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首辅的党羽纷纷一改忠心,以检举他恶行来划清界限,登时,他更多的恶行被公之于众,三朝元老一旦堕落,其他人自然避之不及。
看着百姓的指指点点,以及朝中的同僚们的漠然相向,郦首辅这才明白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他满眼猩红,突然仰天发出了一声咆哮:“是谁把我逼到如今这境遇的,你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那厢的西狱里,那些被捕的官员们已经被禁锢了十数日了,在这期间,虽没有受过刑罚,然而上头仿佛将他们遗忘了一般,甚至也没派人提审他们。
如今真正通敌叛国的罪臣落了狱,那个德厚流光、权力滔天的郦首辅,眨眼之间便成了和他们一样的阶下囚。
甚至他衣裳发皱,披头散发,脸上的神情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灰败。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入了狱,是谁都不好受,更何况这是自小吃着金齑玉脍长大的世家子弟们,从来出门都有小厮侍奉着,回到家里更是妻妾成群,软玉温香,何人受过这种苦啊。
他们为何出现在寺里,还不是从郦首辅口中听到了太后和摄政王幽会的消息,想要“无意”撞破了他们的秘情,从而使他们身败名裂。
待落了狱,大家才反应过来,一切只是太后的将计就计,把他们囚禁起来,却不加以审问,一为威慑,等着他们动摇,二则是想消磨他们的锐气。
众人心知如此,可却是有口难言。
每个人进来时都是一身绫罗绸缎,过了这么多天未曾洗澡,身上的衣服都有了一股难闻的味道,袍角也不免粘上了些脏污的东西。
如今害得他们无辜受罪的罪魁祸首在此,所有人都厌憎地盯着他,恨不得生生啖下他的肉以解心头之恨。
“是你……”
“没想到自诩一身正气的郦首辅,竟是叛臣贼子……”
有嘴碎的人已经开了口,郦首辅怔怔地望向这些丑陋的嘴脸,他们曾是他的最忠实的拥趸,一朝落败,轮到被他们耻笑的地步。
他嘴唇哆嗦,却是有口难辩,“你们——他日仗着老夫的权势兴风作浪的时候,恨不得把脸贴到地上任由老夫践踏,如今我深陷囹圄,你们又想借机对我唾上一口,以示清白……”
他说着竟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眼眶里甚至笑出了眼泪,“你们这些杂碎,别以为侮辱了我,你们就能独善其身了,我告诉你们,我从未与什么细作有过联系,更不曾通敌叛国,这一切,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日里,郦首辅虽已年迈,可却是个连头发丝都要梳得一丝不苟的人,说话更是从容不迫,哪曾这么歇斯底里的怒吼过?
大家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郦首辅笑了笑,又道:“你们,不妨想想,如今事的是什么样的主,来日……我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
说完,牢门被关上,狱卒拿出铁链绕过木栅,在上面落下一道锁。
狱里狱外隔开了两个不同的天地,狱卒瞥了他们一眼,催促道,“狱里湿冷,贵人们还是先出来以免沾染了湿气吧。”
一行人这才相继出了狱。
那厢仵作在细作的食道里取出了那枚被吞的金锭子,掂其重量,这才发觉其中的异样,撬开底部的圆孔一看,里面竟藏着一张纸条,上面记载的正是机密之事。
如此板上钉钉的事,几乎不必再继续查下去了,很快,三司便对此案进行会审,郦首辅不堪受辱,竟这么咬舌自尽了。
傍晚,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大地,乾礼宫里,竟是出乎意料的摆上了酒席。
皇帝宴请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被冤枉入狱的臣子们。
当然,虽是以皇帝之名下的令,可诸臣心头清楚,真正要宴请他们的,是端坐于皇帝左侧的圣淑皇太后。
宴席一开始,嘉月便端了酒,敬与底下的廷臣们,“此前细作未捕,为了确保万一,只能出此下策,如今叛臣已然伏法,朕这杯酒,自当敬诸位,还请诸位饮了此杯,冰释前嫌。”
大家举杯,连声道不敢。
嘉月勾唇一笑,以袖掩面,抿了一口酒液,她自知不胜酒力,提前让忍冬兑了水,酒液很淡,缓缓地滚过喉咙,倒也不辣口。
不过,她也不敢贪杯,只饮完了这一杯就搁下了酒盏,拿起玉箸夹起莼菜吃了起来。
君臣之间,觥筹交错,一时忘了辰光流逝。
燕莫止就坐在皇帝右侧,时不时透过伶人飞舞的水袖,望向左侧的她,只见她脸颊上红扑扑的,不染胭脂,却似一朵秾丽绽放的芍药。
浓密的眉毛不用过多描画,便有如远山青黛,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更是如同秋月映湖一般亮堂堂的。
他骤然朝着皇帝开口,“皇上,天色已晚,诸臣归家路途遥远,恐有不便,还是先散了筵吧。”
“还是皇叔考虑周到。”皇帝点头附和,旋即便吩咐就此散筵了。
嘉月仍呆坐着,玉箸拨弄着盘里的豆子,甚至廷臣们是怎么退出乾礼殿的,也是迟了一拍才发觉。
燕莫止怕被人看出异样,匆匆把其他人都打发了,这才转头对着嘉月道,“臣还有事要跟圣淑一议,还请皇上早些安歇吧。”
皇帝自然没有不应的,嘉月和燕莫止便从乾礼宫里退了出来 ,两人隔了一臂之距,慢慢地在甬道上行走着。
两侧的灯光如水泼到了两人的肩膀上,那是一份久违的安逸。
嘉月的脚下还有些虚浮,可还是镇定地走完了全程。
入了顺宁宫,她转头对他说了句谢谢,没想到却打了个酒嗝。
她呆住了,迅速瞥了他一眼又敛下了目光,面颊又臊又热起来。
她嗫嚅着解释,“你别误会,本宫从来不打嗝。”
他不由得想笑,嘴角抽了抽到底忍住了。
“你……出去!”她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可眼前骤然浮起一片金星,令她不得不扶着沉重的头,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霎时间温香软玉,抱个满怀。
他的手不上不下的垂在那里,甚至没有勇气回抱她。
他明白,她只是酒意上头,否则,又怎能容忍自己再对他投怀送抱?
