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皇后按照侯夫人的教导,吩咐身侧的嬷嬷观察大家的神情,最终敲定了人选。
大家各自退下时,穆皇后单单留下了姚妃。
穆皇后问,“姚妃,咸英近来犯了秋咳,你可有去看过?”
咸英是小公主的闺名。
姚妃身子立即绷成一道直线,脸上也不见一丝血色。
穆皇后见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不禁笑了起来,“你当真是狠心啊,好歹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的骨肉,竟能真的不闻不问。”
当年,姚妃和府上另一个姨娘同日生产,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掉包了,因而,燕无畏上位后,便册封了她为姚妃,另一个如今还只是嫔位。
这事穆皇后一直知情,可因为当年姚妃与她交好,又从中给了她不少好处,因而,她便隐瞒了下来,而今,这个人不就刚好可以为自己所用么?
姚妃是个聪明人,马上就会意过来,“娘娘要臣妾做什么?”
皇后让身侧的嬷嬷拿出一包药粉,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这个……你想办法让嘉月吃下去。”
这是上次侯夫人进宫时偷带进来的藏红花粉。
姚妃接过药粉,心头像揣了一头鹿,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臣妾不敢……”
穆皇后冷哼道:“不敢?抛弃亲女的时候你倒果断!放心吧,这药死不了人……”
姚妃这才松了一口气,“娘娘需要臣妾怎么做?”
穆皇后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这是你的事情,和本宫有何干系?只要你手脚干净些,也查不到你头上去,放心吧。”
姚妃把那包药粉塞入了袖笼里,若有所思地回到了永熹宫。
甫一踏进院内,就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药味,只见小厨房的窗边余烟袅袅,便皱着鼻子随口问了句,“什么药味道那么冲?”
小宫女回道:“是太医给颐嫔娘娘的药。”
她虽然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想印证她的猜测,于是假装关怀问:“颐嫔到底怎么了?”
小宫女道,“说是肠胃不适,吃什么吐什么……”
原来真的有了双身子,那她手中的这药粉,必然是堕胎药了。
她虚应了声,“想必是有些上火,要熬点好克化的梗米粥,配着药吃才好。”
心里却活络起来,不过短短一瞬,便有了主意。
她回了主殿,屏退众人,只暗中吩咐一个贴身宫女阿杏偷偷把药粉下到了安胎药里。
阿杏支开了煎药的宫女,眼见周遭无人,便赶紧从袖笼里取出药包,打开油纸,把粉末尽数抖落进乌黑的药汁里,拿起筷子迅速搅了搅,再重新盖上盖子,迅速地从后门溜了出去,把油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草丛里。
就在她刚走不久,一直在暗中观察的忍冬便走了过去,俯下腰拨弄着茂密的草丛搜寻着,未几,便从缝隙里捡出了那张纸团。
她把纸团交给嘉月,嘉月打开细瞧颜色,又用手指刮了些残粉凑在鼻间轻捻,便知道是藏红花粉。
她又细细看了纸张,上面俨然有些蹊跷。
时下有店铺为了宣扬造势,流行在纸上印有自己店名,更有些特制纸张里含着暗纹,而这张纸,便是特殊的水纹纸。
一旁的忍冬忍不住问,“主子看出什么端倪了?”
嘉月状似无意问,“昨日侯夫人进宫了?”
“是,仲夏亲眼所见,一大早侯夫人便进了宫。”
行了,看来这药也有了出处,一下拿住了俩,更得她意了。
她拿起碗,仰起头咕噜咕噜,将那漆黑药汁一饮而尽。
第九章
过了晌午,嘉月便感到小腹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双大手狠狠蹂•躏着,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脸上更是没了一丝血色。
仲夏、忍冬,春桃三人齐齐围着,心头焦急得像火燎过一般,双手也不自觉紧攥着,手心更是潮湿一片。
“主子,快叫太医吧。”
“不行……”嘉月嘴唇都快咬破了,十指狠狠抠皱了床褥,指节几乎扭曲,可身下还没见红,为保万无一失,她只有继续忍着,再延捱一点时辰。
“主子!”
