,嘉月隐隐感到他眼神,并非只是出于君臣关系,而是蕴含着一点更深层的东西,她说不上来,可他的举止倒也称不上冒犯,于是她只能暂且按住了心头的疑问。
她问,“今日朝堂可有何要紧的事吗?”
顾星河道,“臣也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今日不知为何,甫一上朝,林尚书、肖侍郎等人联名声讨了一件事。”
“和朕有关?”
“是……”顾星河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眼神,嘴上竟踌躇了起来,“就是……”
嘉月见他难以启齿的模样,便知道又是十分棘手的事情了,不过她向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倒也不慌,“到底是何事,不必吞吞吐吐,但说无妨。”
“就是……他们弹劾,圣淑和摄政王私相授受,秽乱宫闱,甚至还拿出了摄政王的靴袜作为证据,幸好叫摄政王驳斥了回去,不过,依臣看,既然他们敢胆把此事摆到明面上来谈,想必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嘉月万没想到,竟是这桩事,看来郦首辅羽翼被剪,已经坐不住了,于是先发制人,只要坐实了他们有私情,便可网罗更大的罪名,半真半假地混淆人耳,譬如说——谋反。
如此一来,她和燕莫止在朝中便失去了威望,话语权也会大大削弱,如果这时候,他以清君侧之名镇压他们,恐怕大多数人也不会有异议。
“你是说今日摄政王去了朝会?”
“是。”
嘉月拧起了眉,她依旧想不通,为何顾星河要把此事告诉她,难道他不怀疑吗?
“顾銮仪就如此信任朕?万一他们弹劾的确有其事呢?”
他乌黑的瞳仁里依旧是波澜不兴,“圣淑孀居多年,摄政王又未曾成婚,在臣看来,倘若真有什么隐私,也还不到口诛笔伐的地步。”
嘉月见他对于此事竟是抱着如此豁达的态度,心头的狐疑更深了。
她叹息一声道,“世人眼里,朕不过一介女身,私会男人,便是淫•乱宫闱,野心昭彰,没想到顾銮仪还有如此独特的一番见解。”
“臣永远感念圣淑的知遇之恩,臣效忠的也只是圣淑一人……恕臣直言,皇上,今年也八岁了,可行事依旧优柔寡断,耳根子又软,实在是资质平庸,臣不敢确定他日后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臣能确信的是,圣淑有雄才大略,正是有您所在,朝堂才能焕然一新,臣实在敬佩。”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可话里竟有了支持她夺权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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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放大镜
②银杏果实
第五十二章
这厢仲夏依照嘉月的嘱咐, 暗中盯着鹿儿,果不其然,见她鬼鬼祟祟地先踅回了房间, 从床褥下翻出了一个小布包, 将它塞在了腰带里,接着又上内务府, 也不上前,只站在不远不近的一棵树下, 对着门首望眼欲穿。
仲夏不由得纳闷。
俄而, 门里一个青袍的小太监走了出来, 朝她扫了一眼, 脚上也没逗留, 就这么背着手拐入了夹道里。
鹿儿等了一会, 这才谨慎地跟了过去。
两人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冷宫前停了下来, 仲夏亦是敏锐地一闪, 藏进了一株葳蕤的杂草堆里。
小太监左右张望了一下, 压低声音道,“这会儿叫我出来做什么?”
鹿儿道, “我已经照你的吩咐,把茶叶拿去埋了,你是不是该遵守约定?”
小太监不耐烦的翻了个白眼,从腰上解一下荷包来,扔了过去, “去去去, 拿去!”
鹿儿接过荷包, 打开来,将里面的铜板数了又数, 又取出那个小布包塞给了他,“还给你。”
小太监一把挥开她的手,布包掉到了地上,里面金黄色的果实落了一地,“我要这玩意儿做什么,你留着,莫非还能怀疑到你头上不成?”
仲夏拣起一颗滚落在自己脚边的果实,凑近一看,这不是白果又是什么?
等那两人走到彻底看不见人影的时候,仲夏才攥紧了那颗白果,回到顺宁宫复命。
嘉月重新召来了鹿儿,把那颗白果掷到她脚边。
鹿儿年纪小,一见到那颗白果就煞白了脸色。
春桃狠狠地戳了她的脑袋,冷斥道,“好你个鹿儿,亏得娘娘平日里还夸你勤快,有心把你调到近身来的,怎知竟是养了条白眼狼!还不快把你如何投毒陷害娘娘的事一一招来,或许还可以从宽处置!”
她咬白了唇道,“娘娘,奴婢没有……”
春桃叉起腰,横眉怒目地打断了她的话,“还敢嘴硬!”
“春桃。”嘉月支着头,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令春桃赶紧噤了声。
嘉月冷眼盯着她道,“这桩事,你不认,也没关系,不过……你应该省的宫女不得私相授受吧,你刚入宫不久,大概还不清楚,你身上的这个荷包,是妆花锦,没有些来头,等闲用不了,说说吧,这是打哪来的?”
“这……”鹿儿瞳孔震了震,难以置信地垂下头来,看着腰间这个荷包,这是个石青色的荷包,模样一点都不起眼,谁知道竟是什么妆花锦!
“这倒是奇了?你自己的荷包还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春桃说着,蹲下身来,一只手已摸向她腰间。
没想到,鹿儿竟双手紧紧攥着,和她拉扯了起来,“我没有……”
“真是反了天了,我春桃入宫十多年,头一回有小丫头敢跟我抢?”她抿紧了唇,一把从她手里夺了过来,双手呈到嘉月眼前。
嘉月接过春桃递上的荷包看了看,这款式和上面绣着的花纹,俨然是一只男用的荷包,又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一贯钱。
春桃又问:“你一月月奉才多少,怎会有这么多银子?”