而他今日喝了不过一杯酒,现下的他清醒得很,也绝无可能趁着她酒醉之时逾矩。
“娘娘,你喝醉了。”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戳着她的肩膀,将她拉开。
“本宫没醉,本宫只是口渴而已。”她说着踅身倒了一杯水,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可她没想到,这竟然是那壶兑了水的酒,一杯下肚,她脸上的红潮更甚了。
燕莫止仍驻足在门口,目睹她牛饮了一杯“水”。
原本以为这就算功成身退了。
正要退出去的时候,耳畔又传来她糯糯的声音,“燕莫止……”
他的腿仿佛像灌了铅一般,再也抬不起来了。
“燕莫止!”不见他回应,她气得又叫了一声,伸脚一蹬,一只翘头履就这么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直直地朝他脚边甩了过来。
那是一双檀色的锻面翘头履,前面绣着繁复纹样,又嵌着一小排珍珠,充分显现出主人身份的尊贵。
他迟疑片刻,到底弯腰拾起地上的翘头履,徐步朝她走来。
她拧着眉毛,气鼓鼓地瞪着他,“你耳朵聋了,听不见本宫的话啊……”
“娘娘喝醉了,还是先歇息吧,有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说……”他说着已屈膝跪了下来,熟练地握住她纤细的脚踝,给她套上了鞋。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后知后觉地被自己本能的反应震住了。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搀起她的臂弯道,“臣扶娘娘进内殿吧。”
可他仍高估了她的酒量,在乾礼宫时尚能维持冷静的她,不知怎的,回到顺宁宫喝完了两杯水,脸上更是酡红的一片,明眼一看,便是酩汀大醉的模样。
醉酒的人,又怎会如他的意,乖顺地任由他搀扶着走呢?
他手上施了暗劲,竟是纹丝不动。
她就如同一团软烂的春泥,不仅不接受他的好意,反而把他拽得脚下一个踉跄,再度跪伏在她的跟前。
她一双素手搭在他肩膀上,一张粉面骤然拉近,醉眼朦胧地凝视着他,娇艳的唇瓣就在他眼前一开一合,瓮声瓮气道,“燕莫止,你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我?”
他心笙随着她眸里的碧波轻轻摇曳着,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你到底在怕什么?”她又贴近了些许,唇瓣几乎要擦过他的,穷追不舍地又问了一句。
他喉头滚动,避开了她炽热的目光。
冷不防的,她一抬手,便刷的一声,将他脸上的假伤疤撕了下来。
她努了努嘴道,“这道疤很丑,我不喜欢。”
他怔了怔,没有说话。
“不过……”她伸手挑起他的下巴,目光在他脸上肆意地流连了一遍,啧啧叹了一遍,“这张脸嘛……尚可……”
他心跳顿了一下,呼吸也凝住了。
她捏了捏他的脸,把他的脸作践地不成样子,吃吃笑了起来,“我夸了你,你心头还不熨帖吗?”
他嘴唇动了动,竟是不知如何回应她的疯言疯语。
“脸这么臭,不怪他们叫你‘冷面煞神’。”
“你该这样……这样……”她的双手在他脸上又捏又揉的,力气不小,仿佛将他当成一块面团一般,“这样,才生动些,不然……”
不然什么?