又是一阵绞痛袭来,嘉月疼得弓起身子,牙关紧咬,听着滴漏一点一点地流逝,脑海里像灌入了咸涩的海水,渐渐地混沌了起来,耳畔的声音也愈来愈模糊……
终于,她觉察出腿间有蜿蜒的血迹淌了出来,顺着她的双腿,染湿了她的衣裙。
她唇边勾出一抹浅笑,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三人见状,皆慌了神,幸好嘉月早定下了计划,于是三人按着原计划行事,春桃往太医院请太医,仲夏则赶去乾礼宫禀报给燕无畏,忍冬则留下来照顾着嘉月。
嘉月睁眼醒来时,便对上燕无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那眼里空洞洞的,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眨了眨惺忪的眼,撑着双肘正要起来,忽地牵扯到小腹,嘶的一声又跌回去。
他才回过神来,伸手护住她的后脑勺,缓缓把她放了下来。
“嘉月。”
“皇上……”她一开口,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掉了下来,她抚着平坦的小腹,瘪着嘴道,“臣妾的……”
“嘉月,”他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双手握住她孱弱的肩膀,感到掌心下的骨头硌得他隐隐发疼,“你别哭了,朕也很难过。”
嘉月这才感到心头惘惘的,她知道那条脆弱的生命已经不在了,一种迟来的母爱无声地淹没了她,令她有些愧疚,不过理智又把她从绝望里拉了回来——若重来一次,她仍是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于是便把被子蒙住了头顶,一抽一顿地哭起来,“是臣妾无能,守不住……”
燕无畏见她悲不自胜,喉间愈加干涩起来,“嘉月,是朕对不住你。”
孩子当然是不在了,将才太医把她解救过来,断言她伤了根本,日后恐难有孕。
纵观他前三十年里,未曾有一人能走到他内心深处里来,对于穆氏,以及其他妃嫔,他都雨露均沾,尽了自己责任而已,就连前头的滢嫔,他也不过是为了拢住她的母家。
可为何偏偏是她,明知道不可以,却总是纵容她的放肆?
穆皇后德不配位,从嘉月迈入了他心头起,他便屡次动了废后的心思,而嘉月心思缜密,精明强干,才是中宫的最佳人选。
只是想归想,无缘无故废后,岂不要被言官们戳住脊梁骨,再说了,如今的朝堂之上尚未平稳,他只有等。
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穆皇后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念在夫妻十余载,打入冷宫也就是了。
他见她伤怀,忖了忖又缓声道,“皇后无德,已被打入冷宫,姚妃赐白绫。”
嘉月难以置信地拉下了被子,双眼肿如核桃,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握着他宽厚的手追问道,“皇上说什么……”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
虽然皇后和姚妃各说一词,但他早就厌透了穆氏,就算穆皇后与这件事无关,他也能想办法网罗她的罪名,没想到她在这当口,还敢起了歹心,他二话不说,下令两人都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至于真相,他只知道泰水大人①刚进过宫,而那包药的纸,并非宫廷用的纸张,足以证明,姚妃的话更接近事实。
自以为是的候府,他已经忍耐许久,既然他们起了这等心思,他又何必顾全他们的脸面?没对泰水大人治罪,已是他容情。
嘉月却不知他与岳家也有龃龉,只不过这一石二鸟之计,却是凑效了。
她怔了一瞬,佯装讶然道:“皇后娘娘和姚妃娘娘……怎么会呢?臣妾得知有孕,生怕重蹈覆辙,只告诉了皇后娘娘一人,还恳求她替我瞒了这头三月的,没想到……”
她说着,又捂起脸,静静地抽泣。
他心底又是他五味杂陈,默了一会,抬手拿开她的手,又一点点抹去她眼角的泪迹,“蔺嘉月,稍后朕会颁旨,从此你就是颐贵妃,暂管六宫事宜。”
嘉月茫然地看着他。
他捏捏她的脸问,“怎么?”
她摇摇头道,“臣妾省的皇上的心,可您有没有想过,如此一来,臣妾又成了众矢之的……”
可燕无畏却道,“只要你凌驾于旁人之上,旁人又怎敢生出什么歪心?朕相信你可以保护好自己。”
嘉月只得谢过。
“那些人要怎么样,随你处置,谁也动不了你,”燕无畏说完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嘉月,你不要辜负朕的……一片好心。”
“皇上是哪的话,臣妾的身心早就是您的了,您要不信,”嘉月说着拉过他的手,在自己的心头面前比划了一下,放缓了语调说,“尽管把我的心剖出来瞧一瞧……”
燕无畏眼尾细纹弯了弯,嘴里却道,“满口胡言。”
“臣妾也只在您面前说说罢了,”她忖了忖,又试探道,“横竖您是臣妾第一个男人,虽然您后宫佳丽三千,臣妾也把您比作夫君了,夫妻之间,哪里用得着那么一板一眼的呢?”
可这后宫之间,只有皇后才能与皇帝论夫妻。
燕无畏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可某种程度上,他们是一类人,他们都抱负不凡,大胆直接,就连房中之事也无比契合。
他故意不接她的话茬。
她偷觑着他的神色,吐吐舌头,“臣妾失言……”
“嘉月,你要的中宫之位,朕不是不能给你,只是,还需要静待时机。”
嘉月看着他幽深如海的眼,知道他并非玩笑。
她心头的血霎时沸腾起来,双手朝大腿用力掐了一把,才克制住差点上弯的嘴角。
然而她眸里一闪而过的喜悦,还是落入了他的眼里。
他的声调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惊喜吗?”
她慢慢地转过身去,拉高了被子,瓮声瓮气道,“皇上把臣妾想成什么人了,臣妾又不是贪图那个位置。”
燕无畏也不戳穿她的信口胡诌,他俯下身,隔着被子抱住了她,“只要你从一而终地爱着朕,这个位置,你可以想。”
嘉月听着他大言不惭的话,忽地就笑了。
一个叛乱之臣,装什么痴情君子。原本就属于蔺家的乾坤,哪里用得着他来施恩?