鹿儿眼泪直掉,止不住磕头道,“娘娘,奴婢知错了,这荷包是奴婢捡到的,里面的钱……却是我娘怕我在宫里吃苦头,给奴婢以防万一的救命钱……”
嘉月笑了起来,“你说你是捡到的,可内务府的凌海可不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招认了,你替他办事,事成之后,他便给你好处费……”
鹿儿心思浅,经不起诱供,这才供认不讳道,“娘娘,奴婢知错了,可奴婢……是被凌公公威胁了,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啊……”
“这又如何说法?”
鹿儿这才期期艾艾道,“奴婢前些日子托一个好心的侍卫给家里人送东西,被凌公公发现了,他便要挟我,要我替他办事,不然就去告发我私相授受,奴婢没办法,只能听了他的话,起初,他只是要奴婢偷走了摄政王的靴袜,奴婢想着,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他,没想到他又提出了更过分的要求……
“他拿出了一包白果仁,要我找机会下在娘娘的茶里,奴婢坚决不同意,可他却说这不过是要娘娘暂时醒不过来而已,毒量轻,不会出问题,还说,只要奴婢办完了,他便给我一贯钱,奴婢的弟弟患了重病,没办法,我只能……”
春桃忿忿道,“你不必装得可怜兮兮的,你弟弟患病,大可禀告娘娘,难道她会坐视不理不成,你偏偏去信一个意图谋反的阉人,为了一贯钱,陷害娘娘,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
鹿儿被春桃骂得抬不起头来。
春桃又对嘉月谏言:“娘娘,依奴婢瞧,把她打一顿,送到浣衣局去算了!”
嘉月却看向伏在地上的鹿儿,半晌才开了口,“这一贯钱,本宫替你出了,过往的事,也可以既往不咎。”
“多谢娘娘开恩,”鹿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而后才一个劲地叩首道,“娘娘大恩大德,奴婢不敢忘,倘若我再起歪心思,就叫奴婢不得好死!”
“好,你应该知道本宫的手段,若再有一次,本宫就成全了你的心愿,不过——
“本宫要你替我办一件事。”
“娘娘尽管吩咐,奴婢没有不从命的。”
嘉月缓缓地开了口,鹿儿垂眸听着,半晌,猛然睁大了双眼。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回郦府。
此时的郦首辅和秉笔太监柳明共同品茗。
柳明在宫中服侍过主子,知道怎么才能把茶烹得更好,他的一双手修长洁白,若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一双女子的手。
他就这么煮水烫器,而后以凤凰三点头的茶艺泡好了茶,第一杯当然是恭敬地递到郦首辅面前来,第二杯则留给了自己。
他低眉顺眼道,“郦首辅尝尝,奴才太久没有泡茶,恐怕手艺都生疏了,还请您不要介怀才好。”
郦首辅端起茶,轻轻地吹散了热气,这才轻呷了一口,嘴角立刻弯了起来:“好,好茶还得有你这等好茶艺,才不算是糟蹋了茶叶。”
说起来,柳明能入司礼监,也得益于他在郦首辅面前露了个脸,郦首辅见他个子高,模样斯文又会笔墨,便起了将他安插入司礼监的想法,而柳明,也一如郦首辅所想,为了入那个寻常内侍难以进入的衙门,暗中成了他的桩。
“您过奖了。”柳明抿了抿纯,亦是捧起茶杯,拂散热气,以袖掩唇慢慢地品着,半晌才搁下茶杯道,“如今圣淑和摄政王已身败名裂,看来奴才得提前恭喜郦首辅心愿达成了。”
郦首辅鼻息轻哼了一声,“那两人岂是个好惹的主?现在祝贺,还为时尚早,还是得徐徐图之才是。”
“是,还是您考虑周到。”
手中的茶慢慢的喝完了,柳明又继续慢条斯理的倒腾着茶具,须臾,又冲好了两盏色泽清亮的茶汤来。
“我也快到花甲之年,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倘若连这点都判断不出,岂不是白活了这一遭吗?”
柳明轻轻一笑,“您真会开玩笑,您可是商朝元老,年轻的时候便已是卓尔不群,如今更是风采依旧,奴才还要向您多学习学习。”
“对了,听说你和太后身边的那个小宫女吵架了?”
柳明垂眸,应了声是,“不过是个脾气火爆的女子,臣之前在直殿监时,见她被人欺负,偶然搭救了她一把,没想到她却因此缠上了奴才。”
郦首辅眉骨微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你不喜欢她吗?老夫看着模样倒还不差啊。”
柳明摇了摇头,“以前是没了办法,像奴才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小太监,都是自己在院里支了锅,生火做饭的,那些年纪较长的,早就有了一条门道,给那些宫女们留一些好处,这样就会有她们给自己做好了饭菜带来吃了,奴才也是得了前辈的指导,对于她的主动讨好,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也不过是一口饭吃。”
“也是,你今非昔比,上赶着为你做饭的宫女恐不在少数,既然合不来,也不必勉强。”
柳明虽长得清秀,话也说得温吞,可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却蕴含着熠熠的微茫,“郦首辅说得甚是,奴才不过是一副残缺的身子,不期望有什么男女之爱,还是到手的权力适合奴才。”
郦首辅从他眼里看到了物壑难填的野心,他很欣赏,如果一个人孑然一身,无欲无求,那么便很难利用得了他,可是,他有欲望,亦有仇恨,那就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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