他很好奇,可她却收回了手,打了个哈欠道,“不说了,本宫困了……”
话音刚落,软绵绵的身子便靠着桌子歪了下来,他咬紧牙关,在她倒下之前将她打横抱起,踅入了内殿。
第五十九章
内殿里只燃着一盏灯, 不似外间的明亮,却有一种暧.昧的氛围。
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 就在这张雕花的架子床上, 他们进行了多少次的鏖战,没有硝烟, 却如春风野火,一星点便足以燎原。
他将她平稳地放到床上, 顺手帮她拔下头上的钗环, 又褪去她的鞋袜, 而后手指摸到衣带, 准备帮她脱去外面的大袖衫。
这个习惯已经刻到了他骨子里, 直到衣带在他手下散开, 他这才怔住了。
如今的他被她所憎厌, 这种没有边界的事, 便是逾越了。
他手指一顿, 重新为她系好衣带,又拉过锦被, 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这才举步往外走去。
可刚走几步,身后便有咚的一声闷响传来,他回首,见她翻滚到了床沿, 一只玉臂半垂在空中, 袖子已卷到手肘去了, 而那床被子,则一大半都逶迤在脚踏之上。
他简直哭笑不得。
咬咬牙, 只得折回来,重新摆正了她的身子,再抓过被子盖上,怎知她却气呼呼地一挣,“别盖,我热……”
身上的衣料被她这么一通磋磨,早就皱得没眼看了,一抹细腻的雪从焰炽的织金小衣里蔓延而出,极致的对比,令他的血液汹涌地翻滚起来。
他握紧了双拳,俯身在她耳边劝阻道,“更深露重,娘娘不能贪凉。”
“你是谁啊?”她不悦地睁开了眼。
“我……”意识到自己的距离过近,怕惹得她不快,他便迅速地背过身,板正地坐在床沿,忖了忖才道,“我是……”
“燕莫止。”
他暗松了一口气,心头庆幸她还没有糊涂到认不出他来,可下一瞬,他却松快不起来了。
只因她的手,已绕过他僵硬的腰,在他的腹肌上游荡,嘴上更是没个把门的,直不楞登道,“你坐这么远干嘛,过来点……我问你,你……要和我生孩子吗?”
犹如一个惊雷滚过他的耳边,他心下一阵颤抖,前伏在最深处的喜悦被他调动了起来,震惊过后,黑暗都头坡下。
清醒的嘉月不可能想和他有一个孩子,更何况是在如今不甚明朗的情况下,酒后胡言,他怎么能够当真呢?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手,游向了不可收拾的位置,他张口制止,嗓子却像是被烧伤了,嘶哑得不像话:“住手。”
她狡黠一笑,“可你的身体分明很喜欢……”
他稍用了一丝力气才拿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道,“可我不能为了一时欢愉,行不可挽回之错。”
她眨眨眼,似乎听不进他的话,“说那么多,那你究竟要不要和我生孩子嘛?”
他当然想,不过……这必然两情相悦的结局。
若一开始,这个孩子便裹挟着她的猜忌和恨意降生,那么,他宁愿不要。
这只是他理智的想法,可身体却有自己的欲念,瞧她水汪汪的眸子仿佛祈求他似的,心底到底软了下来,更何况那双白嫩的柔荑不依不挠,所到之处,便是熊熊烈火,愈是压抑,愈燃得难受。
嘉月的双手从后面攀上他的肩膀,慢慢地倚着他坐起来,脑袋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带着凉意的青丝垂了下来,钻进了他的衣襟,挠得他心尖痒痒。
她朱唇贴着他炙热的耳垂,一滴冰凉的泪划了下来,啪嗒一下落在他脖子上,泪痕蜿蜒地滑进他衣襟里了。
她不管不顾道,“你又怎知后宫冷清,本宫不会寂寞……”
理智的弦铮的一下便崩断了,既然止不住,索性便接纳吧。
他扭过头来,挺直的鼻梁与她的贴到了一起,凝眸看着她,黑沉沉的眸底欲•潮汹涌,于是捧起她的脸,俯身而下,一寸寸地描摹她的唇,攫取甜腻的花汁。
烈焰般的气息逐渐交织到了一起,不过须臾便急促了起来,有种不死不休的错觉。
翌日刚好是休朝日。
嘉月难得浑身舒爽,赖在温软馨香的床上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天光大亮,忍冬端着盥洗的用具推门进来,她才悠然装醒。
却看熹光在地上投下一地的窗格子,这才惊呼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娘娘,都快到辰时了,奴婢见娘娘睡得香,不敢吵醒娘娘。”
“想必是昨天喝了酒的缘故,以后再不喝了。”她说着坐起身来,却感到双股之间有点酸胀,恍惚之间她又想起昨晚那个离奇的梦,梦的内容她已经记不大清了,可那种从骨子底泛出的酥、麻却仿佛还未散去。
忍冬没好意思说,今晨过来扫洒的时候,桌上那瓶酒瓶底都干了,想必昨夜被她当成水干了吧。
嘉月坐了片刻,脑子里清明了起来,想起郦首辅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留下一干家眷和家私还未处置,虽然今日不必上朝,却也得妥善处置,尽早公之于众,以稳定民心。
于是她梳洗完毕,吃过饭,便踅入书房,宣了几个心腹廷臣入宫商议。
过了一会,接到旨意的臣子们便肃整衣冠,往顺宁宫而来。
谢滔徐步和其他臣子走到一起,一路上,他目不斜视,却感受到其他廷臣探究的目光。
也是,作为郦首辅的前女婿,即便他已和离了好几年,可只要未曾再成家,就免不了会有多事之人将他与郦家联系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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