“皇上哪里用得着忧虑的呢,您是一国之尊,坐享后宫佳丽,臣妾却只有您一人,不对您从一而终,莫非……还能与谁苟合?”
“你敢?”
嘉月哀声叹道,“臣妾当然不敢,臣妾虽没了母家,可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哪里会做出辱没祖宗的事呢,您说是与不是?”
燕无畏知道她的骄傲,见她主动提起母家,便不再追问,低声哄了她几句,便唤来仲夏,要她悉心照料,而后便摆驾回了乾礼宫。
嘉月看着他离去的身影,突然就弯起了唇角。莫非他要演痴情郎,她就得为他守身如玉?
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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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岳母别称。
第十章
半月之后,嘉月才出了小月子。诏书下达,她正式成了颐贵妃,移居永熹宫主殿。
晌午过后,她一壁歪在贵妃榻上昏昏沉沉,一壁启唇吩咐仲夏,“未时一刻,记得叫醒我。”
话没说完,眼皮便黏到了一起,呼吸也匀停起来。
仲夏在她身上覆了一层毯子,而后便坐在小杌子上不错眼瞧着,时辰一到,便马上摇醒了她。
“娘娘,该醒了。”
嘉月鸦睫微动,揉着惺忪的睡眼坐了起来,又悠然地伸了个懒腰。
忍冬立马拧着热帕子过来,轻轻给她慍去了脸上的红印子,仲夏和春桃则蹲着身子帮她抚平了裙上的褶皱。
珍珠提着食盒从门口进来道:“娘娘,小食都做好了。”
嘉月掀起眼帘,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婀娜,面如白玉的女子,笑了笑道,“你跟本宫一道去。”
珍珠乌黑的瞳仁里颤了颤。
嘉月又道:“让碧玺、翡翠也跟着。”
自册封了贵妃后,她又添了珍珠、碧玺、翡翠三个宫女,这三人都只有十四五岁,可却无一不是生得纤细婉转,自有一股媚而不俗的风情。
这三人当然不是出于良家,而是她让柳明前往江南千挑万选的清倌人,身子虽还清白,可在风月场所待久了,不免学了一身勾人的本事。
嘉月知道,燕无畏最喜她房中之术,她不似其他妃嫔,羞羞怯怯,一声不吭,也因此缠得他欲罢不能。
只是因意外有孕后,她便得替自己筹谋起另一条路,即使太医说她将来不易有孕,她也不想再弄出什么意外来。
珍珠低头应了喏。
外面的凤辇也已经备好了,嘉月懒懒地扶了扶鬓,便拔腿迈了出去,登上凤辇,珍珠、碧玺,翡翠都扶辇而行,就这么洋洋洒洒入了乾礼门,下辇步行,来到了乾礼宫。
燕无畏习惯在午寝过后批会折子,嘉月便时常掐着点来给他送些小食,又挽高了袖子,亲自在一旁红袖添香,一来二去,便得知了不少朝堂的事。
燕无畏知她擅谋略,有时也主动问她见解,她也会以动物隐喻,一语双关地敲点两句,暗暗助益他不少,而他也愈发信任起她来。
可这次,御前总管路德海却没放她进去,他笑出了一脸褶子,弓着腰对她道:“贵妃娘娘,皇上在会见臣子呢,您随咱家到偏殿少等一会,等会完了面再引您进去吧。”
嘉月自然没有不应的,于是移步到偏殿的窗边坐下,捧起一盏清茶小口小口地抿着,目光却一直观察着书房那边的动静。
喝完了一盏茶时,只见那厢的门帘被挑开了,从里面走出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站在廊庑底下与德海颔首低语,他扎幞头,身着靛蓝的瑞花纹圆领袍,束蹀躞带,脚踩云皮靴。
嘉月一眼便认出这身正是六品武将的官服,按理来说,这等品阶的官员是见不得天颜的,更遑论出入乾礼宫了。
于是她又狐疑地多看了一眼,他终于结束了交谈,悠悠转过身来,嘉月不禁睁大了眼细瞧。
他只露出了半张侧脸,仍不难看出眉目英挺,稳重内蕴,她不由得屏住呼吸,脊背也绷得笔直。
忽地,一道寒锋扫了过来。
视线交织的刹那间,她的瞳孔骤缩成一点,心跳也停顿了一瞬。
她收回前面的一隅之见,她从未见过这般可怖的脸——就在他面庞正中,一道狰狞的刀疤,自上而下贯穿了他的整张脸,像是狠狠地将那张算得上清俊的脸劈成了两半,棱角分明的五官,因脸上的刀疤,看上去反而有种阴森的诡怪。
他看了她一眼,或许看得并不真切,很快收敛了目光,阔步离去了。
奇哉怪哉。
律例规定,凡入朝为官者,须面容端正,这种脸上带疤带胎记的,连官都做不了,面见天颜,更是冒犯,燕无畏做什么要单独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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